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抓着妈妈的手,紧紧地,仿佛要将自己的掌纹,嵌入妈妈的掌纹。然而掌心的温度却在迅速流逝,暗淡,蒸发,化为一片冰凉的含情脉脉。他用力踮起脚,把耳廓紧紧贴在妈妈的胸膛,最终,只听见了一句:“不要怕。”
那是妈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像《命运交响曲》开头的巨响,又像《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终章,他跪在白玫瑰的海洋中,听见花茎离开了土壤,花叶离开了水源,陌生的脚步来来去去,每片花瓣都在震颤。妈妈的棺椁合上了。金丝楠木,不腐不朽。
于是他醒醒睡睡,不知晨昏。混沌间灵魂飘荡,在加图索家的长廊中奔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以为会在门中找到母亲,却只找到别人的生活,和生活的喧嚣: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想入非非,没头没尾。弗罗斯特大喜,说这是梦啊!你的潜能觉醒,从此可以在不同的梦境穿梭了!甚至不需要和梦主共处一室,无论多远都可以连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恺撒说:意味着你做的每个春梦都会被我发现。以后记得小声点,蠢货。
先天性失明将他圈在家里,寸步难行,妈妈却把所有城市的秘密托付梦中。伦敦有雨,箱根有雾,冰岛的火山在脚底隆隆作响,美国东海岸的伊萨卡,风从湖面轻轻拂过。北京则是一首歌,陌生的语言,哼唱出陌生的旋律: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不知谁的眼泪落在眼睑,滴水坠入墨池,涤荡了所有的黑色。恺撒睁开眼睛,只见数以千计的光粒洒向水面,每一颗都在撞上水波时发出以卵击石的脆响。有人揽过他的肩,弯腰,替他擦去脸上的泪,说走吧。他抬头,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后来他们都管这张面孔叫父亲。
“老大!”然而这次替他擦泪的人却很粗鲁,纸巾乱糟糟一抹,恨不得把他的脸也搓下来,“老大你没事吧老大!”
员工宿舍亮堂堂的,墙上映着半扇暖融融的窗影,下午四点,太阳西斜。恺撒腾地坐起,头还一阵阵地晕。舌尖发麻,嘴里有苦味:“我睡了多久?”
“三小时左右,换算一下你在梦里多待了一天。”芬格尔抱着电脑坐在床沿,噼里啪啦敲字,“小路说他给弹出来了,怎么你还能赖着不走?你是尊贵的百度网盘svip吗?”
路明非端来一杯水,滚烫。恺撒到底心神不宁,拿过就喝,差点吐出来。多待了一天,他心里盘算,不止,楚子航这人阴得很,说不定是梦中梦的多层嵌套,他几乎在昏睡中重历了整个童年时光。
他起身去卫生间给昂热打电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昂热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和楚子航谈了,第二句话是听说你俩昨晚睡了,第三句话是这会儿找我干嘛,向领导汇报睡后感想?恺撒说哪跟哪啊,这重要吗?
“龙生龙凤生凤,”弗拉梅尔抢过话筒,“翻脸不认人,真是加图索家的优良传统!”
他懒得和这成天发美篇跳广场舞的老头说话。上回他被老太太堵在编辑部,还是恺撒解的围呢。“我就是想和您俩说这事儿,”恺撒注视着镜中的倒影,“家族知道楚子航的事吗?”
加图索家一直和楚子航不对付。去年他当选本部优秀专员,原计划去欧洲进修,方案送到意大利,被弗罗斯特一票回绝,借口还是防疫需要。需要什么了?当时可把昂热气得,也没见庞贝和他那比基尼女友到海滩拍照片时戴口罩啊!
确实。恺撒附和,我叔叔自己就是一大号病菌,他不传染人就不错了,谁愿意挨着他啊?
他们这行,进修基本等于欧洲七国游。楚子航不去,优秀专员的头衔就落到恺撒头上,然而恺撒铮铮铁骨,也给推了。他可看不上家族那点好处。当然,也没必要向楚子航卖这个好。此事经路明非添油加醋,辗转传入楚子航耳中,本以为能够促进双边关系,不想楚子航只有一句话:他们针对我,不是为了恺撒。
恺撒以前还想不明白:不是为我,还能为谁呢?弗罗斯特就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连亲儿子都扔给寄宿学校,三年见不了一面,生死簿上专门勾了你的名字,不就是身为家主——代理的,要假惺惺为继承人扫清一切障碍吗?
然而也许是看多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此时此刻,他竟也生出一丝戒备:“能不能先别上报总部?”
昂热沉默片刻:“之前不报,是因为他私用助眠剂,东西怎么流出去的,从谁手上流出去的,追查下来,够做几篇文章。至于现在,我可得提醒你,楚子航已经意识搁浅四天了。”
“五天,”弗拉梅尔在背后打岔,“我这儿显示他五天没做核酸了。咱们单位都从检测率前三掉出去五天了!”
“你能不能关心点要紧的?他天天躺床上他能传染谁啊?”
“怎么不要紧了?男同性恋不也会传染吗?防疫无小事,这影响我和街道办小王的感情啊!”
恺撒一个头两个大,简直没法听。上回还小李呢,这回就小王了。昂热捂着话筒,和弗拉梅尔吵了几句,这才有功夫理会他:“四天半,四天半什么概念?根据现有的案例,昏迷四天,救回来也不过是植物人。就算楚子航天赋异禀,能撑几天?”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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