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好,见日头渐高,就带她去吃中饭。城澄本是个极爱享受生活的,京城里的大小饭馆都混得门儿清。可她几乎一年没出来,好多地方都换了招牌。又思量着荣王的身份不适合吃小摊,一时不知去哪里是好。
裴启旬见她为难,就提议道:“去得闲居如何?”他隐约记得她和傅云舒来过这里,据说她很爱吃得闲居的酒菜。
她正难以决断,听他这么说便立即答应下来。
到了熟悉的地方,她不免想起故人,就问他可不可以去看望云舒。他现在对她已经放心很多了,可傅家和奕郡王毕竟都是保皇派,与荣王不是同一路人,不知裴启旬肯不肯冒这个风险,放她这个还没有完全收心的王妃去对手的地盘。
他说“进去再说”,谁知刚进门,他们就迎面遇上了两个故人。
☆、第34章 .1.1
第三十五章吃味
什么叫尴尬?在酒楼门口,偶遇一年未曾见面的至交好友和他的夫人,这算不算尴尬?
反正此时此刻,城澄只想找个门缝钻进去。一年前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嫁人,还拒绝了宋行霈的求婚。现在却言笑晏晏地和身边这个男人在一起,还为他诞下了子嗣。什么叫说脸打脸,说的就是她吧。
初春的天气,恻恻轻寒。城澄穿得单薄,裴启旬怕她冻着,便揽她入门,笑着同长公主寒暄。
这是城澄头一回见长公主,她穿着身宝蓝色的灰鼠皮袄,自有身为公主应有的雍容。但她却并没有半点公主的架子,看起来很是和气:“大皇兄好久不见!这位便是嫂嫂吧?早闻皇兄金屋藏娇,不轻易叫外人瞧见。怀怡一直不敢叨扰,倒是失了礼数,今日方才拜见。”说着便是对城澄一礼。
城澄连忙侧身避开,只受了个半礼。她弯了眉眼,尽量让自己笑得好看一点:“长公主客气,回头若得空,不妨常来府上坐坐。”
长公主从善如流地说:“那怀怡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城澄笑笑,正不知说什么是好,就听身旁的裴启旬问道:“你们这是要走?”
“是啊,真是可惜,要是皇兄来得早一点,还可以和驸马痛饮三大白。”长公主说着便眸光轻柔地望向身侧的宋行霈,又看看荣王,“小时候皇兄不是总说,将来哪家的小子要娶怀怡,就得先过皇兄这一关么?去年皇兄绕过了他,但这一顿酒定是少不得的。”
“皇考仁慈,临终前还惦记着咱们兄妹几个的婚事,你我还有老四,去岁成亲都太过匆忙,倒是为兄疏忽了。”他对长公主歉然一笑,又望向行霈,好像从来不知道他和城澄的关系一般,陌生又客气地说道:“改日可要与驸马一叙。”
宋行霈沉默多时,这会儿才恭敬回应:“荣幸之至。”
“好啦,皇兄,你们快进去吧。这会儿才用午膳,可别饿着了嫂嫂,那便是怀怡的罪过了。”长公主扯了扯行霈的袖子,温言道:“我和望之就先回去了。”
荣王一点头,长公主夫妇便相携离去。
他们走后许久,城澄都没有开口说话。直至两人在雅间里落座,他已点完一桌她爱吃的菜,她还是沉默,与方才在马场上活泼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感到憋屈——莫名的憋屈!她说她与宋行霈没有男女之情,那如今这又算什么?只是见到他与怀怡在一起,她便这样难受,连话都不肯和他说一句,笑脸也不肯给他一个,当真全然不顾他的感受么?她究竟把他当成什么!
这边裴启旬的内心正经历着冰火两重天,那边城澄的心思却全然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年没见行霈了,刚才顾忌着长公主和荣王,她连正眼都没好好看他一眼,更别提问他一句最近过得怎么样了。他过得应该很好吧,长公主看起来很好相处,出身尊贵又知书达理,应当是个很好的妻子,她为好友感到欣慰。
对了,她听到长公主叫他望之。望之是他的字,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叫,看来长公主和行霈关系很不错。当初应下这门亲事,他还有些不情不愿,现在当是释怀了。这样很好,她也是一样,人都应该朝前看,总会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在她发呆的时候,小二已经上了满桌子的菜。荣王很少来外头的酒楼吃饭,得闲居的老板不认得他,但却认识长公主夫妇。见他们相识,便知道这一对也是贵人,不敢叫他们久等,忙叫几个大厨拿出看家的本领,紧赶慢赶着上了菜。
她很久不出来玩,活动了一上午,早已经饿了。见饭菜上齐,她便对荣王笑了一笑,开始用饭。她最爱喝得闲居的火腿鲜笋汤,汤鲜味美,别家都没有这个味道。一连喝了一碗半垫了肚子,才开始夹菜。
这回城澄才吃了几口,就发觉不对劲了。裴启旬一直盯着她看,自己却没有动筷。她以为是他挑食,嫌外头的饭菜不干净,就劝了劝:“王爷不习惯在外面用饭么?多少吃一些吧,中午不吃,怕是要伤胃的。”
她在关心他,这让裴启旬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但他心里头还是老大不痛快——她也太迟钝了一点,竟然还没有看出来,他是在同她置气么?
“不吃。”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似的,赌气地说:“自家媳妇的魂儿都被野男人勾跑了,本王还吃的下么!”
城澄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荒谬至极:“您说什么呢?”
“本王在说什么,你心知肚明。”他秉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不想说得那么明白。说到底他这样在意,丢的都是自己的面子。他才不会那么傻,将自己的自尊心全部丢给他们践踏!
她这时才知道他生气了,只是他生气的点,她实在不能明白。明明刚才她连看都没正眼看宋行霈一眼,更别提和他说话了,怎么就叫裴启旬这样不高兴呢?于是她为自己辩解:“可我都没有同他说话呀。”
“你们明明认识,还那么熟稔,为什么不说话?”在他看来,这反倒是他们两个心虚的表现。
城澄讷讷道:“哎……这不是一年没见了嘛。也不想叫您和长公主误会,这才选择避嫌。哪里知道您还想了那么多呐?”
他被她怼得微微红了脸,矢口否认:“谁多想了?你们怎么样,本王根本不在乎。”
原本城澄还有些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可这一句,却明显是在欲盖弥彰。她终于明了,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王爷,您该不会……是在吃味吧?”
“胡说什么!”他有些恼了,当真有掀桌的冲动,但想到城澄饿了一上午,才喝了一碗汤,吃了两口菜,肯定还没吃饱,便又强行忍了下来,拿起筷子闷声道:“吃饭!”
她笑得更深,听话地拿起筷子,眼睛却时不时地扫他一眼。见他始终盯着眼前的那道菜夹,就用公筷给他夹了两块酒醉鸭肝。
他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说话却犹然带着些许脾气:“你总看本王做什么?好好吃饭!”
“好好好。”她连声应了,果然专心吃起饭来。许是头午跑了马的缘故,她胃口不错,不声不响吃下去一大碗,倒叫他有点刮目相看。
“怎么光吃,不见长肉呢。”他看着她仍旧单薄的身形,一点儿都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只觉得是他荣王府的过错,没能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城澄笑说:“我从小就这样,消化不好,吃多少都胖不了。在河间的时候,有时风沙极大,他们都说我不顶事,风一吹就要被吹跑了。”
她难得同他提起旧事,脸上还带着温暖的笑意,仿佛一块温润的美玉,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他禁不住好奇:“他们?除了你和宋行霈,还有旁人么?”
她轻轻横他一眼:“您以为呢?行走江湖,就我们两个孤男寡女么?”
“可是你们最为要好,本王还以为……”他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城澄问他以为什么,他也不说。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已经想起了那段逍遥自在的岁月,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再也停不下来。既然他有几分兴趣,她便主动同他述说起来:“其实,我和行霈虽然都是先下江南,再北上大同,但我们认识是在河间。我在江南流连了两三年,那个时候,我是不认得他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一直在绕圈。我去金陵,他便去临安。等我到了临安,他又去钱塘。兜兜转转三年,都没有见过彼此,大概也是没有缘。”
他听得入了迷,不禁追问:“后来呢?”从她回京的那天起,裴启旬就叫人打探她的行踪,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可城澄离开京城的那六年,就好像脱缰的野马回归草原,完全地隐没在了芸芸众生里,几乎查不出一点痕迹。他不是不好奇。爱一个人,总想了解她的全部,即使是裴启旬也终究不能免俗。
“后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年肃宁大旱,灾民流离失所,抢走了我身上的银钱。遇见行霈的时候,正是我最狼狈的日子。身上没有干粮,也没有钱。饿了三天,瞅见一个人穿得人模狗样,就向他装可怜。行霈不紧不慢地骑着马,带我去了临县。我记得是去了一家小吃店,我一共吃了三个驴肉火烧,一大碗饸饹面。”
他不知道饸饹面是什么,但听起来她的胃口果然不小,光看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么说来,他还救了你一命。”荣王说这话时,语气不自觉地有些酸,“好一个浊浊尘世里,翩翩佳公子。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对宋行霈动过心么?”
☆、第34章 .1.1
第三十六章在乎
碧窗之外,阳光稀薄而懒散。窗扉半开,隐约有清风入室,带着料峭的春寒。不知何时,流云蔽日,忽然下起了嗒嗒的小雨。行人走过,将青石板踩得黏黏腻腻。他们上午是骑马去的京郊,这会儿子落了雨,南慧便进来询问,是否要回府传轿。
裴启旬说“不必”,让她就近去买把油纸伞来。南慧领命,正欲退下,却被城澄唤住:“你路过楼下,顺便叫小二上壶酒来。”
他眉心微皱,全然被她看在眼里,赶忙娇声哀求道:“我都多久没碰酒了,您就让我喝几杯吧!左右被这雨绊住了脚,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呢。”
他叹息:“就没见过你这样嗜酒如命的女子。”
她笑:“那是您没见过我娘。她打六岁起偷喝曾祖的药酒,七八岁时,便能与外祖对饮。听说怀我的时候,她馋得厉害,还趁着爹爹不备偷喝了好几回呢。”
他现在终于知道她这荒唐的性子是像谁了:“你娘不知道怀孕的时候不能饮酒的么?”
“知道,可是控制不住啊。”说话间小二上了酒来,她媚上非常有一套,见荣王脸色不大好,就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才迫不及待地闻自己杯中的酒香。
裴启旬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却不急着喝,只是好奇地问她:“那你娘偷偷饮酒,没有影响到你的身子么?”
“怎么没有。”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有病。”
她说得一本正经,裴启旬禁不住笑了:“还算有自知之明。”见她喝得急了,他连忙按住她倒酒的手,“慢点,刚用了膳,还饮得下么?”
见她点头,他颇为无奈地夺走酒壶,严格控制着她倒酒的次数。突然间,他脸色一变,提心吊胆地问她:“怀着祉儿的时候,你有没有偷偷喝酒?”
她哀怨地看着他:“当然没有,您看得那么严……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就算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儿啊。”
其实呢,城澄藏着没有说。有一回谷雨回家吃她弟弟的喜酒,带回来一壶剩下的女儿红。她老远就闻见味儿了,跑到婢子当值的耳房里对谷雨威逼利诱。谷雨磨不过她便从了,可城澄虽贪嘴,到底知道轻重。拿着那壶女儿红,只是闻了半天,最终还是还给了谷雨,没有像她娘那样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听到她的回答,他松了口气,但还是将信将疑:“真的?你可别试图蒙混过关。”
她连连点头,又悄悄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日头逐渐西斜,裴启旬估摸着南慧就要归来,只得硬着头皮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你还没说,你和宋行霈?”
刚才突然落雨,被南慧进来打了个岔。已经到她嘴边的话,就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有些意外,荣王向来不是多言之人,最讨厌同一句话说两遍。此时竟会重复发问,看来是当真在意。
“啊,我和行霈。”她认真想了想,仔细将回忆搜寻了一遍,最后告诉他:“行霈这个人,对我脾气,但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他很想顺势问她,那她喜欢的究竟是哪一款,是三弟那样的男人么?可是话在嘴边绕了个圈,最终却只是沉默。
窗外,乌云低压。屋内,气氛也陷入一时的低沉。
她看出他有话憋在心里,大概还是不信她的,赶紧主动坦白:“不过有一点无可否认,我曾经很依恋他。这是不对的,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将军肚里能撑船,别计较我从前的小心眼。”
他被她说笑了,这姑娘上一阵儿就犯起油嘴滑舌的毛病,大概还是被宋行霈那厮带坏的。他早就偏了心眼,一门心思相信她原本很乖,若是哪里有什么问题,也全都是旁人带的。歪风邪气使然,与她何干?
“本王不过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他的眉眼舒展起来,如同朗月清风,画中的仙。
她见他脸色转霁,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有,只是不想叫您误会。我这人出身风月,不重男女之防,给王爷丢了脸,是我的不是。”
“不许这么说。”其实他多少知道些,她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就算父母宠爱,还是教了她一些不为世俗礼法所容的生存之道。譬如,与男子结交,利用女人的优势,换取他们的垂怜。于她这样的孤弱女子而言,这样做的确可以得到一些保护,但与此同时不可避免的是,也会摧毁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名声。
她吐吐舌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楠木螺钿云腿细牙桌边。就算有他看着,一壶酒也很快就见了底。她微微有了些醉意,浑身没有骨头似的,懒得像只困顿的猫儿。
裴启旬不禁轻抚她的头,温声低言:“本王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只要你心中磊落,与男子有所往来也未尝不可。只要你记住,你是本王的王妃。”
“王妃”二字,他说得很轻,却有千金之重,已成她今生的烙印,逃不掉的枷锁。
她轻轻应了一声,竟然缓缓合上了眼。他无奈地看着她,本想和她雨中漫步一番,谁想城澄竟然这样不解风情,就这么睡着了。
不久后南慧进来复命,呈给他一把二十四节竹骨伞。裴启旬摇摇头,南慧眸光扫到他怀中的城澄,立即明白过来,赶忙又去叫人赶马车过来。
她在他怀中睡得香甜,从被他抱出酒楼,到回到王府,一路上都没有醒来。他亲自将她安置在塌上,待忍冬替她除去鞋袜,他便在床沿坐了下来。
她睡着时很安静,恬然无思,如同新生的婴孩。他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她依恋过宋行霈。他突然有些羡慕宋,怎样才能成为被她依恋的男人呢?这话他实在问不出口,只能以自己理解的方式,试图做她的依靠。但愿他选择的方式,她不会不喜欢。
她还说,她知道错了。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心中有数。如果全然放下,今天在得闲居见面时,她就不会刻意避嫌。再者说来,就算她对宋没有什么旁的心思,谁能保证宋行霈就没有呢?她这样的女孩子,天底下都不多见,难保宋行霈没有动过歪心思的一天。
荣王突然感到震惊,明明刚才他还自诩并非小肚鸡肠之人,那现在又是在算计什么?以前他只算天算地,算明道皇权,却没想到有一天会沦落至此,算起了小小的男女情爱。
他从梧竹幽居出来,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杏梁之下,看向屋外绵绵的春雨。细雨如丝,将他的心一道又一道地缠绕起来,令他心乱如麻。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的影响竟然这样深重了。明明当初娶她,只是为了同皇帝一争高低,就如同皇帝抢去他的女儿一般,不应带有丝毫感情。她于他而言,本应只是利益权衡下的砝码,一个美丽的摆件。可笑的是,他竟然对一个“摆件”生了情。
他迈步向前,走入雨中。身后的庄征连忙上前撑伞,荣王摆手制止了他,独自往竹林深处走去。此时此刻,他需要清静,这样才能梳理好自己的心。
他信步于雨中,穿林打叶之声入耳,心中反而更乱。庄征和南慧一直远远跟在后面,既担忧他的身体,又怕他发怒,踟蹰着不敢上前。
一般有王妃在的地方,庄征都不会在近前服侍,所以今日他连得闲居二楼都没有上过。王妃身边的侍女,除了南慧和他是旧相识,庄征都不太识得。这会儿也无旁人,他便悄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同王妃失和?”
南慧摇摇头:“不像,两个人在得闲居谈天,看起来谈的不错。”
“莫不是因为王妃贪杯?”庄征想起自家主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抱起一个女子的样子,至今心头仍有余惊。他见惯了荣王杀伐决断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的一面。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美人当前,铁汉亦有柔情,英雄也会折腰。庄征叹气:“不管是因为什么,咱们的主子,变了。”
南慧眼底隐隐现出忧色。她现在虽然被指派去服侍王妃,但归根结底,她是皇考德妃送给荣王的婢女。德妃死后,她这辈子只认荣王一个主子。城澄从来不摆王妃的谱儿,说起来很好侍候。除了刚开始的陌生和戒备,南慧其实并不讨厌她这个人。只是她在旁瞧着,只觉得主子的心陷在王妃身上太多。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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