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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40

    本书总字数为:1350141个
    阖微睁, 无意曲成一道含怒上扬的弧度。
    “恣睢无忌,便成莽撞,与果敢何干?”
    晏欺单手执有笔墨,皓腕微微朝上一勾,曲起的指节便轻轻磕在薛尔矜正发荤的小脑门儿上, 嘭的一声低响,热里透了点儿丝丝的凉。
    薛尔矜便耐不住了,问他:“可是师父啊……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过谨慎,不就渐渐变成了窝囊?”
    晏欺道:“那不叫窝囊,叫稳妥。”
    薛尔矜道:“折了勇气,失了傲骨,一心只安存于现状,不是窝囊又是什么?”
    晏欺将那沾了墨汁的毛笔往他手里一塞,道:“……既是读不懂,你便自己抄吧。待抄明白了,再来问我也不迟。”
    薛尔矜哼了一声,支着脑袋,不动手也不动笔,就这么不屑而又轻蔑地,看着他,紧逼不放道:“可我不懂,人生来无畏,不折不挠,难道不是行事之本吗?”
    晏欺动手翻阅桌前一沓粗纸,并未抬眼看他:“人生来逞强好胜,上赶着给人提头送死,乃行事之本?”
    “我……”
    “忍耐不代表窝囊,惜命不代表软弱。”
    晏欺曲指叩了叩桌面,字字清晰道:“……听不懂便罢了,我只说教你读书识字,没打算与你讲硬道理,有些说不通的,说了也只是白说。”
    薛尔矜偷偷翻了个白眼,又一次出声问道:“光说无用,师父自己能做到‘勇于不敢’四字吗?”
    晏欺冷冷抬手,伸出一指朝下向着地板,道:“我要是能做得到,如今也不会被困在这么个穷山穷水的鬼地方……”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薛尔矜想到了平日里凡事都要畏首畏尾的兄长。
    想到他逢人低下头时,格外卑微不堪的模样。
    勇于不敢。
    勇于不敢。
    勇于不敢。
    他薛尔矜活到如今这般年头,早已不再有任何形式上的“不敢”与退缩。
    多年以来,一腔沸腾的活血,不是指向敌人,便是毫不犹豫地指向自己。
    因此习惯了横冲直撞所带来的疼痛与快慰,两者之间的相互交杂融化,远替代了心平气和而遗留下来的犹豫与淡薄。
    这时候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过分强硬刚劲的一个人,会死。而匍匐在暗角中一声不吭的那个人,有机会笑到最后,看尽世间一切无奈与沧桑。
    头一次,薛尔矜待外来携有不断冲突的认知,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问晏欺,而是匆匆忙忙自那平日里用以习字的工具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按捺不住,想要给他那位不知身在何处的兄长回一封信。
    只是他习惯太久的麻木冷漠,再次满怀心绪试图为他人落下一笔的时候,千言万语,尽数化为一片空白。
    足足四年了,他从未给兄长回过哪怕只言片语。一直以来,都是候在谷底被动接收他的音讯,随后远想他那副一如既往低微至极的模样,只觉万般无奈痛恨,不曾有半分怜惜。
    他该说点什么?
    “近日在谷中有幸遇得一人,甚是新鲜有趣。日后得空带他与你……相见一叙?”
    ——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天塌下来,都不见得能够成功办到。
    那该怎么说?
    直截了当一点,问他,哥,你说好不好笑?近来我竟遇到个傻子,一本正经地教我读书识字也便罢了,偏偏还要与我阐释些没头没尾的大道理。
    什么勇于敢,勇于不敢。
    什么云里雾里,天花乱坠。
    不过都是一些空话。
    傻子耐心解释了很多很多遍,我都听不大懂。
    不过,我仔细思虑了很长时间,想必只有怯懦如你一般的人,才会对这句话……有着更深层次的见解吧。
    夜深了。
    薛尔矜借着桌边微渺的一星烛火,一手握笔,另一手攥着厚厚一沓废弃的纸张。有些话,反复写了一遍又一遍,自觉不满,便又烦躁不耐地揉作一团,紧紧捏在手心里,一直到最后,竟是没能写出半点像样的东西。
    那时候,他原是真心想要寄出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书信。
    可他憋不出来,便也只好作罢。
    回身时,瞅着他那位入梦已久的傻子师父,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窝在床上,蜷成一颗煮熟的虾米。
    薛尔矜想一想,决定明日晨起再好生问问他,很多很多话,都想要仔细详尽地,问一问他。
    可他到底没能成功。
    次日天还未亮,例行出谷,如旧的书信再次寄往他手中时,无声向他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谷中恶徒,绝非寻常善类。切莫由他知晓任何实情,届时你我命陨当场,他亦必是凶手之一。”
    意思再简单不过,是想叫他守口如瓶。纵是朝夕相伴至斯,亦不可向晏欺诉说半点与活剑族人相关的事情。
    否则下场当是如何,信中表明得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薛尔矜那颗在洗心谷里沉沦已久的心脏,终于适时生出几分难以消减的疑虑。
    距离兄长被迫软禁至今,已有整整四年的漫长时光。他眼下既是完好无损,那么最初抓捕他的那些人,真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其实不难猜出这四年以来,彼此有来无回的书信当中,难免会带有几分旁人指控的意味。薛尔矜心里清楚,书信在私下一路畅通无阻,必是有人暗中做足了手脚,沿途铺垫,方能将那些“该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达自薛尔矜耳中。
    那么兄长与他之间多年不变的通讯,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是充满善意的提醒,还是带有刻意的挑拨?
    若说晏欺绝非善类,那些幕后操纵一切的妖魔鬼怪,又算是什么?
    薛尔矜面带沉重,继而回到屋中再见到晏欺的时候,原本压在心头将欲问出的话语,倏忽又堵在喉间无法久久出声。
    世人对待活剑族人,向来是以刀剑相向,鲜少得有机会露出和善的面孔。
    不论是身在谷底看似安逸的薛尔矜,还是身在谷外沦为囚徒的兄长。
    他们……
    不对,是它们。
    之所以被人口口声声称为活剑,是因为本身利用的价值,原也恰是止步于此。
    这样一份道理,对谁都是一样。
    何况晏欺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但念可笑至极的师徒一场,暂且不曾对他动过杀心。
    薛尔矜救过他,抱过他,亲过他,甚至拿自己的鲜血,不计代价地供养他。
    最后得来的,又是什么呢?
    墙头上的涯泠剑光锥心刺目,脖颈上的纤长五指一击致命。
    寂静彷徨的无人夜里,薛尔矜背对着他,假装睡得正熟,心里却在一刀紧接着一刀,剜得阵阵生疼。
    “所有人都在费尽周折求着要,你说你不要?”
    所有人都在眈眈逐逐,盯视着他的骨血,试图将他彻底拆分,连带灵魂也一道吞并撕裂。
    “该不会……是嫌少了吧?”
    人心皆是难测,连你,也不例外。
    “师父……再多放一点,我会死的。”
    就算干净纯粹如你,也难免野心勃勃,欲壑难填。
    “你别过来……走开!”
    最开始的时候,晏欺于薛尔矜而言,不过是一具会怒会笑的玩偶。
    这场假扮师徒的游戏,独那一人自作主张当了人家师父,便索性当得一丝不苟,专注投入。
    而他薛尔矜偏是在故作姿态,假意笑脸相迎。
    时至今日,却是早已习惯了那人眉宇之间,看似冰冷淡漠的温情。
    ——噼啪。
    一声尖锐刺痛的猝然长鸣划过耳际。
    装满活血的陶罐碎了满地,滚烫的液体四下飞溅,顷刻溅满薛尔矜一双强力挣拧的手臂。
    随后一并陷入滚滚灼烧的,不仅是表面一层脆弱的肌肤,还有他那一颗仿若归于一片死寂的心。
    薛尔矜独自背过身去,用那刃口锋利的刀尖,毫不留情凿穿一片鲜血淋漓的血肉,任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漫及全身,递至大脑,将所有沸腾的情绪悉数碾为一潭死水。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晏欺紧追不放地跟了上去,义无反顾站在他身后,摊开手掌,温软纤细的指节抬起来,轻轻扣上他的。
    “我没说要你的血,更没想过要你的命。”
    “真想下手我早下了,还教你念书习字做什么?”
    他蹙着眉,乌黑的睫毛下,一双慌乱无措的眼睛,或是委屈,或是悲伤,或是数不清的怜惜与珍视。
    “创口伤及皮肉,是需要清洗包扎的,你白活这么多年,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是不是还疼?”
    “既是知道疼,每次动刀子的之前,为何不愿想想后果?”
    那一刻,薛尔矜偏头望着他。
    如雪的肌肤,柔软的眉眼。
    以及微微笑时,无意弯起的薄唇。
    第一次在他身上,体会到一种极为强烈的冲动,叫做情难自禁。
    第107章 割舍
    薛尔矜有时候会想, 喜欢一个人, 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类感情。
    少时与族人之间结伴同行,那是喜欢。
    后来与兄长之间相依为命,那是喜欢。
    如今目光炯炯, 注视眼前一道恍惚前来的白衣人影, 心中万千意想,压过四年沉淀已久的枯冷与灰败,便轻而易举化成了爱与欲,念与情。
    薛尔矜此人, 素来暗郁阴沉,天生不知欢喜为何物,亦难辨心悦应当是如何。
    因而一双眼睛直勾勾的, 不带委婉,不带迂回,自那时起,便片刻不离地尾随着一个人。关注他, 讨好他, 惦念他,将他一言一行, 一颦一笑,尽数刻入心底。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晏欺那样一副性子,爽利果决,待人不假,纵是脾气古怪疏冷, 却从来不曾损人要害。
    薛尔矜后知后觉,愈发觉得有趣好奇。每每黏着他,便像是一只好不容易遇了主的野犬,想将天底下所以最美好的东西,悉数拿来与他分享。
    在那一场或真或假,幻梦一般模糊不清的旧忆里,薛尔矜逐渐清楚地意识到,爱与依赖,本该是那样不可消磨的强烈感情。
    “你不娶媳妇,那你娶徒弟吗?”
    “我能永远当你徒弟吗?”
    他听到自己,饱含希冀,不遗余力地发出那般充满焦渴意味的声音——
    因为喜欢,所以期盼。
    可是梦碎了。梦里那般冷淡凉薄一个人,终还是无情转身,与他拉开很长很远一段距离。
    其实那时候的薛尔矜,一直都在盼望晏欺予他一句真心实意的回答。
    说他愿意留在洗心谷底,愿意当他一辈子师父。
    愿意永远和他在一起。
    但这又能有什么用呢?
    就算连薛尔矜自己,也无法忍受如今囚笼一般遮天蔽日的灰暗生活,他又凭什么强求晏欺耗尽一生,与他一同遭受这无穷无尽的孤苦与寂寥?
    晏欺待他,确是温柔。教他读书,教他射箭,教他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却从来不会与他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因而每每薛尔矜问出类似的问题,试图得到的答案,也总是石沉大海,迟迟得不到回应。
    及至到了最后,他大概也是明白了什么。在长久一段时间的静默过后,不再期待,不再渴求,只是黯淡艰涩地背过身去,将所有难以启齿的实情埋藏心底,顾自与晏欺清冷疏淡的身影渐行渐远。
    数日之后,沽离镇外,聆台山下,江湖名门,齐聚一堂。
    薛尔矜破例推拒晏欺与他少有的请求,应邀离开洗心谷底,在一连数十余人的簇拥之下,前往与昔日的救命恩人莫复丘再度相见。
    那时的莫复丘,犹似四年前初遇时候那般意气风发。只是身边平白无故的,多出一名温柔娇俏的年轻女子。
    那是他不久之前,方张灯结彩迎娶入门的爱妻沈氏。
    二人之间形影不离,仿若一对终将白头偕老的神仙眷侣。
    “此番沽离镇上频有外来人士不断涌入,似对聆台一剑派持有活剑族人一事颇为不满。”
    莫复丘单手敲击桌边半凉不凉的一碗清茶,继而目光微微一转,偏向了一旁缄默不言的薛尔矜,“在座诸位,大多乃是南域一带同盟中人,眼下外界纷乱在所难免,不知各大掌门帮主们,如何看待各方疯狂求取活血一事?”
    薛尔矜神色一凉,但闻席间已有人按捺不住,猝然出声提议道:“活血世间少有,本是弥足珍贵。外界无数人虎视眈眈,到底也是常理——莫兄倒不若遂了众人一个心愿,将那活剑血液均分出去,肆意平定一场风波,也未尝不是不可。”
    莫复丘眉心微蹙,面带犹疑道:“这……”
    “……胡闹。”倏忽间,尚有一人足下一顿,愤然出言反对道,“你聆台一剑派百年名门,一路成立至今,总共行过多少众生感激涕零的善事?如今区区一群无头虫蚁作乱起哄,便叫你这做掌门的失了底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众人闻言,不由纷纷侧目。却见那殿堂外围,青石阶上,一人素衣长衫,鸦黑外袍,彼时双目凌寒,正饱含怒意,大步跨过门槛匆匆前来喝道:“均分活血,平定风波……?当初家师耗尽心力,自诛风门手中夺回此活剑族人,为的便是护他平安一世,再不由得外人搅扰。怎的漫漫四年已去,时过境迁,莫掌门倒是动了歪心思,决计出尔反尔了?”
    此话既出,不待莫复丘亲口作出任何回应,座下一众心怀不满者,已是陡然沸腾一片。
    “这人是谁……?怎么说话的,竟敢如此不敬!”
    “还能是谁?早年丰埃剑主门下大弟子易上闲呗。仗着他师父生前那点功绩,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呵,下作德行!”
    “区区东南长行居,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反正如今平乱的又不是他们自己,自然能够由着性子在人前肆无忌惮……”
    “他倒有心思上这儿来指点江山,殊不知他家那位嚣张跋扈的混账师弟,这会子叫莫大掌门打傻了扔洗心谷里呢,眼下不知是死还是活呢!”
    “还有这档子事儿?原来秦老先生门下,也会教出此等孽徒?”
    “怎的没有?人人说那二公子晏欺,是个五官清秀的俊俏人儿,不想那满脑子里装的——都是一堆草纸!”
    “噗,都说是晏二晏二了,那能不二么?”
    “哈哈哈哈,还真就是这么个理……”
    话音未落,倏而迎得两道目光齐齐落下。
    一道,是薛尔矜的。
    而那另一道,则源自于不远处脸色沉冷的易上闲。
    薛尔矜不曾近距离观察过他具体是副什么模样,只从那旁人闲言碎语中,隐隐约约辨出二字“晏欺”——那是师父的名讳,过往数月相处的时光,却不曾听他提起半字。
    平日里或玉或玉叫得惯了,倒是忘了,他本并不属于洗心谷底。
    江湖很大,遍地都是晏欺走过的地方。他确是本性不羁,深爱自由,所以才会在薛尔矜一次又一次的盘问当中,选择沉默不语。
    薛尔矜抬了抬头,忽然就觉得眼皮很沉,睫毛也是重的,一重一重叠盖在灰霭的目光上方,像是隔了厚厚一层石墙。
    一时之间,大堂上流言蜚语漫过天际。为数不多的,是在慨叹活剑族人不当被人如此对待,而大多数的,还是在为易上闲的突然出现感到愤懑不平。
    晏欺在外名声一贯是糟糕到令人发指,连带作为师兄的长行居主亦难免叫人平白看轻。巧的是,这同门之中师兄弟二人,虽是素来交恶且少有往来,在待人接物这一方面,却是同样的态度冷硬,不曾与人服软。
    十六年前,“均分活血”一项提议骤然公之于众,多方人士一致出面力表赞同,那时的易上闲,是从始至终唯一持反对意见的代表人物。
    “活剑血脉,生来嗜战。如此凶戾之物,用来分与百家,怕是必然引起今后祸乱不断,战火不休的惨烈局面。”易上闲单手一扬,朝上径直指向莫复丘面门,继而肃然出声道,“莫掌门,你年纪尚轻,凡事决断之前,必先考虑后果,前因不过是次……这般道理,你难道一点也不明白吗?”
    莫复丘良久默然,终是轻轻搁下手中茶盏,一步一步走下长阶,行至易上闲面前,一字字压低一线道:“前辈说的是……当年秦老先生竭力出手救下薛尔矜,甚至为破劫龙印不惜以身殉剑,换来多年风平浪静……为的,也不过是一时安宁——这,便是果。”
    声音停了停,复又望向一旁木然站定的薛尔矜,道:“而今时不同往日,乱的不是人心,而是多年积蓄膨胀的人/欲……自打四年前劫龙印现世那一刻起,各方门派愈渐趋向于浮躁不安,早前得不到的东西,时间沉淀得久了,便只会在心底留下一根难以拔除的硬刺。现下大局已乱,沽离镇内外来人层出不穷,敢问前辈,除了交出薛尔矜以外,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阻止事态继续扩散?”
    易上闲不露声色地扫了一眼薛尔矜,道:“你待如何?直接取他性命,还是将他大卸八块,人皆手握一份?”
    薛尔矜眸色陡变,眼看即成剑拔弩张之势,偏在此时,正前方的莫复丘迎面踏近一步,笔直的目光对准他阴戾昏沉的一双眸子,随后,下颌微抬,声线平静似水,堪堪平视他道:“……薛尔矜,事情原委你已知晓,到如今,不知你对此项提议,意见如何……?”
    “我意见如何?”
    冷笑一声,薛尔矜抱了手臂,略有轻视意味地凝向他道,“莫掌门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虚情假意前来问我?”
    莫复丘摇了摇头,只道:“我并未打算强求你取血分人……一切至今,尚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无论最后走到哪一步,我们都不会伤及你的性命。”
    “……你们?”薛尔矜目含冰霜,犹自微微笑道,“你们做什么,自然都是对的。嘴上说着不伤人性命,偏要将人摁在地上,刨干他的骨血,瓜分他的利用价值——莫掌门,您是南域名门之首,万千人心中崇敬的伟大人物,您这一句号令下来,论是将我千刀万剐,枭首示众,于旁人而言,也只不过是行侠仗义,纯粹做件善事罢了,又有谁会去分辨它是对是错呢?”
    闻言至此,周围一众人等登时面面相觑,似有隐怒在心,却是久久按捺不发。然有甚者,大觉这一番话听来确为不快,故而抢先一步,刻意抬高声线,于人前脱口斥问他道:
    “好你一个薛尔矜,当初你这一条小命还是莫掌门亲自出手救的……眼下莫掌门身陷两难,无法做出决断,纵是取得你一两滴血来平息众乱,总归不是要了你的性命,又有什么好埋天怨地的,荒唐!”
    话方出口,座下立马有人应声附和道:
    “是啊,这薛尔矜当年要是没有莫掌门出手相救,怕是早就死在诛风门那群疯子手里了,哪儿还有今天这般德行?”
    “可不是吗?人家给安置在洗心谷底好吃好喝当狗养着呢,如今养得一副刁蛮脾性,关键时刻,倒将恩主反咬一口,啐!当真是不识抬举……”
    不识抬举?
    薛尔矜眉目一扬,当即望了莫复丘凝声道:“喏,您仔细听听……莫掌门,正如他们所言,我还不及你笼中精心饲养的一条家犬。”
    莫复丘拧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
    只想告诉你,漫长四年的时光,足以消磨一个人的所有意志。
    最后主动臣服,麻木而又心甘情愿地,向外献出自己的一切。
    但是,薛尔矜并不傻。他有着埋藏已久的自我意识,也有着自己不可磨灭的憎恨与疯狂。
    “反咬一口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殿堂内外,光影流连,人头攒动。
    薛尔矜眸底泛冷,掌心却是滚烫跃动的血光。
    他又一次,拔刀,毫不留情在腕间,割下一道细长狰狞的伤口。
    “不过,莫掌门你可别忘了,生而为人最基本的反抗,我还是会的。”
    第108章 鹤白
    上古活剑血脉, 百年以来绵延至今, 逐渐分化为两类全然不同的极端。
    一类贪生怕死,甘心苟于人后,只求留得最终保全性命的机会。
    一类凶猛激/进, 暴戾恣睢, 几乎是将周身骁勇善战的活血利用得游刃有余,沿途披荆斩棘,毫无退路可言。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敢则杀, 不敢则活。
    莽撞即是死亡,退后方能活命。
    然而很遗憾的是,他薛尔矜, 一向将生死一事放在末位。
    无人能够轻易践踏碾压的,是他高高捧握在上的自尊。
    手腕割裂,沸腾的活血顷刻自他掌中形成一柄滚烫凶利的血刃。挥走行径之间,腐蚀作用极强的猩红液体随之洋洋洒洒, 溅了满地凹凸不平的青石长阶, 嘶声作响,刺耳猛烈, 无不引人一阵心惊胆寒。
    血刃横扫而出,几近在莫复丘未能作出反应的一瞬之间,堪堪擦过他衣衫淡薄的半卷长袖。
    那刃口自我意识刚猛强硬,恰因其天生噬血,在触及人皮时, 便竭力朝下埋得极深。尽管莫复丘事后有意侧身与之退让,那柄血刃还是不可避免地迅捷向前,决然斩过他的左臂,一道长疤随着皮肉一并撕裂绽开,腐肉蔓延的气息霎时飘至整间大殿上空,咸腥而又焦灼,刺痛而又狰狞。
    下一刻,举座上下,皆不由得惊骇当场,铮然拔剑而出,齐齐指向薛尔矜彼时邪佞乖张的面门。
    “大胆妖孽,此乃南域众门聚首之地,何时容得你这般造次!”
    “……不知好歹的牲畜!昔日莫掌门如何待你,你竟是这般回报于他的么!”
    “都说活剑族人嗜血好战,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但见一众人声喧嚣哗然之下,莫复丘振袖一挥,长剑出鞘,一声锋锐铮鸣猝然划过耳际,随即朝上翩然而起,气劲如风,正巧与那不成形体的沸热血刃相抵一处,两者摩擦对峙之余,活血肆意张扬,很快蜿蜒交融着渗入长剑里端,大成吞并腐蚀之势。
    薛尔矜眉目一扬,眼底刀锋般的凶煞狠厉油然而生:“……牲畜?我倒想看看,你们这群大义凛然的名门正派,有哪几个是心思单纯不存妄念的!”
    莫复丘幡然变了脸色,手中长剑亦在无形之中加重力道,紧紧贴近血刃汹涌澎湃的边缘:“薛尔矜,休要胡来!在座的都是与聆台一剑派百年交好的贵客,由你这么一闹,事后成何体统?”
    “晚了。”
    满手血污,自他掌心迅速凝成坚不可摧的滚滚刃边。
    众人皆是恐慌失色,却无一人胆敢上前一步,擅自与那狞恶骇人的血刃正面相迎。
    莫复丘手腕一横,即刻催念咒术,将欲召出真气屏障抗衡血刃的同一时间里,恰逢人后一道修长黑影从天而降,赶在那屏障自半空当中成形之前,探臂挥出,雄厚有力的掌风夹带无穷无尽的深邃劲道,不由分说,正面迎上了薛尔矜手中那柄宛若凶兽咆哮的残暴血刃——
    此举既出,似在人群中央炸响一道冲天惊雷。
    众人醒神回目,但见那逆阳背光大殿长阶之外,立有一名黑纱覆面的高挑男子,彼时虽手无刀剑兵刃,却仍是挺直脊背,毫无犹豫地朝外迈出脚步,挡在莫复丘面前,做了那挺身出手保护他的第一人。
    那时的薛尔矜并不记得他的名字,但在陡然察觉他周身气息的一刹那间,若有若无地恍了心神。
    ——黑纱下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仿若一汪探不尽望不穿的寒潭。
    实际上,以那人当时所现有的贫瘠功底,并不足以压制血刃爆发所带来的庞大力量。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无声侧过腰身,借着一个几乎是无人能够察觉的微妙角度,指节一曲,轻轻点上了薛尔矜攥握血刃的掌心。
    随后,气场骤降,徒然发力,在所有人未曾预计的情况之下,生生将突进前来的薛尔矜朝外震开数尺之距——
    没人在那一瞬间看清他的动作,只知再度抬眼,向那抹孑然立定的黑色身影投去目光的时候,他已经并掌回袖,面不改色地退到了莫复丘身边,声音低而沉的,唤他一声:“……师兄”。
    莫复丘冲他摇了摇头,道:“无事,莫要莽撞。”
    而薛尔矜则被迫收起攻势,手中血刃应声化解,散成汩汩血流浸红了满臂。他扬起下颌,以一种极尽复杂的眼神望向那人黑纱之下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似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殿中一众人等,手持利剑,终是在他撤走血刃的下一瞬间,纷纷迈开脚步,将无数昼白耀目的剑光,果敢无疑抵上了他的脖颈。
    莫复丘伸手拨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犹在凝神看他,受了伤的左臂虽还在淌着殷红的血迹,他眼底却是始终平静的,无悲亦无喜。
    他道:“薛尔矜,我当初救你一条性命,并非是贪图你今日以命抵还……只是眼下局势紧迫,有些事情,不得不委屈你出一份力。我知你天生矜傲,不容旁人随意践踏——那么这一回,便算我恳求你,求你帮一次忙,可好?”
    不得不说,莫复丘是一个很擅长说话的人。多大的仇怨,经他这一张口,任谁听了,都只会当他是心中有苦,难以做出抉择,事后所有的不合理之处,便也因此变为了情有可原。
    薛尔矜不吃他这一套,更不想领他这一份情。故而初时什么样一份态度,如今面向他时,还是那般轻蔑鄙薄,丝毫不假:“莫掌门说得倒是好听得很……既是无意取我性命,那么如今外界纷乱难以休止,到底又与我何干?”
    众人闻言,不由愤然而怒道:“纷乱因你而起,怎会与你毫无干系!”
    薛尔矜道:“如此一来,杀我偿命便是,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你……”
    “好了!”莫复丘倏而冷声喝止道,“诸位,稍安勿躁……这位薛公子出身外族,脾性难免乖戾,凡事好生商议也罢,不必为此伤了和气。”
    众人慨叹数声有余,不约而同望了莫复丘道:“邪物终究是邪物,莫掌门,何需为他费心至此!”
    莫复丘摆了摆手,目光疏淡,却是平和如斯。
    叫他不近人情,大肆掠夺,究竟有失名门风范。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主动说服薛尔矜,使他心甘情愿地软下态度,自愿供出活血,以此满足外界众门如狼似虎的需求。
    然而眼下这般状况,很显然的,薛尔矜心中怨深,不肯任人宰割,也是常理,但若真要挨到那最后一步,聆台一剑派不得不交他出去平息众乱,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实情。
    莫复丘一时难言,垂眸下去,失神盯视左臂间由那血刃留下的一长条褐色创口。忽而耳畔一阵风声掠动,竟是方才那出手护他的黑衣男子再度上前,脚步沉而稳的,一步一步踱至薛尔矜身边,抬了眼,一字字道:“师兄,我看这位薛公子与我之间……颇有几分眼缘,不若给出一点时间,让我与他单独一叙。也许,我能有办法——足够说动他,帮我们这个忙。”
    薛尔矜眯了一双眼睛,目光与他在半空中有过短暂片刻的交汇。但是很快,又径自挪开了——因为在那黑衣男人空无一物的眼底深处,根本无法看出什么。
    十六年前,乃至于二十年前的久远记忆,在薛尔矜的脑中,其实是非常破碎而不完整的。但是其中一些关键的节点,却像是一把生锈泛青的锉刀,狠而稳实地,扎进他脆弱不堪的心脉深处,顿时留下大片锐痛交杂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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