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犹豫了一下,独自?一人上前,道:“太后。”
面?对顾太后,她还是?一如?既往敬重。
顾太后转过身来。
许是?半夜,她并未盛装。顾太后常年礼佛,此时只以木簪盘发、素衣清简,乍一看不像太后,更似富贵人家的老太君,离得?近时,似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太后看了看谢知秋,浅浅一笑,缓缓说:“不错,精神面?貌与当年不一样?了。当年看你,还像一只懵懵懂懂小鹿,虽有?聪明的脑袋,却免不了受外物桎梏。如?今……已然是?健壮的猛虎,只怕放眼梁城,都?没人能对你有?什么?威胁了。”
谢知秋站在月下,安然地接受太后的打量。
她对曰:“多亏太后当年指点有?方。”
太后道:“你是?该谢我。我一生?从未教过学生?,也就是?见你有?些特别?,随手指点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审视谢知秋道:“不过,我倒没有?想到,你这唯一一个学生?,就能将我的话领悟到这个份上,做得?比我想象中还好。”
“……”
谢知秋问:“太后可是?后悔了?”
太后轻笑了一声:“人生?哪有?什么?后悔的。”
似乎觉得?年轻人的问题幼稚。
但她又问:“你非杀泽儿不可吗?”
谢知秋沉默片刻,回答:“太后阅历远在晚辈之上,想来能猜到晚辈的打算,我不想将话说得?太明。”
顾太后眼神暗了三分,她走来,一步一步靠近谢知秋——
“可杀了泽儿,你之后又要如?何,自?己称帝吗?”
谢知秋一凝,没有?立即回答。
“似乎不是?如?此啊。”
顾太后从她的表情中读出意思,自?言自?语道。
“你们在北地时实?施的制度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主,你虽是?出谋划策、拍板定案的那个人,但对其他人的放权也很大胆,更没有?集权之举,将自?己家族的地位整体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一个人若是?有?心称帝,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这时,顾太后用力抓住了谢知秋的手,说:“你一向不是?个拘泥于规则的人,哪怕是?受人非议的事,也愿意尝试看能否开拓出更好的新?路。
“你已经带兵两次回到梁城,可两次都?没有?攻城,若非今晚,你大抵也不会出手反击,这就说明,由于过去的情谊,你内心也有?犹豫。
“既然如?此,我可否请你,看在我这个太后的面?上,放过泽儿一命?只要留他一命即可,其余之事,皆可以由你安排。”
谢知秋说:“我向来感念太后的恩情,太后当年非但在众言之中拉了我一把?,还将我当作弟子、倾囊相授。
“若是?以我个人想法,必不会拒绝太后,只是?太后应当明白,今夜之决,已不可感情用事。”
顾太后道:“既不可感情用事,那我们便来谈谈实?际吧。我且问你,义军之力,已足以抗衡朝廷,但你们之中为何没有?人像过往的起义之兵一样?,自?立为王?”
谢知秋一顿。
这其中有?很复杂的原因。
一来,义军本来就是?百姓自?发组成抗击辛国的军队,而不是?起义军,虽然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规模,但将领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起初并不打算与朝廷对抗。
要是?自?立为王变成起义,那么?义军的凝聚性就会大打折扣,只怕内部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二来,义军之中最有?威望的人物,无疑是?谢知秋与萧寻光,如?果要称帝,也只能从他们两个人中选。
萧寻光本人并没有?称帝的打算,他虽然对朝廷怨气很大,但是?他对自?己坐在皇宫里?作威作福没什么?兴趣,他将来想要镇守边关,就算辛国已然安分,也可能会有?其他国家滋生?野心。
他本来就十分排斥从文,自?己坚决要从武,在他看来,天下安宁不是?靠皇帝,而是?靠将领的。
至于谢知秋,说实?话,谢知秋对称帝倒没什么?排斥,她是?认真考虑过登基的。
之所以最终仍有?犹豫,是?因为第三个原因,这也是?她与萧寻光共同有?的顾虑——
谢知秋曾对萧寻光说过,她之所以出手,不是?为了皇帝的龙椅,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皇帝的江山,他们已经见识过了。
赵泽之所以会做出近几?年昏庸的决定,是?因为他将保卫龙椅的重要性凌驾于天下安危之上。
百姓往往认为天子和官员会为民做主,但实?际上上层与下层的利益常常是?不相通的,皇帝需要从百姓身上收割财富才?能保证自?己的优渥生?活,需要百姓为他冲锋陷阵才?能守住金殿里?的一室安宁。
皇帝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时,并不一定能有?利于百姓。
而且,君临天下,意味着天下危亡系于一人、一家之手。
皇帝仁慈还好,若是?遇上昏君或者暴君,无论他下达怎样?离谱的政令,百姓都?无能为力,只能承受其恶果。
这根本就是?一种赌.博。
谢知秋说:“称帝又如?何呢?自?古以来的开国皇帝,没有?一个不是?雄才?大略之主,可后代却逐渐松懈,亦不乏愚钝无耻之辈。
“君主只能来源于皇室,意味着天下没有?选择。
“若是?凑巧有?明君,许是?能保数十年安宁,但一旦一代出现不肖子孙,能将祖辈上百年的积累毁于一旦,搞得?天下动荡,乃至亡国。
“秦朝二代而亡,便是?如?此。
“过去的上千年历史,都?在印证这样?的事会一再轮回往复,从无例外。我若是?选了这条路,现在便可预测,未来亦会如?此。”
顾太后道:“我是?平民出身,你的想法,我能理解。
“看起来,你似乎想延续北地之旧制。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们在北地那种松散的体系之所以能够成功,一来是?外敌当前,故而内部凝聚力强;
“二来是?你们在北地,其实?属于小国寡民,想法比较容易统一,管理起来也容易,而且那里?有?相当多的游牧民族,原本文化就属于部落制度,比较宽松。
“但是?今后,你们一旦占领了这个皇宫,摆在你们面?前的将是?一个横跨九州的大帝国!
“五湖四海之人在春秋时本分属列国,是?因为有?了一个权力集中的强大皇室,才?统一成一整个国家。
“在这里?,一旦中心的权力不够强横,四方马上就会分崩离析,弄不好就会陷入王朝末年军阀混战的动荡中,难道那就是?你们愿意见到的吗?
“更何况,这里?的百姓已经经历了上千年的君主制度,于他们而言,国之无君,如?苍空之无日!
“北地之民可以很快接受你的想法,这里?的百姓又能否接受?
“人皆有?惰性,不愿意改变已经习惯的现状。而且你虽有?意改革教育,可目前还未推广,大部分读书人皆是?学了多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生?,更多人是?连字都?不识的农民。
“我敢说你一个一个去征求天下人的意见,问他们需不需要皇帝,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天下如?果没有?皇帝,那岂不是?要大乱了,日子怎么?过啊!顶多就是?有?人不喜欢现在这个,想要自?己当皇帝。
“今日,你砍在泽儿脖子上的这一刀容易,但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天下震荡,你想好了吗?”
第二百二十一章
谢知秋听完太后?这番言论, 沉默了良久。
她说:“您的话有些道?理,但眼下之局,已不是我想不想杀赵泽, 而是赵泽已动了杀我之心, 我若不杀他,恐有后?患。”
顾太后?反问:“你?对对他动手之事尚有犹豫, 既然如此, 又如何肯定, 他对你?下手时,没有丝毫迟疑呢?”
谢知秋微微蹙眉。
顾太后?之言,似乎话中有话。
恰在此时, 谢知秋看到慈宁殿外, 雀儿从外头跑了过来?,正在花园边探头探脑。
谢知秋瞥了顾太后?一眼,见她没有反对的样?子?, 便走向雀儿。
“小姐!”
雀儿凑到谢知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谢知秋先?是愣住,接着, 她眼神一变,露出惊愕的神色。
她回头去看太后?。
太后?状态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谢知秋转身?欲走, 但想了想,她又让雀儿先?回去, 自己则走向太后?。
谢知秋道?:“……你?早就猜到?”
太后?回答:“他是我的孩子?, 我不难猜到他的想法。”
谢知秋心情略有些复杂。
她屡次瞥向面前的老?者, 欲言又止。
太后?问她:“你?好像有话想说?”
“……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
“您能看透世事,又善洞察人心, 恕我直言,您的才能,远在您两?个儿子?之上。我听闻您早年垂帘听政时,一度尝试身?着龙袍。您若当真有心称帝,不会不成功。可是为何……您到最后?,却选了还政?”
太后?一凝,眼睑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无疑是个敏感的问题,在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敢这么问她。
顾太后?道?:“或许是因为,哪怕我位高权重?,但仍然摆脱不了情感的束缚。”
“……情感?”
太后?颔首。
她道?:“我与先?帝相伴数十年,他待我与旁人不同,皇室于我,亦有情谊。
“当年我目不识丁,只?是凭运气进了王府,但尚是皇子?的先?帝欣赏我勤奋好学?,教我习字,容许我阅读王府中的藏书,授我以才学?,这是恩一。
“我身?份低贱、来?历诡异,却在先?帝身?边侍奉。先?帝的父母不悦,而我于他们?,不过草芥,他们?本可以杀我,但因仁厚之念,他们?没有动手,只?是将我驱逐去别处,放了我一条生路,这是恩二。”
“后?来?我入宫,因为二嫁之身?,群臣皆议我惑主,但先?帝信任我的才能人品,力排众议,将我立为皇后?,这是恩三。
“后?宫本不该谈论朝政,可先?帝为我破例,让我批阅奏折,在他卧病时垂帘听政,这是恩四。”
说到这里,顾太后?停顿了一下。
她说:“我知道?谢姑娘你?想法与常人不同,亦追求公?正,连对乐坊中的乐女都报以同情,大抵不会认为二嫁与后?宫议政会是什么污点。
“但世人与你?一般想者甚少,于当时的我而言,这些皆是难得的宽容与悲悯,给?了我过去从未想过的机遇,哪怕先?帝的父母厌恶我、所做之事不过是饶我一命,我对他们?仍旧不胜感激。
“后?面我与先?帝又有了两?个孩子?,就算我有自己的野心,也不得不为两?个儿子?打算。
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第2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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