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愣住,本能地环紧这具枯瘦的身,慢慢地拍着浮云卿的背安抚。
她对浮云卿的记忆,还停留在浮云卿五岁那年。那时的女儿白白胖胖,笑时眼睛弯成新月,瞧起来福气满满。而今,怀里的女儿几欲瘦成了皮包骨头,抬起眼皮看她,带着搽不散的绝望。
时隔多年,浮云卿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她的母亲。她没想哭,可泪水偏偏不听使唤,糊满她的脸。
“我是不是疯了。”她问贤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总在闯祸,总在连累大家。我要怎么办才好。”
贤妃也落起泪,将浮云卿抱得更紧,“你不是疯子,不是傻子。你只是生病了,养好病,一切都会过去。”
贤妃揉了揉浮云卿的脑袋,“你只是病了。”
她一遍遍地复述,告诉浮云卿,你只是病了。病人是最需要呵护疼爱的,过去贤妃总是忽视浮云卿的感受,总在浮云卿需要她安抚的时候缺席。她想,往后不会了。
“我们都在爱你。”贤妃沉声说道,“所以,你也要爱你自己,好么。做你想做的,不留遗憾,但不要再伤害自己。”
只有孩子会不断求抱,在母亲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
浮云卿掖一捧泪,换好新衣裳,挽起头发,吁了口长长的气。
她握紧贤妃的手,“姐姐,我要去禁中见爹爹,我想完成缓缓的遗愿。”
贤妃挑了一根篦子,插在浮云卿鬓边,“你爹爹倒还有点良心,你只管去,无论要求什么,他会答应的。”
贤妃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浮云卿投毒案的真相。
她脆弱的女儿,再也经受不起任何谎言与真相,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迟来的真相。
贤妃站在阶前,目送浮云卿离去。
浮云卿坐在车厢里,在金车即将驶出滑安巷那刻,掀开车帘,朝贤妃挥了挥手,口语道:“我走啦,你快回去罢。”
白净的脸庞上,缀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眸。
贤妃勾起嘴角,释怀地笑了笑。
她多么想亲亲女儿的侧脸啊,多么想与女儿裹一条被褥同睡,翻着书籍,给女儿讲睡前故事。
她错过了太多,即便有心弥补,也回不去囖。
贤妃叫来两位婆子,细致地交代一番,“拜托二位,替我好好照顾她。”
又多分给麦婆子一眼,握起婆子的手,认真道:“过去这十几年,你辛苦了。她还是幸福的,有你这样好心的干娘疼她爱她。”
这句话直戳麦婆子的心窝,骤然泪流满面,“欸,不辛苦。”
心结已解,贤妃不欲在此停留,果断坐上车,直奔闲云庵。
后来的事果真如贤妃所料。
浮云卿跪在官家面前,走过场般地哭诉一场,官家就软了心肠,应声说知道了。而后召来刑部,开封府与大理寺的人,肃声道:“既然是荣缓缓从中挑唆,那荣家旁人就无罪了。她系石投河,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她的悔过之心吗?横竖是死了,勉强算是赔了罪,就不再计较了。”
刑部尚书何楠一听这话,旋即说不可行,“荣缓缓死不足惜,然荣家并不无辜。臣奏请,当依照国律,绞杀荣家三十五口人。”
官家不耐烦地“啧”了声,“小六生辰那日,太子监国,朕跟着禁军一道行至邓州。因着急于平复叛乱,忽视了小六的生辰。新年伊始,朕欲大赦天下,也算是弥补她罢。诚如卿所言,荣家并不无辜。所以朕想,将荣家数口流放福州,一月之前启程。荣常尹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这次去闷热潮湿的福州定居,就当作惩罚罢。”
开封府派来的官,正好是府尹浮深。听及官家这话,他拍着巴掌说好,不忘给官家戴高帽,“官家圣明,流放福州是小爱,大赦天下是大爱,实乃国朝百姓之福祉!”
大理寺少卿有眼力见,附和说是。
事已至此,何楠只能屈服,“官家圣明,臣即刻去诏狱放人。”
官家说那好,摆摆手遣散几位。下晌雪势停歇,官家从小山般的劄子堆里抬起头,伸了伸懒腰,朝通嘉说道:“朕想出去走走。剩下这些劄子送到东宫,叫太子忙一忙,别整天黏着太子妃腻歪。”
通嘉笑着说好,“您想去哪里?”
官家沉吟半晌,“永昌陵。朕去永昌陵看一看先帝。”
当然,这话只用来搪塞通嘉。遐暨永昌陵,官家直奔陵园后方的一处冰窟。
冰窟前,有两位守陵的老汉站在此。官家递去一个眼神,俩人就默契地离开。
敬亭颐的棺椁停在冰窟里最冷的地方。
走到停棺处,官家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他掇来条杌子,坐在棺椁旁边。
“你可真是难杀啊,难道命中注定会活下来么。”官家抚着棺椁边,“国朝最珍贵的就是你身下这副冰棺。尸身置于棺中,可数年不腐。只可惜,你享受不到尸身的待遇囖。”
幽暗的冰棺,不迭散发着凉丝丝的寒气。冰棺里,躺着一位白衣白发的男郎,神色阗然平静。仔细睐去,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轻微动了动,恍若下一瞬,就能坐起身,睁开眼。
官家自然没错过这些动静,耸了耸肩,兀自开口:“朕派死士给小六投毒,毒量小,微乎其微。虽解了毒,但却在小六身上种下一种母蛊。那年你坠马受伤,朕在你喝的药汤里下了子蛊。子母蛊相遇,母蛊独善其身,子蛊则会催生毒素,某日毒发。朕是想借小六的手杀了你啊,为防你有机可乘,朕射的那一箭,直中心脏。可那一箭,终究是射偏了。也许是朕失误,也许是朕心软,总之,你得感谢朕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在隐秘的角落,将压在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官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被射成了个刺猬,却因祸得福。大出血,却也换了血,误打误撞地消了子蛊。子蛊碰淤血,还消了你的陈年病根。病根一消,你身上的伤竟好了七八。唯一付出的代价,约莫是青丝变白发囖。年纪轻轻的,头发全都白了。”
言讫,官家站起身,挑杆合上棺盖。
“朕才是罪孽深重的人呐,合该竭力赎罪。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养伤罢,待哪年春暖花开,朕再命你与小六相见。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仰靠朕。值得吗?”
空荡荡的话语飘在冰窟里,无人回应。
官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踅出冰窟后,又走到太宗陵墓前,给这个逝去多年的爹,烧了捧纸钱。
“爹啊,儿做到了。儿幸福了,只是儿的孩子不再信任儿了。你说,儿值得吗?”
官家问出的话,依旧无人回应。
从永昌陵踱出来时,官家的腰彻底佝偻下去。他唤来内侍,想让内侍陪他赏赏山里的景。然而话语还未说尽,眼前骤然一黑。紧接着,人就瘫倒在内侍怀里。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恨不得冻死人一般。守陵的老汉往冰窟里走了圈,见冰棺盖得死紧,心里提溜的重石方落了下去。
其中一位老汉说道:“走,去屋里噇酒。”
另一位说好,“人都死了,难道还能掀棺跑出去?天天守着冰窟,乏味得紧。今晚放纵一次,喝个不醉不归!”
俩人勾肩搭背走远,谁都没注意到冰窟里的异动。
*
公主府。
浮云卿吹灭桕烛,裹紧被褥,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日复一日地失眠,就算不疯,也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帷幔重重,她的眼眸始终没寻到焦点,四处涣散。
忽地妖风刮过,她好似意识到什么,警惕地暗睃四周。
视线落在合紧的榉木窗上面,浮云卿心想,该不会闹鬼了罢。
心鼓咚咚作响,浮云卿捂着眼,可又捱不住好奇的心思,从指缝里望着窗。
“嗖——”
有道身影,极快地划过窗边。
来不及思考,浮云卿的嘴就先做出了反应。
“啊!”
叫声响彻云霄。下一刻,门扉被麦婆子推开,紧接着窜进许多人。
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浮云卿揪着胸前衣襟,想说看见了鬼,可又怕被当成疯子,只能窝进麦婆子的怀里,放声大哭。
而后委屈地哭诉:“睡不着了……这下彻底睡不着了……”
暗处,敬亭颐窥着卧寝这处的动静。
他无奈地摇摇头,白发轻微晃动。月色倾泻,将他衬得恍似刚下凡的谪仙。
“我这短暂的一生啊,净看你哭了。”
作者有话说:
标了he,必须he!小敬魂兮归来成功~
充满希望的一章,献给要高考的妹子们,加油加油!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动身
◎离开这处伤心地。◎
“
桃李子, 桃李子,春水绕山好明智。
明智天,明智地, 天地起风魂归兮。
风儿轻,月儿明, 关上窗棂心儿静。
瞌睡儿,瞌睡儿,搂着被儿成盼儿。”
麦婆子握着浮云卿的手,低吟浅唱着古老的歌谣。
她扽落床幔, 偎着床榻边坐下, “您睡罢,奴家今晚守着您。没有鬼魂, 您安心地睡。”
浮云卿什么话都不想听,扯着被衾蒙着头,将自己闷在厚实的被衾里。直到喘不上气, 她才扯开半面被衾, 只肯露出个头。黑黢黢的眸子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后半夜,阖府渐渐恢复宁静。麦婆子抵着床榻睡得香,浅浅的呼噜声不迭传到浮云卿耳里。
浮云卿其实不怕鬼。她相信缓缓说的话,世间原本无鬼神。可她确信,方才的确有道清瘦的身影划过窗棂外面。她不敢跟任何人提及那道身影,甚至破天荒地想,这时候要是闹鬼就好囖。
因着那身影像极了敬亭颐, 可说出去谁会信呢。
下晌给荣家求情时, 她问了句棺椁的事。
官家怔了怔, 旋即回:“棺椁停在永昌陵, 虽有意将尸身保存完好,可归京路上,不免有磕绊,已经开始腐烂囖。脸啊,手啊,遍布尸斑。蛆虫乱爬,啃得这里少一块肉,那里少一块肉。尤其是脸,骨头都被啃出来了。停尸七日,并无诈尸。明日是第七日,合该下葬。墓地朕已选好,定在青云山。正月不便大办丧事,所以出殡要悄无声息。”
驸马不入皇陵,这是国朝的老规矩。青云山偏僻岑寂,风水好,适合做墓地。官家心叹他做事真是周道,一面问浮云卿:“棺盖还没钉,你要开棺看看他的遗容么?”
她说不必,“人死魂散,就算看一看尸身,难道还能把魂魄招回来么?他已非他,他不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玄之又玄的说辞把官家唬了住,他说那好,不再细问。
浮云卿呢,不仅不想看遗容,更不愿陪同出殡。
没有敬亭颐的时间都是虚数,时而比流星甩尾还要快,时而比蜗牛攀爬还要慢。她想,她的时间停在他被锁在符阵里那刻,停在他受万箭穿心那刻。此后的时间,她不在意。
所以开棺合棺,出殡安葬,都与她无关,她不愿再徒增僝僽。
浮云卿 第1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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