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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拾陆

    肆拾陆
    紫鳶再次醒来时,已是将近午膳时份,暖日闲窗映,花影满方床,翠叠屏山杳,外面几点弄晴微雨,翳日薄云来去,万枝香雪已开遍。
    只见紫鳶宿妆眉浅粉山横,睡起鬓云松,枕印香腮嫩,他背对兰釭,敞朱帘绣户,摇铃唤来下人,第一句就问道:「眠樱回来了吗?」
    「稟告小姐,眠樱小姐还没有回来。」
    紫鳶一言不发地在青铺绿琐琉璃屏风后更衣,先紧绣罗裙,轻衫束领巾,他本想等到黄昏才写信给靳青嵐,但他实在等不及了,所以还没有吃午膳,就提笔在素笺上写了几行字,把眠樱失踪的事情交代清楚,并请求靳青嵐的帮忙,然后吩咐下人快马加鞭地把素笺送到靳青嵐的手上。
    毕竟紫鳶知道靳青嵐诸事忙碌,所以很少主动找他,但这件事因靳青嵐而起,也只有他才有权势在京都掘地三尺,把眠樱找回来。
    几番花信风,数点笼丝雨,闺中花如绣,帘下露如珠,紫鳶静静地看着雕花铜漏,水珠徐徐地膨胀,变得愈来愈沉重,然后滴下来,如此周而復始,他只看了一阵子就觉得头痛晕眩。
    偶尔紫鳶害怕岁月弹指而逝,自己的青春美貌就像园中杏花一样,终究随着暮春急雨凋零,但他从未发觉时间的流逝可以这么缓慢,缓慢得使他徬徨无助。
    紫鳶仰头看着过雨红珠转,帘拂疏香断碧丝,忽地想起上次眠樱在枫丹失踪时,自己也是如此无助,其实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明白自己这辈子也逃脱不了被如此摆佈的日子,他学会不去深思,学会得过且过地过日子,因为哪怕再想,他为妓为奴的一生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但此刻紫鳶却是那么疲倦,他不知道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如果上辈子他作了孽,这辈子才会沦为人尽可夫的男妓,那他只能寄望虚无縹緲的来世,他跟眠樱会在某个平静的小村庄出生,不必长着这样一副迷惑人心的皮囊,更不必被那么多人痴恋,就当个普普通通的男子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再是一朵只能依靠着大树庇荫的脆弱的鳶尾花。
    再度迎来无眠的一夜,黯靄阴云覆,滂沱急雨飞,朱甍碧瓦半浸寥廊,玉炉烟断香微,深户烛寒光暗,紫鳶鬓云堆凤髻,鸞衾鸳枕不整,他等不到眠樱的消息,也等不到靳青嵐的消息。
    紫鳶在这里差不多一年,理应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但今夜他却觉得周遭如此陌生,那些泥胎木偶的下人也罢,满屋綾罗绸缎也罢,园里的万红千紫也罢,全是靳青嵐赏赐的,他随时可以没收,所以紫鳶从来无法相信这些虚幻的富贵,这里只有眠樱是让他感到真实的。
    直到晓上画楼,晴靄弄霏,皱綃池影泛红蔫,断云来去似炉烟,紫鳶总算勉强入睡。
    半睡半醒之间,紫鳶作了一个梦,他回到了通往香山寺的那条山路,周遭雾靄烟横,只隐约看见脚下山路苍苔晕青,山门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怎么走也走不到香山寺里,永远在原地踏步。
    当紫鳶从梦中惊醒时,雾窗春色翠如葱,云涛正拥,清风细绕,珠箔半垂,这个梦是如此刻骨铭心,并未随着梦醒而离去,那悵然若失的痛楚还在笼罩着紫鳶,他默然欹枕听春雨,未曾察觉自己早己粉泪盈盈。
    不知道过了多久,紫鳶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泪巾犹裛香泉,锦帐復斜縈,下人已经重新点起香炉,捣麝成尘,薰薇注露,翻香罗幕烟斜,紫鳶却是透心的冰凉。他玉釵欲溜,云髻微偏,摇铃唤来下人询问,下人只摇头道:「靳大人和眠樱小姐也没有消息。」
    「昨天你们可有亲自把信送到靳大人的手上?还是他根本不在京都?」
    「信使昨天把信送到廷尉司里,那里的门房再把信送进去给靳大人,门房说靳大人是有点卯的。」
    紫鳶对靳青嵐始终不太放心,而且这里的全是靳青嵐的人,恐怕帮不上忙,他忽地想起那个望霞的厨子,平日眠樱对他那么大方,说不定他会愿意伸出援手,便向下人道:「你叫那个做甜点的厨子来见我。」
    「小姐想要吃什么,奴婢去吩咐一声就可以了。」
    紫鳶蹙着秀眉,催促道:「我想找个同乡聊聊而已,快点去吧。」
    当下人前来通报,那厨子已经在鶯宿梅等候召见时,紫鳶正在魂不守舍地梳妆,鈿匣舞鸞,隐映艳红修碧,散黛随眉广,胭脂逐脸生。紫鳶叹息着,从紫檀边座青白玉雕螭璧四扇屏风走出来,沿着回廊走到鶯宿梅里。
    缠绵不休的雨总算停歇了,花尘浪卷清昼,柳丝初透晴烟,风酣百和花气,紫鳶已经走过这段路无数遍,却从未发觉原来这段路是那么漫长,平日他总是跟眠樱一起走这段路,有时候默然无语,有时候谈谈笑笑,有时候并肩坐在朱栏上看着日出日落,云聚云散,所以才会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这段路太短而已。
    厨子向紫鳶行礼请安,紫鳶打量了他几眼,他曾经远远看过这厨子,当时他已经觉得这厨子的身形有点熟悉,现在靠近一看,他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感觉。
    紫鳶从前在海棠馆里迎来送往,记住陌生人的模样是刻在骨子里的本事,就算不像眠樱般过目不忘,但至少不会记错,他牢牢地盯着那厨子的脸庞,然而对方着实毫不起眼,丢在人群里也不会被认出来。
    他不认为这厨子是以前的芳客,先别说区区一个厨子有没有这能奈上海棠馆花魁的床,如果真的是芳客,眠樱想必也会记得的—当然,他和眠樱也不是天天躺在同一个芳客的床上,眠樱从未见过紫鳶的某些芳客也是不足为奇。
    「小姐,请问有什么是奴婢能够效劳的?」
    紫鳶屏退了所有下人,他没有多作寒暄,甚至还来不及坐下来,便单刀直入地道:「你既然是厨子,想必常常出门,马上带我去找眠樱。」
    他当了娼妓那么多年,陪过睡觉的芳客来自五湖四海,所以他的官话自是极为流利,平日跟靳青嵐交流也是用官话,但现在对着同乡,他不自觉地用上了望霞的乡音。
    那厨子却惘然看着紫鳶,过了半晌才好像听懂紫鳶在说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小姐知道眠樱小姐在哪里吗?」
    柳荫翳日,落花绕树,轻飞隐空,淡烟浅罩轻笼,金鸭香浓喷宝篆,紫鳶微嚲连环金珥,紧握着雪白缎绣花蝶图面锦边骨雕花柄团扇。
    外人或许听不出来,但紫鳶在望霞出生成长,自是听出那厨子的口音根本不地道,但他无暇追问,只是摇头道:「不知道,但我也不懂得京都的路,所以需要你带路。」
    那厨子沉默不语,紫鳶立刻冷冷地道:「你要是不带我出去,我就告诉靳大人,你根本不是望霞人,你在欺骗他。」
    紫鳶只是随口说说,岂料那厨子的眼神竟然闪过一丝阴狠,紫鳶顿时毛骨悚然,但那厨子很快恢復毕恭毕敬,垂首道:「恕奴婢无能,京都那么大,哪怕奴婢懂路,但如果不知道眠樱小姐在哪里,恐怕也不能把小姐带到他的身边。」
    「我不去找眠樱,还会有谁在意他的性命?立刻带我出去。」
    「可是靳大人有命,小姐未得他的首肯,不得踏出流鶯馆半步。」
    厨子一搬出靳青嵐,紫鳶只能颓然坐在红木嵌螺鈿长榻上,怨脸明秋水,愁眉淡远峰,美眸鮫珠红簌簌。
    这流鶯馆里甍栋丹堊,芝兰户牖,玉树以珊瑚作枝,珠帘以玳瑁为押,终究不过是一个囚牢。
    紫鳶从未那么恨自己是个男妓,是个明明手脚健全,却甚至不能自由出门的臠宠。
    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下人匆匆地进来通传道:「稟告小姐,靳大人带着眠樱小姐回来了。」
    紫鳶立刻回头,蛾眉蔽珠櫳,玉钩隔綺窗,倚栏红袖卷轻纱,只见细雨斜斜,淡烟轻靄濛濛,千花织步障,靳青嵐正牵着眠樱踏上璇闺玉墀,走进鶯宿梅里。
    眠樱从头到脚的衣饰也跟出门时截然不同,他一身碧玉簪冠金缕衣,披着靳青嵐的暮云灰地金丝绣水墨藤萝纹披风,娇香淡梁胭脂雪,愁春细画弯弯月,身姿云轻柳弱,弓靴微湿,虽然有点憔悴,幸好看起来不像是受伤了。
    靳青嵐也是难掩倦态,但他在紫鳶和那厨子之间逡巡的目光依然凌厉,那厨子向靳青嵐和眠樱行了礼,识趣地道:「紫鳶小姐吩咐奴婢准备金丝脆麻花,请大人容许奴婢告退。」
    「下去吧。」
    那厨子退下之后,靳青嵐向紫鳶冷冰冰地道:「眠樱失踪了,你还有心思吃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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