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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能掉出来,总归是种说不出的可悲心酸。
她嗓子很哑,哑到几乎没有声音。但她还是费力张了张嘴,看口型,该是挤出一句“谢谢”。
程避冲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薛岚因道:“我们家乡闹饥荒那阵子,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你自个儿可能没体会过,满大街都是乞讨的难民,吃不饱穿不暖,病的病,死的死。”
薛岚因对这种事其实并没什么感觉。他有同情心,但不会经常泛滥,他可以理解程避这样的做法,可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却不一定会向这些弱者主动施以援手。
薛岚因道:“你现在救了他俩,有什么用呢?大街上乞丐那么多,你总不能每个人都捡回去,一人施舍一碗米粥,再赏一袋银子吧?”
程避冷哼一声,不屑看他:“我乐意,行不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易上闲就抱臂站在他四人身后,也没说什么。薛岚因觉得尴尬,索性撇过头去,逗那母亲怀里的小男娃儿玩。
别说,这男娃一张小脸给帕子揉干净了,还生得挺俊,指不定将来长大了,会是怎样一个翩翩少年。可他一见到薛岚因,就止不住哭,分明嗓子都嘶得厉害,也不知是怎么了,偏得在他面前一串接一串掉眼泪。
薛岚因没办法,只得跟着一起蹲下去。他这一蹲,怀里那支簪子就给一咕噜滚了出来,待要伸手去捡,另一只小手却从别处抢了先头,一把将它捞回去,牢牢攥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薛岚因一抬头,便正好对上那男娃儿一双清亮黝黑的眼。
片晌之余,男娃终于不再哭了,咧开一张隐有干裂的小嘴,咯咯笑出了声儿。
他手里捏着那支并不怎么好看的簪子,似乎很是喜欢簪尾镶的那朵碧玉花儿,和着晨时缓和温软的阳光,显得有些晶莹剔透,很是惹人喜爱。
薛岚因当然不像程避那样慷慨大方,眼看着自己亲手挑的宝贝落旁人手里了,整个人便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连带声音也一并冷了下来,严厉得简直可怕:“……拿回来!”
第127章 师父出关!
他这么一声令, 人家男娃儿原是没在哭的, 这会子由他震得整个人一颤,当场又呜哩呜啦哭了出来,脏兮兮的鼻涕眼泪瞬间糊了满脸。
乞丐母亲约莫也是怕惹事了, 一面拍打着孩子紧握簪子的小手, 一面急着出声斥道:“还给人家,快还给人家!”
男娃儿还是在哭,没完没了的,薛岚因头都大了, 一方面更是窘得尴尬,一方面又无从下手。这时程避就在他旁边,一胳膊肘用力捅了捅他, 小声说道:“一支簪子而已,给人家就是了,明儿自己再雕一个不就成了?”
薛岚因脸都青了,十张嘴也说不明白:“不是, 那可是我买来给……”
“别小气, 给他给他,拿去玩儿。”
程避平日一副木头性子, 待小孩子却是难得温柔。彼时弯腰凑上前去,以手帕轻轻揩干男娃儿脸上的泪珠,一声跟着一声小心哄道:“别哭了,别哭了,簪子送你, 送你就是啦……”
那乞丐母亲也算是个知恩的,这会子没能力给出什么报答,便只能一个劲地点头道谢。两人对着程避皆是一脸感激涕零,反显得薛岚因卡在中间难得做人,一时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后来也只能摊手后退,无奈又服气地道:“罢了,给给给,要什么我都给!”
程避在旁看得笑了,道:“给你气的,多大点事!”
“成。”薛岚因别扭道,“以后你给你媳妇买东西,也都送去让叫花子当玩具。”
程避:“你……”
两人还待要争,身后的易上闲却是不肯再等了,扬了声音,冷冷唤道:“……还走不走了?事情办完了,早些回去!”
程避听罢,连忙站直身来,点头称是。师兄弟二人别过那对乞丐母子,即刻追上易上闲的脚步往长行居走。
临离开前,薛岚因还意犹未尽,折回去对那小男娃儿说道:“簪子现在给你了,那本该是给我媳妇儿带的礼物。你以后长大了,可别学得和强盗一样,老寻着人家手里的东西抢!”
小男娃儿根本听不懂,也就眨巴眨巴眼,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薛岚因的脸看。其实薛岚因心里大不痛快,还有许多话要与他讲,幸而程避觉得丢人,赶在他开口叨叨之前,飞快把人给拽了回去。
三人步履缓慢,提着大包小包的棉衣与被褥,走在距离长行居不远的一处窄巷子里。
程避刚刚做了好事,那脸上便跟蜜一样甜,唯一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就是害得自家师父白白散了一趟钱财。
好在易上闲也认为自己教徒有方,便也不觉得散财是件多可惜的事情,反而难得赞许肯定地对程避说道:“做的不错,救人于水火,本该是长行居应当履行的指责。”
程避经不得夸,尤其是易上闲这一句话后,整张脸便像开了一朵花儿似的,别提有多灿烂。
薛岚因那会子走在他旁边,感觉眼睛都要瞎了。可一方面想着又很不是滋味,人家师徒两个,你夸一句我笑一个的其乐融融,他薛岚因独自一人夹在中间,便显得尤为落寞凄凉。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扑进自己师父怀里,一个劲儿地朝他打滚撒泼。
可他现在不光撒不成泼,本想着用来讨好师父的礼物也给旁人白抢去了,那心情简直糟糕得透顶。
“你们救人于水火。”薛岚因道,“谁来救我于水火?”
程避偏头看他,直道:“小家子气的,你师父难道不曾教你,要多多行善积德吗?”
——还真没教过。
薛岚因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露/出一脸透不过气的窒息表情。
巧在此时,一旁的易上闲也淡淡开口说道:“……你要知道,当年聆台一剑派初创立不久的时候,他们的掌门人,几乎是倾尽了手中现有的全部财力与家业,去接济沽离镇内外一众无家可归的难民百姓。时至今日,聆台一剑派为何在江湖上的口碑与威望在不断累积增长,最终坐拥名门之首的崇高地位——也正是因为他们百年以来,行的大多是问心无愧的善事,不负众望所托,受人百般尊崇。”
程避听得极是认真,薛岚因则始终闭着眼睛心不在焉。
“长行居受丰埃剑主亲手协理多年,其一贯所宣扬秉持的信念,与聆台一剑派之间,多有重合相通之处。”易上闲面色不变,语态却渐渐加重几分,“程避,你既入我长行居中,作为我门下唯一亲传弟子——素日所怀正义慈悲之心,绝不可轻易缺失。”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意味不明。程避心性温和良善,因而没能听得太懂,拧着眉头思考了半天,最终也只勉强挤出一句:“弟子……受教。”
倒是薛岚因仿佛听出一点什么来了,但他脑袋明显不怎么够用。加上有些话,他实在不想巴着别人家的师父问个清楚明白,所以他干脆眯着一双无神的桃花眼,抬头望天,一路基本无话。
这一阵子距离立冬才刚过不久,南域一带天气湿冷入骨,寒风却干燥锋利,连带着天边的颜色也是灰败颓唐,尽染成满目毫无温度的惨白。
薛岚因不习惯南方一贯反复无常的气候,他猜晏欺多半也是不习惯的。两人之前在北域住得久了,经常并肩坐在炕上喝茶嗑瓜子,座下垫张软枕,一件单衣穿得也足够保暖,日子过得很是舒适滋润。
而南域偏是截然不同。像晏欺这样怕冷又易体寒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也就罢了,完事儿了,手里还务必得夹个汤婆子——
于是,薛岚因大手一挥,总共给自家媳妇买了三个。料定他闭关出来之后,必是冻得瑟瑟发抖,但碍于面子上可能过不太去,他多半会选择缄默不言。
褥子和狐裘也是崭新刚买的,薛岚因自己掏了私房钱,东西也给藏到屋里头捂得严实,生怕由程避那混小子一眼见了,又发善心拿去造福了满街的叫花子。
一切预备得正好,就等晏欺出关那天。他自己定下的五天时间,其实薛岚因也不怎么敢相信,同时怕晏欺因着过分急切受到影响,薛岚因甚至没敢再去他门前蹲着。
没有媳妇的日子,他每天也就在长行居里读读书,抄抄经,还有一样——等待从枕传递回来的消息。
说来也是奇怪,从枕此次一去不返,自离开那日起,就彻底陷入了沓无音讯的僵局。
起先薛岚因还担心他让闻翩鸿给一次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实际在沽离镇往聆台山一带的大范围内,藏有长行居派遣出去的眼线不下五人。也就是说,一旦从枕那头有任何异常情况下的风吹草动,易上闲在这一边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但很遗憾的是,人家做事全然不留底,寻常人根本没法如愿料到他的行踪。
薛岚因不是没往其他的方向想过,甚至猜他死了,人间蒸发了,遭人暗杀了——再离谱一点,说他沿途逃回了北域白乌族,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薛岚因还没抽出时间将这些往细了深了的地方想——五日期过,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晏欺如约出关,兑现了自己曾经亲口许下的诺言。
薛岚因原没想过他会这么快出关。当日祸水河畔,就像是在刻意迎接他的到来似的,窸窸窣窣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长行居内大小各式的池塘简直数不胜数,这样一来,也就没命似的结成了冰。
程避自告奋勇,大清早便怀抱了一把大铁铲,跑去各后院的长廊内外清扫积雪。薛岚因一脸不屑,索性捏着一根钓竿儿盘腿坐在池塘边上,一声不响地望向冰面穷发呆。
程避问他:“……你干嘛?”
薛岚因道:“钓鱼。”
“无聊。”程避道,“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鱼?”
薛岚因头也不回,刚想说两句随随便便应付了他,忽而身后传来一道轻而冷的和缓男声,漾在雪地里,低淡得几近微不可闻。
“……谁说没有鱼?”
薛岚因浑身一滞,当真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然而一转身,就见一抹清瘦的人影站定在长廊不远的拐角处,温润的双眼,似还隐隐带有一丝白雪皑皑的凉薄。
然后薛岚因就疯了。钓竿啪嗒一声扔地上,回头逮着就往人怀里狠狠撞了进去。
那时候程避也傻了,眼看着薛岚因像是一条失去理智的疯狗,从池塘边上一路追到了长廊尽头,最后一咕噜把廊下那人抱了满怀,就差将人给彻彻底底揉为一体。
程避骇得猛一抬头,只远远瞥见一人纤尘不染的修长身形,彼时背对漫天冰冷的无穷白迹,几乎要与四下交错叠覆的新雪融为一处。
那就是薛岚因自始至终心心念念着的师父——晏欺。
第128章 养师父攻略
其实程避活到如今这般年纪, 鲜少遇过像晏欺这样一类, 很难用言语来详细描述的飘忽人物。
他第一反应,只觉得晏欺长得甚是好看。除此之外,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他更为合适。
晏欺那种好看, 是生在骨子里的致命阴柔。也许再早几年, 他十来岁那个时候,就该是街头巷尾那些描红画像上女子一般摄人心魄的惊艳姿容。
然而三十岁的晏欺,棱角生得愈发锋利危险。许是天性使然,偏将那副秀美的五官镀上一层咄咄逼人的刀刃, 因此寻常人一眼匆匆看去了,只会心生几分胆寒。
程避呆呆在旁站着,一时竟连手上铲雪的活儿也忘了继续。半天过去, 才想起什么似的,干巴巴朝着晏欺在的方向,断断续续地道:“弟子……弟子见过师叔。”
可惜了,晏欺根本腾不出时间来应和一声。薛岚因贴在他身上, 就像是一块死皮赖脸的狗皮膏药, 光缠着不够,还要凑到他颈侧用鼻子嗅, 嗅了一会儿没能嗅出什么,干脆再挤近一些,张嘴作势要啃。
好在晏欺抢在他下嘴之前伸出一手,颇为嫌弃地将他推出老远,方要出声说话, 薛岚因却还是抱着他不肯松手,一面张开猿臂将人死死环着绕着,一面语无伦次地连连发问道:“……你没事了?是不是没事了?”
晏欺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一切正如他刚闭关那日一样。薛岚因在晏欺周身看不出其他明显的变化,只觉得他面色苍白依旧,几天不见,似又无形中瘦了一大圈,再捆得紧一点,甚至能摸清他身上几根骨头。
“你骗我的吧……”薛岚因忍不住盯着他喃喃道,“你闭的什么关?我怎么感觉一点效用也没有!”
晏欺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硬让薛岚因给堵得哑口无言。片晌过去,才百般无奈地挽起衣袖,从中透出半截纤细的手腕,薛岚因半信半疑地探指去摸,果真自那隐隐搏动的脉络之间,再觉察不出一丝一缕的真气流动。
没有内力充盈,没有修为加身。
并不似初时那般耗至枯竭的惨烈状况,这一回的晏欺,是实实在在剔尽了根骨,彻底与过往的邪流禁术绝缘。
薛岚因还是很难相信,毕竟之前晏欺逞强诓他的次数简直多到数不过来——这人但凡嘴里尚还吊着一口仙气,那编起谎话来,简直连阎王爷也敢坑蒙拐骗。
“不行,这……这也太假了点。”薛岚因摇了摇头,又摊开手掌去捧晏欺的脸,“你闭关和出关的样子,根本没什么区别。”
晏欺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总归带了些无计可施的语气,抬眼看他:“你要什么区别?我武功尽失,如今已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你还想嫌弃不成?”
薛岚因始终盯着他看,却感觉眼前大部分的场景都不够真实。唯独耳畔传来的声音是沉缓的,有力道的,反反复复在脑海中不断回响。他只有在听见晏欺出声说话的时候,才对自己正经历着的所有一切,勉强有那么一些薄弱无形的感知。
“不,不嫌弃,不嫌弃……”
薛岚因低低说着,温暖的手掌仍在晏欺脸上轻轻摩挲。等有所意识的时候,眼眶已渐有些热了,他不愿叫晏欺瞧见自己掉眼泪的模样,便低头想着要躲开。
殊不料,这点小动作是瞒不过自家师父的,待得薛岚因稍有挪动,晏欺偏是支出十指抵在他眼下,靠近卧蚕的地方,将那快涌出来的泪水往里推了推,硬生生又给顶了回去。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晏欺道,“我死不成了,你不高兴?”
“没哭。”薛岚因眨了眨眼,继续瞅他,“看你还站我面前,同我说话……我快开心疯了。”
晏欺却道:“……你不过是多了个废物师父,拖油瓶罢了。”
薛岚因缓声道:“你是我媳妇,将来我养着你,好吃的好喝的,供着你。”
晏欺这次没有急着否认,只是淡淡问道:“你拿什么供我养我?”
薛岚因在他耳边道:“……都听你的,你要拿什么,我就给什么。”
晏欺不说话了,不知又在一人想些什么。
及至薛岚因再抬颌时,恰能对上那一双认真里又含点笑意的凤眼,那么温柔,好似要将他们近来一度承受的苦与痛都冲得散了,改化为尝不尽的汩汩甘甜。
那时候,薛岚因也一并跟着沉默了起来。随后,伸手将晏欺稳稳圈在怀里,闭上眼睛,深深埋头在他柔软的襟口。
自此之后,他的师父,一定不会再离开他了……
一定。
时值冬月十三,飞雪漫天如潮,长行居内外片片白影积蓄不断,自成一道亮丽奇景。
晏欺出关次日,午时的桌前,破例摆上了厨房那一坛新埋的桂花酿。当然,那坛酒不是给他喝的,有易上闲在场的时候,晏欺手边搁放已久的小瓷杯里,只能斟满无色无味的清水。
自二十年前丰埃剑主秦还自裁身殒之后,晏欺易上闲这对昔日同门的师兄弟二人,便再没出现在同一张桌上心平气和地吃过一次饭。
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流也不曾有。
不管实情究竟如何,至少两人在明面上,是一种彻底决裂的仇敌关系。
然而时隔多年至今,他们却难得将过往牵扯的仇与恨尽数放下,彼时面对面坐在长行居热气蒸腾的小圆桌边,再无平日那般剑拔弩张之势。
薛岚因其实一直认为,他们二人但凡开口说一句话,便很容易因意见分歧而产生口角——但出乎意料的是,今日这顿饭吃得尤为和谐。
程避不曾见过眼前这位“声名远扬”的美人师叔,因而僵坐在他们中间,连筷子也动得战战兢兢。
晏欺倒是个若无其事的,病后的饭量简直大到不可比拟。薛岚因素日里吃相一贯猛如虎,眼下反像是节食不动了,就这么撑着一节胳膊,傻傻偏头瞧着人家。
瞧来瞧去也不知瞧了有多久,反正总觉得是不够看的。他的师父,前段时间几乎是吊着命在阎王殿外擦着过的,如今就紧紧挨着坐在他跟前,纵只是端碗握筷这些再寻常不过的简单动作,也足以叫薛岚因看得心生甜腻,同时又徒增忧虑。
仿佛害怕自己一眨眼睛,身边活生生这么一个人儿……便又消失不见了。
晏欺当然不知道自家徒弟此刻患得患失的复杂心情,只让那一双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出声问他:“看什么?我脸上粘了米吗?”
“啊?……没、没有!”
薛岚因适才回神,慌忙将傻笑止住了。晏欺伸手过去,往他碗里夹了一根排骨:“好好吃饭,别想些有的没的。”
薛岚因忙道:“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晏欺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道:“……傻子似的。”
傻子只作没听见,也向晏欺碗中夹过一块瘦肉,小心翼翼将表层的葱花剔了个干净。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均是笑了。
对面坐着一个易上闲,先时没怎么吭声。到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碗筷狠狠一敲,冷声斥道:“吃饭就该有个吃饭的样子,哪儿来那么多闲话?”
薛岚因道:“夹菜而已,叮嘱两句,又不嘴漏。”
易上闲瞬时凌然道:“你还顶嘴!”
“行了,少说两句。”晏欺淡道,“都要学你这样,谁还吃得下去?”
易上闲一口怒气没提上来,余光瞥见桌角边上的程避正怕得瑟瑟发抖。再怎般大的火气,这会儿也浇了个半凉,当即握着手里的筷子不说话了。
半晌安静过后,晏欺许是想起什么,又向他道:“眼看开春在即,聆台一剑派推选新任掌门一事,你作为与之同盟多年的长行居主,难道不率先做出一点表示?”
易上闲面色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冷笑不屑道:“表示什么?他们推人上位,难道我还要去沾一沾光?”
晏欺道:“当年莫复丘初次掌权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是亲自上门祝贺过一趟的。”
易上闲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旁人一眼见了,也看不透他心里装着一堆什么。他这人做起事来,一向不带有任何偏袒的意味在内,就算有,也必然不会太过明确——但劫龙印之牵涉范围极广,大到中土外域之争,小到内域频繁纷乱,都是秦还生前最不愿见的事情。
易上闲一生都在致力沿袭秦还当年走过的老路,但与秦还截然不同的是,他大多时候理智谨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在每每行事之前,隐带一部分专属于自己的偏执思想。
“怎么,你拉我下水嫌不够……”易上闲道,“还想推我上去当靶子?”
隔着桌前浓浓一层水雾,晏欺看不清他那双眼睛里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如果日后新人掌权,闻翩鸿身居副位,他完全可以上演一出杀人夺皮的好戏。反正一张皮囊掩盖之下,有谁分得清是真是假?”
晏欺反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继而又道:“如果归闻翩鸿自己登上掌门之位,那便更好了。他想都不用多想,直接将那莫复丘给一脚蹬下去,往后天下武林之事,多半得由他诛风门在背后横插一脚。”
“那你又待如何?”易上闲抬头斜睨一眼晏欺如今单薄清瘦的身躯,仿佛觉得很好笑似的,愈发讽刺着说道,“你这一身遣魂咒才逼离体外不久,已成了一个修为内力全无的废人。就算之后武林上下内乱起伏不断,也终归不是你能轻易插手的事情。”
易上闲停了一会儿,见晏欺迟迟没有回话,便只长长叹了一声,木然接着道:“当前大局未定,一切结果不易妄自推论。加之前些日子,那姓从的白乌族人莫名消失了踪迹,我倒隐约觉得……事态恐怕还得有变。”
晏欺道:“还能怎么变?”
“开春之前,师父残魂必定成形一次。”易上闲眸色微凝,沉声说道,“届时若有什么疑问,直接向他请教便是。”
第129章 师父,约吗?
当日过午饭后, 室外风雪未停, 反有一丝渐向增长的趋势。
薛岚因手里捧着狐裘给晏欺披上,末了撑起一柄纸伞高高举过头顶,揽紧自家师父便往长廊后走。
两人起先无话, 后是薛岚因单手搁在晏欺肩上久久放着, 总会觉得不安。遂按捺不过片晌,还是忍不住出声问他:“你以后……真的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晏欺脚下步伐一停,倏而抱起一双胳膊,面无表情地侧目看他。
短短几个时辰以来, 薛岚因已经寻着他问了不下十遍类似这样的问题。
说实话,晏欺本人对于生离死别中一度含带的极端情绪,虽始终保持着一种异常敏感的态度, 但是出乎意料的,他对待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或灾难,并没有太多尖锐的畏惧之意。
因为只有这样,那种濒临命殒所带来万念俱灰感, 才会在宿命的不断催使之下, 显得不那么汹涌强烈。
“……薛小矛,你听着。”
晏欺有点无奈, 看着薛岚因,就像在看着自家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是人便会有生老病死,活多少岁都一样。咱俩到日子了,总得先去一个——你说你现在就要死要活的,以后还怎么办?”
薛岚因本来还是挺高兴的, 叫他这么一说,整张脸都瘪了下来。
“那我死在你前面。”他道,“反正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就决计不能没有你。”
晏欺道:“没可能。”
薛岚因拧着眉,伸两只胳膊同时去圈住他:“怎么没可能?”
晏欺看都没看他,只仰头望着那柄举歪的伞:“谁知道你命有多长,像怪物一样。”
“……”
薛岚因停了一会儿,忽然很大声地道:“那我自戕!”
晏欺让他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耳朵都震麻了大半,差点又要拿大耳刮子赏他。然而左右一想,现在的自己,论什么都不会是薛岚因的对手,于是干脆将俩手收了回去,一并捂进暖融融的狐裘里,只靠一双眼睛狠狠乜他:“你要自戕,现在就给我滚远一点,别让我看到。”
薛岚因有点委屈,却也悄悄伸手探进晏欺身上那件软厚的狐裘里,温暖的掌心盖过他冰冷的手背,接着又一字字道:“师父当真好狠的心,一边骂我是怪物,一边还要让我滚。”
他一撒起娇,晏欺就拿他没有办法。两个人贴一块儿站在堆满积雪的长廊上,背靠天外洋洋洒洒的白点,那相互依偎的姿势,实际算不上有多取暖,但人总归是挨在一起的,倒平白添有几分特殊的温情。
于是安静了有一会儿,薛岚因约莫也是休息够了,又来了劲开始胡乱捣腾。
“师父。”他在晏欺耳边道,“说起来,关于聆台一剑派的事情,我……”
“这个你更不用管。”晏欺眯着眼睛,懒洋洋打断他道,“劫龙印已经落在旁人手里了,你还能把它怎么办?”
薛岚因叹了一声,低道:“我记得闻翩鸿原来说过,活剑血与劫龙印之间,势必会有一定的感应。”
晏欺道:“谁知道呢?没人真正试过。活剑族人至今已近绝迹,唯独剩下一个,就是你。”
“之前在沽离镇的时候,闻翩鸿曾想过一试。”薛岚因咬着他的耳坠道,“但你当时给我下了咒,便害得他没能试成。”
两人贴得实在太近,薛岚因的呼吸拂得晏欺耳后一带敏感的皮肤微微发痒。
于是晏欺大巴掌伸过去,把薛岚因推得远了一些:“所以,叫你别赶上去往人刀口上撞。”
言毕,又将头顶那柄摇摇欲坠的纸伞举得高了数寸,偏头继续对他说道:“他要解劫龙印,首先会想到拿你开刀子。解完了劫龙印第二件事,就是想办法把我处理干净,然后再是白乌族,长行居,一个接着一个,利落干脆得很。”
薛岚因还是觉得想不通。他瞅着易上闲那副态度,倒像是摊平了任人宰割一样泰然自若。
要知道,他一旦出手救下晏欺,就是摆明和闻翩鸿彻底划开了界限,自此之后,也会与聆台一剑派产生一定的隔阂。
届时闻翩鸿成功上位掌理门派,必然会处心积虑将东南长行居夷为平地。
“师伯难道不担心吗?”薛岚因问,“我看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又不像是运筹帷幄的样子。他不怕将来长行居处境尴尬,极有可能被推上众矢之的?”
晏欺那双凤目睁开一半,瞳底亦是透着茫然的色彩。
他摇了摇头,淡声说道:“我不懂……”
“他这个人比较偏执,没人能猜出他在想什么。”晏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觉得站着有些冷了,于是下意识里搓了搓手,后又拉过狗徒弟的,用力揉捏了两下,才继续道:“反正我是这么想的,等到你师祖残魂成形之后,我们见他一面,便动身离开长行居。”
薛岚因眼睛倏地一亮,兴奋道:“不留在这里……那要上哪儿去?”
“先往沽离镇,看看形势如何。”晏欺心底的路线周全,显然必是盘算已久,“我修为散尽,武功更是大不如前。所以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可像原来那样横冲直撞。”
薛岚因道:“不怕,我保护你。”
“你保护好你自己!”
晏欺瞪了他一眼,完事了,还觉得长廊风口实在太冷,便躬身往狐裘里缩了缩,很快对薛岚因道:“……先不说了,回屋去,给我烧个炭盆。”
“成,不说了不说了。”
薛岚因点头应声,随后过了半晌,又特别亲昵地拉过晏欺的手道:“对了师父……”
“什么?”
“晚上到我房间来吧。”薛岚因笑眯眯道。
晏欺当即警惕起来,又一把将手抽了回去:“……你干嘛?”
薛岚因顿了一顿,其实特别想说“干/你”,但他当然不能把话说得这么粗鄙直接,于是摊了摊手,难得无辜又纯洁地道:“我能干嘛?只想给你看样东西罢了,不用那么紧张。”
他那样子笑里藏刀的,当真像条心怀不轨的大尾巴狼。不过晏欺也是心甘情愿的傻,嘴上一贯冷冷说着不要,然而到了夜晚,那一颗心里却磨得直痒痒,耐不住脚,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提着灯笼踱了出去。
两人住的地方离的很远,晏欺出门就给夜时飘飞的大雪给蒙了满头。他那会儿就特别想不通,有什么要紧东西,非得跑到薛岚因住的那头特地去看,他这个做徒弟的,自己留点心神,亲手捧过来难道不会么?
待得晏欺满心疑惑,缓缓犹豫着踏入徒弟房间的大门,咣当咣当几声沉闷的巨响,一截跟着一截参差不齐的木头条儿便瞬间跟着砸了下来,险些将晏欺整个人都埋没进去。
薛岚因那时就蹲在满地纷纷扬扬的木头屑里,手里握着一支锋利的凿刀,耳边还夹着一支,借了室内晕黄薄弱的一星烛火,正在仔细认真地雕刻着什么。
走近了看,发现是一支小巧玲珑的木簪。看得出来是用心在雕的,因为他脚边还稀稀拉拉散有几支废弃凿坏的簪状木条,大多是断了或是没能雕好,唯独掌心现有的一支,纹样别致,簪尾还特别细心地刻有一串繁密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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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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