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熟悉, 处处陌生, 处处令人肝肠寸断。
到川泽后, 他们连夜乘飞机赶回了京州, 于当天凌晨落地。
到别墅时已经半夜一点了。
这套别墅位于京州市中心,地理位置很是优越,是裴家送给小女儿的新婚礼物。
裴谨修从小也是在这儿长大的, 出生到八岁, 从满月开始, 裴泠每年都会为他举办一场奢侈盛大的生日庆典。
裴泠珍惜他的每一个成长瞬间,他无论干什么裴泠都要记录下来。裴泠视他为骄傲, 只想也只愿意有他一个孩子,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他身上。
而他本该拥有这样的爱直到四五十年后,而不是戛然而止在八岁那年。
苦恨滔天, 不死不休。
除却愤恨之外,他心里还被一股绝望的悲恸占据, 逐步侵蚀扩散,愈来愈大,深入骨髓,剥夺生机。
就算未来大仇得报,但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他渴盼的爱也再也得不到了。
裴谨修哭得沉默,周铭仕直到偏头看他时才发现他已满脸泪痕,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滚落,眼眶通红,眉眼忧伤哀恸。
浓郁的悲伤绝望气息,仿佛能顺着空气蔓延传播一般,令向来无情的周铭仕都不禁心软了一瞬。
“明天去给你妈妈上上香扫扫墓吧。”周铭仕道,“见你回来,她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裴谨修闷闷地点了点头。
周铭仕让管家为他安排了一间房,不是他从小住的那间,也不是他从小熟悉的管家。
这栋别墅里还住着周铭仕的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刚三岁。
别墅里时不时地也会有女人出没,三天一换,总不长久,全都是周铭仕的床伴对象。
待在别墅里,像待在狭窄逼仄喘不过气的樊笼里,偏偏周铭仕管他管得严,并不准他随意出入别墅。
似乎是为了测试他的服从性,周铭仕总是有事没事地扔下一些吩咐,而裴谨修则表现出了一个寄人篱下者应有的拘谨不安万事顺从,除了吃饭外就待在卧室里,从不主动提任何要求,形如透明一般。
一个周过后,周铭仕让裴谨修去教他最小的那个儿子——周云景,练字。
周云景是周铭仕所有小孩里长得最像周铭仕的那个,因此也最得周铭仕偏爱,凡有所求,无有不依,这份偏爱简直偏到了溺爱的地步。
三岁的小孩,笔都抓不稳,又在周铭仕的纵容下养成了无比浮躁吵闹的性格,根本静不下去练字,只会尖叫,哭闹,打人。
裴谨修懒得费心教他,随他拿毛笔在纸上、墙上、亦或者自己衣服上与身上胡涂乱抹。
他在澄县时能在班上人打扑克斗地主大声玩游戏的时候静下来思考数学题,现在自然也能不受三岁小孩的干扰,练自己的字。
可事实证明,或许还是三岁的小鬼头更难缠。
正写着字,脖颈突然传来湿凉的触感,偏头,周云景紧紧抓着他的长命锁,好似挖掘出了什么新奇玩具,拼命地想把长命锁从他脖颈上扯下来。
“……”裴谨修面无表情地把他手给拍开了。
见时间差不多到了,他起身打算离开,周云景却不依不饶的,捂着手往地上一趟,滚来滚去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很快地,哭声引来了管家、保姆、佣人……甚至周铭仕本人,都上来兴师问罪。
裴谨修冷眼看他们把周云景环在中心,嘘寒问暖,万分关切。
周云景则颇为做作地捂着手,拼命地挤出了两滴眼泪,控诉裴谨修打他,还推他。
裴谨修白皙的脖颈处还沾着一团湿墨,突兀显眼。周铭仕一看就能猜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还是没放弃他那无聊透顶的试探,眯起眼,高高在上的,命令般地道:“裴谨修,给弟弟道歉。”
回到这个家后,裴谨修早已道歉道成了习惯,或许正是因为他小时候死也不愿意道歉,周铭仕才执着于用这种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测试他的变化。
“对不起。”裴谨修说得毫无心理负担。
他面上不显分毫不愉,甚至还有点做错事的慌张无措,忐忑不安地垂下了头,瑟缩着。
心里却充斥着毁灭一切的扭曲暴戾,心想:去死。
全都去死。
周云景不依不饶的,非要裴谨修也挨打,他要打亲自十下。
他小小年纪还不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打了十下裴谨修掌心,自己手也疼得厉害。
眼前银光一闪,周云景又看到了那条勾起他兴趣的长命锁,他是想要什么就非得得到的个性,立马趴在地上撒泼打滚地讨要了起来。
银制长命锁,周铭仕对此还有点印象,似乎是裴家的家传,裴万里送给了裴泠,裴泠又于裴谨修满月宴上送给了裴谨修。
呵,周铭仕嘴角微勾,饶有兴趣地想: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才是最好的试探手段呀。
眯起眼,周铭仕似乎是在商量:“谨修,把长命锁给你弟弟,爸爸再让人给你打一条。”
在周铭仕视角里,眼前的少年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眼里是水光氤氲的委屈,是隐而不发的悲伤与难过,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怯怯祈求。
“可是这是我妈妈送我的。”他轻声道,快哭了般。
周铭仕不为所动:“谨修,听话。”
他眼里的一切都是假的,表现出的一切也都是假的。裴谨修有那么一瞬真的觉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边界线上,差一点就要把和裴家里应外合,步步为营的计划全都抛之脑后了。
他究竟还要忍多久才能复仇,他为什么不能一刀捅死这父子俩,大家全都去死,一干二净?!
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一切情绪,把滔天的愤怒伪装成了乖乖听话的委屈求全,摘下长命锁,给了周云景。
周云景欢天喜地地走了,周铭仕也很是满意,人群簇拥他俩离开。
书房内,裴谨修眉宇间的一切情绪都于刹那间消失无形。
有些事踏出一步就无法回头,他的命是裴泠给的,那他起码要守住身而为人的底线。
不要杀人。
三天后,裴谨修丢垃圾时,偶然间在客厅的垃圾桶里捡到了那枚被剪得稀巴烂的长命锁。
脑海中突然升起一种预感,明确无比,不容置疑。
他这辈子注定要当个短命鬼了。
死神无声的催促令裴谨修愈加珍惜时间,他简直快把一天掰成两天过,拼命地压缩着闲杂时间,大学四年课程,他用两年就修完了,十五岁大学毕业,出国留学,十六岁拿到了研究生学位。
周铭仕当然不可能让他进万泠集团,所以裴谨修在国外投行找了份暂时的工作,静待时机。
当初,万泠集团内部有不少裴系的人,裴泠出事后,周铭仕大屠杀般地清洗着管理层上上下下,然而百密总有一疏,最终还是留下来了一些裴家一手栽培的人才,对裴家也忠心耿耿。
这些年里,在裴家人孜孜不倦地努力渗透下,万泠集团内的各个核心部门都逐渐被裴系人才更换取代。
这一切都发生得悄无声息,周铭仕对此无知无觉,等他骤然回过神时,甚至连公司的首席人力资源官都换成了裴家的人,理所当然的,他这一次再也阻止不了裴谨修加入万泠。
升任万泠集团副总那年,裴谨修刚满十八岁。
周铭仕其实已经有三年没见他了,当年印象里那个清瘦拘谨,乖巧顺从的懵懂稚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强大稳重,深不可测的业内新贵,简直从里到外换了个人般,丝毫看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
他最大的儿子与裴谨修同龄,正在国外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除了花钱以外什么都不会,更别说富有耐心地主导一场谈判,跨国谈下一笔价值上百亿的项目,游刃有余地加杠杆投资赚钱,小心谨慎,但并不畏畏缩缩,似乎真的把操控金钱当成了一种得心应手的游戏。
然而即便再如何惊叹于裴谨修表现出来的才华与能力,周铭仕仍旧不愿意把万泠交给他。
对他而言,万泠就算不姓周,也绝不能再姓裴。
这场斗争本来应该持续很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久到周铭仕两鬓斑白,久到裴谨修半生耗去。
所幸,或许是周铭仕这一生作恶多端,一年后他就得了极为凶险的胰腺癌,病情发现时就已经进展到了晚期。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裴谨修那时正在国外忙一个并购项目的谈判,得知消息时不知是喜是悲,他无边的怨恨没有消散一点,反而于无边怨恨中又升腾起一股不知所措的无力。
或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周铭仕终于在病痛缠身时良心发现了一回,万泠毕竟融入了他十多年的心血,他从始至终都没糊涂到让自己那几个废物儿子接管万泠,放眼集团内部,也再没有比裴谨修更合适的接班人了。
周铭仕别无选择,只能在将死之际把万泠交给裴谨修,他给自己儿子们留下了另一笔丰富的财产,并请求裴谨修能看顾一二。
复仇复了一半,结局却提前上演了,他想得到的一切竟然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周铭仕就要受尽痛苦地死去,万泠也即将回到自己手里,可这算复仇成功吗?裴泠会满意这样的复仇吗?
可再不满意也没办法了。
立下遗嘱的一个周后,周铭仕死在了医院里。
裴谨修彼时刚好签订完了最后的合同,得知消息后立马买了票,决定于当夜离开阴云密布的e国。
还没等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整理好心情,回国中途,电闪雷鸣,黑云涛涛,仿佛世界末日降临一般。
飞机如同小孩的玩具,被吹得东倒西歪,转来转去。
千头万绪戛然而止,裴谨修面无表情地心想:他也要死了。
一生如走马灯般地闪过,许多早已忘却的事也一一浮现在脑海里,无比清晰深刻。
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吗?是会下地狱,还是会轮回转世?
疲倦地闭上眼睛,生命尽头,裴谨修只有一个想法。
别有来世。
所幸,天向来不遂人愿。
第139章
二十年的人生, 讲起来只花了两个小时。
池绪的眼泪本就在眼眶中打转,听到裴泠去世后就再也忍不住了,那之后他的眼泪就没停过, 哭了整整两个小时,哭得太可怜的,眼睛红肿,泪痕交错, 连颊边黑发都被打湿。
裴谨修讲完前世,还有心逗他, 勾起池绪的下巴于眼眶落下一吻,然后抱着人哄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叫我哥哥了吧?绪绪, 我比你大整整十四岁。”
他第一次见池绪的时候池绪才六岁, 此后无论池绪长到多大, 取得怎样的成就, 在他心里也永远都是个小朋友。
绝大多数人都能看出来池绪喜欢他, 裴谨修当然也能看出来,但他既然以长辈自居,那么生出一分那方面的心思都觉亵渎。
裴谨修一直都知道只要主动说出口池绪就会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不能说。
他们之间, 他可以走九十九步, 但唯独开始的第一步,他必须要等池绪主动迈出。
所幸, 他等到了。
裴谨修的话说完,非凡没能起到任何安抚作用,反而让池绪更崩溃了。
额头抵着裴谨修胸膛, 池绪彻底抑制不住哭声,于阵阵海风声中, 悲戚至极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穿成火葬场文里的深情竹马 第1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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