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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绿珠传人

    东晋太宁二年(西元324年)阴历六月,连续约有七八天,青年皇帝司马绍没在题名为华林园的御花园出现。本来在寒冬除外的春、夏、秋三季,他每隔两三天就会选一个晴朗的下午,到华林园来散散步。身受软禁的宋禕习惯了经常透过楼窗望见他走过楼下,这几天却一直不见,竟使得宋禕感到若有所失…
    宋禕暗自揣测:是否天气太热了,皇上才宁愿待在阴凉的室内?不料,就在她怔怔出神之际,她听见了黄嬤嬤粗哑的嗓音:“喂!如果你今天想在下午吹笛子,可以吹,因为皇上出远门了,要到月底才会回宫。皇后娘娘特准你在这些日子随时吹笛子,直到皇上回来为止。”
    “是!请黄嬤嬤代为稟告,民女叩谢皇后恩典!”宋禕柔声致谢,接着忍不住问:“请问皇上到哪儿去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黄嬤嬤兇巴巴嚷道:“这不关你的事!”
    “对不起!”宋禕连忙道歉:“民女不敢再多言了。”
    宋禕外表显示一付诚惶诚恐的模样,内心却不太害怕。毕竟,从太宁元年(西元323年)深秋算起,宋禕由黄嬤嬤看守已有九个月了,已经看出了黄嬤嬤面恶心善。
    甚至,宋禕猜得出来,皇后这项特许,必然起自于回应黄嬤嬤的请求。黄嬤嬤喜欢听宋禕吹笛子。儘管黄嬤嬤从不针对宋禕吹奏的笛曲发出任何感言,宋禕却注意到了黄嬤嬤每次沉浸于笛声中,而从粗鲁烦躁变成温和舒展的表情。
    同样如沐春风的神情,曾在宋禕眼前王敦的朋友们脸上浮现。每当宋禕为王敦的家宴吹笛助兴,宾客们皆听得陶醉不已。表演完毕后,王敦面对如潮佳评,总会夸口宣称:“她的笛艺乃是绿珠啟蒙的呀!她是绿珠弟弟的孩子。”
    于是,宋禕原为绿珠弟子的传说不脛而走。“弟子”一词在晋朝含有两种意义,除了后人皆知的“学生”以外,亦可意指“弟弟的孩子(包括男女)”。但是,王敦的吹嘘导致当代眾人皆误以为宋禕曾拜绿珠为师,反倒忽略了宋禕是绿珠的亲侄女。难怪后世文人也不约而同,都把史家沉约在《俗说》之中所写的“绿珠弟子”解释为“绿珠的学生”了。
    其实,绿珠倒果真曾有心教导侄女禕禕吹笛。宋禕记得母亲说过:因为绿珠姑姑不能生育,所以把面貌肖似的侄女当成了自己的传人,早在禕禕牙牙学语的时候,就雇用巧匠特製了一支特小号的笛子,拿给小禕禕吹着玩,希望吹出兴趣来。绿珠准备等小禕禕长到五岁左右,就开始传授指法,循序渐进…
    孰料,绿珠居然会等不到那一天!绿珠风华正茂的生命结束得太匆促!在她为石崇跳楼殉情那个秋日,小禕禕足岁才两岁,尚无能力吸收绿珠姑姑的培训。
    人生记忆一般始于四五岁,但在四五岁之前,若有重大事件发生,亦有可能因过度刺激幼儿视觉,而留下零碎又模糊的印象。这正是绿珠留在宋禕脑海中的一幅迷濛景象———有一名绿衣女子,从高楼上纵身一跳!同时坠落的,还有纷纷如雨的金黄色桂花…
    这幅景象曾经多次化为宋禕童年的恶梦,一次又一次惊醒过她。虽然她早在五六岁时,就对母亲陈述了梦中的骇人场景,但直到她虚岁十岁那年,她母亲宋莲才告诉她:那个绿衣女子,就是你的绿珠姑姑…
    宋莲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一发不能收。此后,她时常对女儿讲述绿珠的故事。
    原来,绿珠的梁姓父系家族虽是汉人,她的母系家族却是白州(后世之广西省)当地原住民。
    混血儿绿珠与她弟弟绿野都长得非常漂亮。绿珠尤其从小到大一直以美貌着称。她是典型的南方美女,发育完成的身高虽只相当于后世公制的一米五四,但由于骨架子细窄,并不显矮,倒是很有一种袖珍的美感。
    绿珠与绿野幼年丧母,到了绿珠虚岁十六、绿野虚岁十二那年,父亲也病故了。绿珠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进城卖身于酒楼,打算等过两三年弟弟长大了,能够做工谋生,自己即可从良嫁人。想不到一年多以后,交趾(后世之越南)採访使石崇在回程路过,一见绿珠就惊艷至极,当天即以珍珠三斛为她赎身,也送给了她弟弟绿野一大笔钱,才带她回京城洛阳。
    那时候,绿野虚岁已有十三,勉强可以自立了。绿野自幼熟识邻家女孩宋莲,到了姐姐迁离之后,孤身一人,自然更需要宋莲陪伴。再过三年,绿野存够了钱,就託媒向宋莲的父母提亲了。
    宋莲嫁给绿野时,绿珠託人送来了很多金银财宝,作为贺礼。宋莲由此推断,绿珠嫁入了豪门。这就是为何婚后第二年,在绿野不幸惨遭突发的洪水捲走之后,宋莲毅然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去投奔绿珠。
    当宋莲初次踏入石崇的金谷园时,她简直不敢相信,尘世间竟有天宫!金谷园显然是顺着山形水势所筑成,楼榭亭阁,高下错落,并有溪水縈绕穿流其间。金碧辉煌的高楼广厦投影于绿波粼光之上,交相辉映,岸上又处处有茂树修竹、奇花异卉,真是恍如仙境!
    仙境中的绿珠望似仙女,比宋莲往昔在家鄕所见的绿珠肤色更白、姿貌更美!不过,得享富贵的绿珠并未穿金戴银,日常总穿着一袭毫无镶滚的淡青色或碧绿色素面丝绸衣裙,脸上则不施脂粉,素净的打扮越发显得她冰肌玉骨、飘逸出尘。
    绿珠在金谷园已自成一景,而且是来到金谷园的访客们最不想错过的一景!这是宋莲带着女儿栖身于金谷园时,屡屡听到的传言。
    石崇很乐意在朋友们面前展示绿珠的笛艺,但从不叫绿珠给客人们斟酒夹菜。固然绿珠的名份无异于石崇的其馀侍妾,石崇却对她与眾不同。
    宋莲见过石崇的次数不多,可是每一次,都看见石崇望向绿珠的专注眼神。石崇的眼睛很小,
    原本不醒目,却因那种眼神而焕发出了奇异的光辉!那种光辉好像在宣告世人,他眼中只有绿珠一人…
    非但如此,石崇对绿珠讲话的态度,也跟对别人都不一样。平日趾高气扬的石崇只要面对绿珠,立刻变得和顏悦色,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绿珠对他则多半只以点头、摇头回应,很少说话,更少露出笑意。两人地位之高下似乎颠倒过来了!
    宋莲按捺不住好奇心,私下问绿珠:“你为什么总对石大人那样冷淡?是不是嫌他太老了?”
    “老也就罢了!”绿珠坦白答道:“我不肯奉承他,并不是因为他年龄够作我父亲,而是因为我看不惯他作威作福,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他曾有一条家规,凡是请客人喝酒的时候,都要家中婢妾劝酒,而倘若客人不喝,他就杀掉那个侍妾或婢女!”
    “什么?”宋莲吓了一大跳,惊叫出声:“那太可怕了!”
    “那条家规已经废止了,是我请他废掉的。”绿珠沉声回道:“幸亏他还肯听我劝告。不然,我宁愿离开。”
    “离开?”宋莲惊问:“你想离开金谷园?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金谷园?”
    “金谷园再美,也不能让我忍受一个杀人魔王。”绿珠坚定回道:“我留下来,只是顾虑,如果我趁他哪天不在家,偷偷溜走了,他必定会责怪丫鬟、守卫他们没看好我,又滥杀无辜!”
    “那么要是他彻底改了,再也不杀人了,你对他的看法会不会变好呢?”宋莲福至心灵问道。
    “他,彻底改了?”绿珠稍显迷惘,喃喃答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我看他逗着禕禕玩,很慈祥的样子,真不像个坏人!也许他本性并不坏…”
    追溯往事的宋莲叙述至此,就暂且不讲下去,改为感慨道:“女人哪,终归是心软!你绿珠姑姑后来到底是被石大人打动了,最后还为了忠于他,跳楼自杀!”
    宋莲稍作停顿,又望着女儿,轻叹道:“你呀,长得像你绿珠姑姑,吹笛子的天赋也像她,可还好性情不像她那般刚烈!”
    常言道知女莫若母,果然适用于宋莲、宋禕母女。宋禕在华林东阁顶楼回忆母亲这句话,承认自己是让母亲说中了。
    比起绿珠姑姑勇于直諫,自己未免太懦弱了!宋禕不禁自责。然而,她迅即转念想到了石崇与王敦的差异———纵然都是有钱有势的中年男人对待女儿辈的小妾,石大人对绿珠姑姑有尊重,王将军对禕禕则没有。
    宋禕清晰记得,王敦经常在朋友们面前炫耀:“本将军的宋禕啊,可比当年石崇的绿珠还美!她有绿珠那种边疆姑娘特有的高挺鼻樑,却不像绿珠那样瘦小,而有河洛姑娘的长挑身材,还有江南姑娘的白嫩皮肤哪!天下佳丽之美,真是都给她一人占尽了!”
    每次宋禕听见王敦这般夸讚,总会感触自己像是他拥有的玉器之类珍品,专门作为炫富之用,再美也只是一件玩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宋禕回忆至此,黯然感叹:这应是为何,绿珠姑姑对石大人日久生情,而自己对王将军始终没动过心吧!
    不知动心是什么滋味?真会致使女人认定此身只能属于某个男人,否则宁可跳楼?宋禕临窗吹笛时,朝向距离甚远的楼下地面望去,顿觉胆战心惊!她无法想像自己往下跳。最起码,她自知绝对不会为王敦去跳!
    想想王敦所给的一年期限就快到了!看来,无论是自己,或是同行入宫的另五名女子,都达不成王敦的目标。王敦可会当真杀害那五名女子的家人来洩愤?而假如自己在世上还有活着的亲人,岂不也会遭受同样的威胁?宋禕沉思至此,越发认为,王敦不值得效忠!
    反而是王敦亟欲谋害的皇帝,宋禕虽只遥望过他,不曾謁见过他,却直觉他是一个好人。十多天以后,当宋禕发现皇帝又到华林园来时,她竟然压不住自己心底冒出的一阵惊喜!
    刚回宫的皇帝司马绍比起离宫之前晒黑了不少。宋禕观察到了,却怎么也猜想不到,他曝晒于烈阳下的地点是王敦的军营!原来,司马绍因获报王敦有意谋反,而微服出宫,亲自前往姑执(后世之苏州),潜入王敦的营区去刺探情报。
    这趟深入虎穴,司马绍差点被捕,但总算凭藉机智逃脱了。宋禕并不晓得司马绍经歷了多少凶险,才终于平安归来,却只因他晒得很黑,就觉得他在旅途中一定很辛苦…
    何必关心他辛不辛苦呢?宋禕提醒自己:他纵是皇帝,也是陌生人,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
    然而,宋禕无法否认:从楼窗远观楼下这个陌生人,就好比鮫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人鱼)从水面眺望岸上风景,有一种迷离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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