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我问道:“他还说什么了吗?”
常叔道:“时局对小姐非常不利,每日弹劾您的奏折一波接着一波往御书房送,足足堆了半人高,王爷的意思是让您尽快还朝。”
我随手将信笺扔进茶炉中,顿时化为灰烬,“我自有计较。常叔,你帮我准备两个棉花小枕,不要太大,像寻常丝帕那般大小即可,但一定要厚,四角缝上丝带,我明日要用。”
他奇道:“小姐,您要这作甚?”
我忧伤地叹了口气,说:“罚跪小能手——跪得容易!”
常叔嘴角略有抽搐,“哦,老奴明白了。还有一事……”他看了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方才老奴在宫门外听到一些传闻,有关太子殿下。”
我顿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什么传闻?”
“听闻太子殿下近来十分热衷木工,前几日还将整个大兴城中颇有名望的木工全部召进东宫,说是要开研讨会……”他顿了顿,看我眼神明显带了几分怜悯,“闹得整个东宫鸡飞狗跳,皇上气得将那些木工全部充入大牢,并要太子殿下闭门思过。如今大兴城中不少工程因缺乏木工无法继续,百姓抗议不断。”
木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话说傅谅这货也伤得不轻啊,怎么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我不过是休假半个月,他就开始整这些有的没的,摆明是不让我省心!
我无奈地扶额,道:“好的,我知道了,明天去收拾他。”
***
第二日,三更天刚过,我便绑着我的“跪得容易”早早去九龙殿外罚跪。
是时,夜色正浓,天边新月如眉。月光洒在玉阶上,泛起薄凉的光芒。初夏的夜晚,凉意依旧袭人。我裹了裹大氅,捏紧手中的笏板。
幸好我机智地准备了“跪得容易”,否则在这冰冷坚硬的地上跪上三四个时辰,我就要从史上第一女傅变作史上第一残疾女傅了!
可“跪得容易”虽然能减轻膝盖的疼痛,却无法防止双腿发麻。我只得时不时地改变一下姿势,趁巡夜侍卫不在时搓搓大腿,捶捶脚踝,好让自己不至于太痛苦。
五更一过,东方泛白,天色渐亮,朝霞灿若蜀锦。
百官们陆续进宫上朝。见我跪在殿前,皆是目光如刀地探过来,有人讶异,有人鄙夷,更有甚者直接破口大骂我是祸国妖孽。
我一面深呼吸,一面在心中自我安慰道:妲己褒姒哪个不是艳绝天下、倾国倾城的美人,他们这样骂我,说明我还有祸国的资本,也算是对我一种变相的夸赞了。
这么一想,我便释然了,遂端正跪姿,垂眸敛目,两耳不闻,端的是一派淡定如水的姿态。
不多时,在宦官的唱喏声中,皇上准时进殿,众臣鱼贯而入,早朝开始。
我正正好跪在殿门中央,如此明显的存在,皇上不可能不觉察。他端坐殿上,虽相距甚远,我却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不掩锋芒。
集体沉默良久,皇上终于开口,“戚爱卿,朕听说你在殿前跪了一夜,你且进来说说,所为何事。”
我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起来,两腿一阵酸麻。我一瘸一拐地走进殿内,双手托起笏板,待要下跪,却听皇上道:“好了,准你站着说话。”
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跪……
我定了定心神,朗声道:“微臣有罪。”
“何罪之有?”
“回皇上,微臣身为太子幕僚,辅佐东宫不力,深负皇上重托。殿下行事特异,离经叛道,微臣责无旁贷,此乃一罪。秋虎原春猎时,殿下身陷险境,微臣非但没能救驾,反而累及殿下伤上加伤,有损殿下千金之躯,此乃二罪。二罪并犯,实不可恕。然,吾皇仁慈,从未降罪微臣,微臣心有惴惴,寝食难安。本欲负荆请罪,然罚跪一夜,仍不能平息心中愧疚,再无颜面出任少傅一职,自愿引咎辞官!”
我将笏板托举到眉心处,诚恳道:“皇上英明,自微臣入东宫以来,太子殿下一直视微臣如良师益友,彼此守礼,从未僭越。此番危难关头,殿下舍身相救,是出于君臣之意、朋友之义,足见他宅心仁厚,义勇可嘉。恳请皇上不要因此怪罪殿下,一切都是微臣的错!”说完这话,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到了。
话音落下,四周群臣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我本以为言官又要落井下石,大力附议我的辞官请求,可等了许久,依然无人上前启奏。这些人片刻之前还骂我骂的口水四溅,很是带劲,玩了命地要将我发配边疆,如今我主动请求辞官却无人发声。莫非,他们觉得若我当真离开朝廷,便少了很多弹劾内容和弹劾乐趣,于是心生不舍吗……
皇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看得我头皮直发麻。今日这事,若是拿捏得不好,只怕我真的要收拾细软走人了。我不敢抬头,心下忐忑不已,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直到我举得胳膊发酸,皇上才捋须不紧不慢道:“爱卿言重了。黑熊一事乃是意外,太子护你也是出于情急,这并不是你的错。至于太子离经叛道,已非一朝一夕,你已算尽责,朕不怪你。你昨日在此跪了一夜,便算是朕对你小惩大诫,此事就此揭过吧。”
我松了口气,恍然而生劫后余生之感,正欲谢恩,终于有言官出列,掷地有声道:“皇上宽厚惜才,此乃我大齐之福。然,戚大人今日罪己也非空穴来风,她确有玩忽职守之嫌,单单罚跪恐怕不足为诫,更难以令满朝同僚信服啊!”
其余言官纷纷附议,表示定要加重惩罚力度,以平众怒。
我咬牙暗恨,心知这群长舌没这么容易放过我,决定先下手为强。“大人言之有理,微臣愿罚俸一年,充入国库,以儆效尤。”我重新端起笏板,跪下叩头,道:“微臣叩谢吾皇恩典,今后定当勤勉不辍,襄助太子,为皇上分忧。”
皇上沉吟道:“好,依你所言。”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罚了两年的俸银,这已然不是心在滴血可以形容的,简直是悲伤逆流成河……┭┮﹏┭┮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心道这笔账定要向傅谅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若不狠狠敲他一笔,我戚玉琼三个字便倒过来写!
“戚爱卿告假的这段时间内,太子又闹了不少荒唐事,朕责令他禁足十日,你下朝后且去看看他,顺便替朕好好提点提点他。”
我恭声道:“微臣遵旨。”
☆、第14章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3)
站了一早上,腿总算直了回来。此事顺利解决,心情亦是大好。下朝后,我九龙殿外活动了一番筋骨,便脚底生风朝东宫走去。
初夏时节,暑意渐盛。
御花园中,繁花缤纷,绿荫繁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重叠的光影。
回廊下,一抹天青色身影施施然转了出来。
“少傅大人。”元君意扬声唤我,似笑非笑道:“好久不见。”
他提着一个包裹,依旧是汉人装扮,玉冠束发,衣袂翩然。一袭天青色长袍将他衬得清俊尔雅,倒是一位难得的佳公子。只可惜,我看他却是——面目可憎,冤家路窄!
我放缓脚步,走到他跟前,笑得恰到好处:“元公子,别来无恙?”
今次春猎半途夭折,皇上为表歉意,特意邀请突厥使团进宫小住,并安排了一系列娱兴活动,诸如游湖赏灯之类的。而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家养伤,并未出席作陪,眼不见心不烦,倒也落得清闲。
“大人的伤怎么样了?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大人,在下颇感担忧。”他轻勾唇角,笑容有些意味不明,稍顿,又道:“黑熊凶猛,大人可得小心些。”
我微笑道:“有劳元公子挂心,本官已无大碍。公子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本官告假养伤,未能陪行左右,多有怠慢,心中深感愧疚。”
“大人言重了。大人是朝廷的股肱重臣,身体安康关于江山社稷,养好伤比什么都重要。大齐乃是中原上国,物阜民丰,宫殿之精美庄严,突厥无可比拟,在下自然住得舒适惬意。”
“如此便好。”我笑了笑,不想与他多费口舌,遂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与公子畅谈,告辞。”说罢举步欲走,他忽然将我唤住,扬起手中的包裹,笑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他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疑迟道:“这是什么?”
元君意道:“此乃极品桉树蜜,在下多处寻访,勉强求来两罐。内服可益气补中、止痛解毒,外敷止血生肌、祛疤淡痕,对大人的伤极有裨益。”
心下猛然一跳,我看一眼那包裹,迟迟未接。元君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笑容云淡风轻,坦然得让人无法怀疑他的动机。
我与他素昧平生,他费尽心机送我蜂蜜,绝无可能是仅仅是为我治伤这么简单。
是暗示,还是试探?该不是想毒死我吧……==!
我深吸口气,暗中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决不能自乱阵脚。
“公子的好意本官心领了,先在此谢过。但所谓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本官生受不起。况,本官从来不食蜂蜜,公子不如自留吧。”
“哦,是吗?”他微微蹙眉,面上浮起几分困惑,“那日闻见大人身上有蜂蜜的香味,还以为大人喜爱食蜜……”他故意放缓语速,欲言又止,眸中一片幽深。
我微微一笑,迎上他的视线,淡定道:“恐怕是公子闻错了。本官喜茶不喜蜜,这是满朝皆知的事,公子可以问任何人。”
“也许真的是我闻错了。”他将包裹向前递了递,不以为意地笑道:“既是如此,尝尝也无妨,说不定大人会喜欢。”
我思量一瞬,终是接过包裹。他既如此坚定,我再推脱反倒显得心里有鬼,索性大方收下,改日赠他回礼便是。
我拱手笑道:“那本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公子。”
“大人客气了。”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揣着那烫手山芋一般的包裹,道了声告辞。往前走了许久,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别有深意的目光,如影相随。
***
前脚刚踏进东宫,便望见傅谅闷闷不乐地趴在凉亭里,脚边放着一坨不明块状物。小安子正苦巴着一张脸,不知在跟他说什么。
我快步走过去,唤道:“殿下。”
傅谅抬头望我一眼,仍是提不起兴致,恹恹道:“玉琼,你回来啦。”
简直……太反常了。
我向小安子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他见到我宛若见到救星一般,又是比手画脚,又是挤眉弄眼。我半天也没看懂他想表达什么,遂挥手示意他退下。
我一撩衣袍在傅谅身旁坐下,温声道:“殿下,怎么好像不太高兴啊?”
傅谅叹了口气,指着那坨块状物,沮丧道:“我的研发半路夭折了。”
研发……
我仔细打量那块状物,看材质好像是木头……我登时便明白过来,这货前几日风风火火地做木工,搞得满城风雨,结果被皇上一通责骂,眼下正在闭门思过。
额间青筋一阵乱跳,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微臣在家休养期间,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殿下每日不务正业,忙着做什么木工,还把大兴城中有声望的木工全部召进东宫开会,可有此事?”
傅谅觑我一眼,似有些怯怯,道:“是、是这样的。”
我竭力忍怒,整了整脸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狰狞,道:“殿下既有如此这般闲情雅致,想必武经七书的笔记都做完了吧。”
“没、没有。”
我忍住将他狂打一顿的冲动,微笑道:“既然没做完,那为什么要搞这些呢?”
他垂下脑袋,声音低如蚊蚋,“因为你这段时间都不在,我一个人很无聊,不想看书,不想写笔记,只好随便找些事来做。不知怎么的便传到了父皇耳中,被他狠狠地骂了一顿,还把我的工具全都收走了,命我十日之内不得离开东宫。”
还不知怎么?搞那么大阵仗,我整日闭门在家都能听到风声,更莫说皇上!
我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本想好好教训一顿。然,看道他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终是耐着性子道:“殿下,您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天子,岂可因个人喜恶而荒废学业、荒废朝政呢?倘若微臣不在,您便无心政务、无心学业,说出去岂不是教人耻笑?微臣的脊梁骨已经快被那群言官戳断了,他们说微臣是妲己重生,褒姒再现,媚惑东宫留不得,微臣险些告老还乡!”说着,我捂住胸口,作痛心疾首状道:“殿下,微臣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中,您若再不发奋,微臣早晚迟不了兜着走!轻则发配边疆挖煤,重则脑袋搬家!”
傅谅一言不发地对手指,神情颇有些委屈。
我叹息道:“殿下,微臣总不能一直陪在您身边,您可自己长点心吧。”
他立马抬头,声音抬高一个八度,“为什么不能?”
我一噎,道:“……微臣只是打个比方。”
傅谅撇撇嘴,又蔫了下去,“哦,我知道了。”
“知道便好。”我挥手示意,小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坨块状物收走了。那么我就和颜悦色地问他道:“笔记三天内能做完吗?”
“……能。”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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