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丹青便端着温水进了内室,描彩也来收拾床榻,嘉禾轩院子里的各处便都亮起了灯火,响起了进进出出的声响。
自初五起,裴邵竑便开始上朝的日子。
每日寅时便起,匆匆用了早膳便要出门。
这还是因为裴府距离皇城不远,远一些的官员每日丑时起身也是有的。
曲莲只匆匆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帘外已经响起染萃与灶上送饭丫头的声音。她便撩了帘子出了内室,却见蔡婆子也在外间。见她出来,几人便行了礼。
“可准备好了?”曲莲瞧了瞧桌子上的饭食,未等几人回话便点了点头。桌上早膳倒是极为丰盛。两碟小包子,一碟枣泥糕,一碟山药糕,还有一碟子煎饺。然后便是碧梗粥并一桌子的各式小菜。
蔡婆子便道,“原本侯爷每日上朝时便是这样的份例,如今便是依了旧例做的。灶上还煨了一盅马蹄莲藕猪脚汤,到时候给世子爷温在马车上,也能暖暖身子。汤水已经交给连庆,大奶奶自是安心吧。”
因裴邵竑开始上朝,裴湛便给他配了个伶俐的小厮,便是连庆。曲莲也曾瞧过几眼,那连庆虽只有十四五岁,却是个稳妥的伶俐人儿。
听蔡婆子这般说道,曲莲自是安心,转身便又回了内室,便见裴邵竑已经出了净房,官袍也穿上了。
曲莲自是走过去给他束发,又将梁冠给他戴上,又整了整,这才道,“弄好了,世子出来用膳吧。”
裴邵竑闻言便起了身,却又拉住了曲莲的手。
曲莲刚转了身,却不意被他拉了手,便又回了头,见他面色温和便冲他笑了笑。
裴邵竑却蹙了眉头,将她拉至身前仔细打量了一下,道,“脸色怎这样难看。”又道,“明日起便不要起来了,满屋子丫头婆子,那就用得着你伺候。”
他本就比她高出不少,如今将她拉至身前,曲莲只能仰了头看着他。目光撞进他一双含着担忧的眸子,拒绝的话便梗在了喉咙里,直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见她乖顺依从,裴邵竑脸上才露了笑脸,牵着她的手两人便出了内室。
曲莲起的早,就有些吃不下,只喝了半碗碧梗粥。裴邵竑却好像十分有胃口,将一碟包子全吃了下去,又用了小半碟饺子和半块山药糕,喝了半碗粥,这才放下了筷子。
临出门时,他又嘱咐她再去躺会儿,这才领着在外面等候的连庆出了府。
一连十日,他都是寅时便起,不到寅正便要出门。
便是染萃也啧啧感叹这高官其实不太好做,就早起这一点,跟她们这些当夜差的丫头们又好到哪里去。况她们还是隔日当差,世子爷却一年只得五十几日的休沐,甚是辛苦。
直到了十四这日,曲莲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明日便是上元节,裴邵竑这日休沐,总算是不用起的那么早了。他虽是不用她早起伺候,她却一向浅眠。待他起身时,总是跟着醒了过来,左右也醒了便跟着起身。这样的日子,十日里倒有六七日。
只是虽说上元节这日不用上朝,待去紫竹堂请安后,裴邵竑还是去了一趟宫里,直到酉时还未返家。
曲莲在嘉禾轩等了一会,正想着若是他还不回来,便独自去徐氏那里。谁想着紫竹堂那里却先来了小丫鬟传话,说是裴邵靖今日受了些寒气,有些发热,便让她二人留在嘉禾轩用膳。
左右不用去紫竹堂用膳,曲莲便只坐在宴息处的炕上做着针线,等着裴邵竑回来。
等到申末,裴邵竑还未回来,曲莲心中正有些忐忑,染萃却来报说是连庆来了。
曲莲放下针线,便让染萃将他带来。
不一会儿,连庆的声音便在帘外响了起来。
“小的给大奶奶请安。”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利落,没等曲莲开口,便又道,“大奶奶,世子爷吩咐了,说是让您换件不打眼的衣裳,一刻钟后,便来接您出去。”
曲莲一愣,便问道,“去哪儿?”
“大奶奶不知,今夜荷花胡同那里有舞龙。顺天府那里也贴了告示,今晚不禁宵,世子爷是想带着您去瞧瞧那舞龙的热闹。”
待连庆出了屋子,染萃便一脸兴奋的撩了帘子进来。
曲莲见她这般兴奋,奇道,“你这般高兴做什么?”
染萃闻言脸上便有些赧然,“大奶奶今晚跟着世子爷出去瞧热闹,可要人跟着侍候?”
曲莲以为她也想跟着出去,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姑娘,爱瞧热闹也是有的。只是恐怕这一会要扫了她的兴,便道,“你没听连庆说吗?让我换身不打眼的衣裳,即时为了方便,怎能带着丫鬟服侍。”
染萃听了,脸上果然有些失望,只这失望一闪便也过去了。她脸上便又露了笑,道,“便是不带着奴婢,那也无妨。只要是世子爷对大奶奶这般妥帖,奴婢自是替大奶奶高兴的,况且大奶奶跟世子爷出了门,咱们也难得空闲一晚,又是上元节自是能好好玩耍一番。”
曲莲听她这般说道,忍不住便笑了起来,“你这般说道,仿佛我平日有多苛待你们。也罢,你们要去玩耍自是可以,只不要离了这院子,亥时前也要停了,且还要有人守着我的屋子,可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染萃答的脆生生的,又见条案上的西洋钟又走了一格,便忙给曲莲换了衣裳。
想着不能打眼,又因是上元节,曲莲便穿了件茜红色竹节暗纹的杭绸小袄,石青色百花不落地绣折枝花的综裙,又披了件青莲色的白貂披风。比起平日来,虽艳丽了些,却因料子普通,打眼一瞧就像是京城之中那些普通大户人家的娘子。
染萃又给她梳了坠马髻,插了根鎏银镶珍珠的簪子,又只在一侧插了个鎏银镶掐丝珐琅的梳篦。
曲莲左右瞧了瞧,只觉得十分利落,心中便满意了许多。
便是此时,外面便有了小丫鬟通报,说是马车已在月亮门处等着。
曲莲便起了身,出了嘉禾轩。
待出了院子,便见一辆黑漆的平头马车停在月亮门那里,连庆正站在一侧,见她到了,忙行了礼。
曲莲上了车,便见裴邵竑有些随意的半躺在车中,正笑着瞧她。
见他也在车中,曲莲便有些讶异道,“世子既然进了府,怎么不会回院子先歇息片刻。”
裴邵竑闻言,一双星目便闪出几分狡黠道,“咱们这不是偷着出去吗?快些进来,怎么出去玩还这么磨磨蹭蹭。”一边说竟伸了手,将曲莲一把扯了进来。
曲莲跌在他身前,还未等起身,又听他对外面道,“快走。”便觉得马车开始动了起来。
☆、第095章 上元灯如昼
马车稳稳的自角门驶出,一会儿便转出了四条胡同。
曲莲这才有些担忧的说道:“就这么出来了?若是夫人来寻……”
裴邵竑仍半倚在车壁处,还在腰后垫了个小小的软垫,整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见曲莲面上有忧色,便笑道,“不说靖哥儿有些发热吗?你放心,母亲今晚没空理会你我。”一边说着,又从身侧摸出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曲莲,道,“这是璧迎楼的雪菜包子,你先垫垫。”
曲莲接过那油纸包,打开后里面便是两个雪白的包子,都有拳头大。
她便将那油纸包撕了开来,包了一个递给裴邵竑。
裴邵竑笑了笑,便接了过来,吃了起来。他三两口便将一个包子吞下了肚子,又见曲莲吃的斯文,便笑问道,“好吃么?”
曲莲吃着包子,自是不能开口,只点了点头。
便又听他道,“这璧迎楼虽不是什么有名望的老字号,早膳小食却做得不错。前些年我每日去往西山大营的校场,便会在那里用早膳,足有四五年的时候。”
曲莲慢慢的吃着,听他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心中却为他有些心酸。
堂堂霸陵侯府的嫡长子,这般上进每日早起前往校场,却无人准备早膳,只得每日在酒楼用几个包子。想着那时他不过也只十三四岁,却能如此坚持这么些年。
吃了包子,曲莲净了手,又在车厢角落的格子里取了水壶和杯子,先给裴邵竑倒了一杯,这才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的喝了。
四条胡同与荷花里那边隔了大半个京城,待到了地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马车停在了一个小胡同里,裴邵竑便率先下了车,又把曲莲给扶了下来。
曲莲下了车,一眼瞧见陈松与翟庭玉正站在胡同口,便有些讶异。
“他们也在这里?”她看向裴邵竑。
裴邵竑点头道,“我就是听他俩说要出来看灯,才兴起了这念头。”一边说着,二人朝着胡同口走去。
陈松见姐姐果真出了府,面上兴奋起来,小跑着到了曲莲身前,手里还举着根冰糖葫芦,“阿姐,给你的!姐夫说今晚带你出来,我还不信呢。如今看来,姐夫果然是个守信的。”
曲莲没接那糖葫芦,倒是惊讶的瞪大了一双杏眼。
陈松自到了裴府,便因第一日的事情,跟裴家人都有些不对付,所以他一直跟着翟向住在外院的护卫院子里,并不跟曲莲一起住在内院。
她还记得当初陈松第一回见到裴邵竑时,便是一张见到仇人时的面孔。即便是后来和缓了些,却也仍旧有些别扭,几时见他这般殷勤。
陈松见姐姐这般,自是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如今这孩子跟着翟庭玉相处多了,也少了些以前的拘谨多了几分洒然。见曲莲并不接那糖葫芦,他只嘿嘿一笑,又看向裴邵竑。
裴邵竑笑眯眯对他道,“你们去玩吧,记得亥时前要回去!”
见陈松小跑着跟着翟庭玉消失在胡同口,曲莲才叹道,“这一年他长大了许多,如今瞧着竟像个大人一般。”又看向裴邵竑,见他背手走在自己身侧,便问道,“你到底如何降服了他?这孩子自小就是个倔强的,又一根筋的性子。”
裴邵竑听了,却不答她,只挑了眉背着手走到了她身前。
曲莲见他这般得意,也不再问,只跟在身后,向前走着。
出了胡同儿,眼前便开阔起来。
不过数十步的距离,竟像是隔开了两个天地一般,身后寂静而暗沉,眼前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般。
这便是京城中的夜像,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满是来往的人群。
街道两边如今挂满了各式的花灯,更有借此时机出来摆摊的商贩们,或是摆卖些首饰器物,或是摆几条长凳、贩卖些小食。
曲莲停了脚步,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繁华热闹仿佛让她望而生畏。
裴邵竑觉察出了她的异状,也停了脚步,转身看着她。
见她面上倒没什么不妥,只认真的看着眼前一切。他回头看看街上人群,又看了看她,只觉得这琳琅的繁华更衬托的她万般寂寥。
他心中莫名不喜这般景象,毫不犹豫的便朝着她伸出了手。
曲莲愣了愣,转了眼看着他。
他穿着件她亲手做的半旧不新的宝蓝色夹层道袍,以满目繁华为背景长身玉立,朝着她伸出了手。仿佛只要将手放在那掌心之中,他就会将她带出这一世的孤寂与悲惨。
手,不自觉得便伸了过去。
恰好一个手臂的距离,她的小手便放在了他的大手之中,立时便被攥住。自那掌心中传出的温度,让她不自觉得便打了个寒颤。
感觉到她的颤抖,裴邵竑一步便跨到她身前,将她另一只手也握在了掌心之中,关切的询问,“可是觉得冷?”
曲莲摇了摇头,对他灿然一笑。
他怔了怔,只盯着她发愣。
裴邵竑从未见到她这般笑容,便是身后那片阴沉晦暗都被照亮一般。
哪怕是从未认识她,也能感觉到那笑容发自心腑,半点不是作态。那笑容感染了他,嘴角不觉间便翘了起来,头低的几乎要碰触到她的发髻,低声道,“这么欢喜?”
曲莲“嗯”了声,反手也握住了他的手,走了一步,却发觉他身形未动,又回头一笑,“不过去么?”
自庐陵初见,她便如那池中芙蕖,虽娴静温柔,骨子里却透着满身的清净少情。整人如同那深不见底的幽潭一般,让靠近她身边的人不自觉的便感觉宁静舒朗。
不过两日,他便觉自己深陷在她那双沉静双眸之中。
可这会儿,她却如同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那幽潭澄澈了起来,澄澈的能见到潭底。他不知道,面前这朵芙蕖,也能变成一枝娇杏……
心底猛的动了动,他猛的攥紧了她的手,朝着那片繁华走去。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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