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浩然?”
“是的。外面的世界,还存在着?”
“是。”
“没有世界末日?”
“没有。”
五天后,我已化作幽灵,躲藏在你的背后,看着你。
你倒在我被埋过的地方,身负重压,一团漆黑中,确信世界末日降临,唯有等待死亡。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一切,也知道你正在编织一套杀人的幻想,弥补你面对我时的犹豫与怯懦。你以为我从未见过你,你以为我还寄希望于你来救我,却没想到我会祈求你杀了我。
你错了,我认识你。
但你永远都不会记起我。
时间,倒回到五天前……
那时我还活着,还在呼吸地底混浊的空气。除了双手和头部还能活动,我全身被埋在瓦砾废墟中。我心爱的丘吉尔也如此,它无助地狂叫,期望将人引来救我们。
突然,一道电光射入这黑屋子。
你来到半坍塌的电影放映机房,用手电照射我和丘吉尔的脸,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你认出了我。
而我也认出了你——叶萧,一个出色的警官,你一直在追查我,想要将我绳之以法。
但你不会知道我的过去,不会知道楚若兰的真正死因,那是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秘密,隐藏在一个坚固到极点的核壳深处。
即便你发现那封遗书,也仍然会被我编造的记忆而欺骗。
比如我的年龄,在户籍档案资料里,我今年四十岁,实际上我只有三十六岁,今年是本命年。
没错,我的所有身份信息,包括家庭出身以及教育背景,全都是在十年前伪造的。我之所以看上去像四十岁,是因为我的青少年时代在悲惨世界中度过,因此显得过分成熟,面孔被苦难刻满沧桑。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也不知道生日是几月几号。当我刚开始记事,就在全国各地流浪。我有一对养父母,他们没有姓名只有外号——我的养父叫“馒头”,我的养母叫“蛋花”,这是他们最爱吃的奢侈品。而我叫“大叉”,因为我最爱用手指在沙地上画大叉。养父母是一对流浪者,他们操着标准的北京农村口音,这让我后来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少林寺脚下的深山中,我们从郑州去洛阳,当然买不起火车票,便抄近路走山间小道。在大雪覆盖的松林间,我们吃着少林寺和尚施予的窝头。养父母烤着火告诉我——他们是在唐山把我捡到的,在郊外的一片荒山脚下,完全倒塌的军工厂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当时,有一条野狼徘徊在月光下,循着哭声想要来叼走婴儿。养父母出于同情心,用棍子赶走了那条凶狠的狼,从废墟里救出了濒死的男婴——那年养母刚生下个儿子,没几天就夭折了,她看着襁褓中啼哭的我,流着眼泪解开衣服。我本能地咬住**,顽强地活了下来。我没有资格成为地震孤儿,因为有人怀疑我本就是流浪汉亲生,因为养不活才塞给**。最后,养母实在舍不得离开我,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带在身边踏上流浪旅途。
我几乎去过中国的每个地方,跟着养父母靠捡垃圾为生,收集各种废纸箱与瓶子,去回收站换些钱来买吃的。通常十多天才能吃到一块馒头与一碗蛋花汤。养母经常带着我坐在废玻璃前照镜子,她说我天生是一个漂亮男孩,长大后会有许多女孩喜欢我——她说着说着会掉下眼泪,不知是想起死去的儿子,还是想到将来我不可能讨到老婆。小时候我很聪明,养父教会我认识了几个字,但他自己只读到小学三年级。有一年我们路过浙江的农村,替乡镇工厂回收工业废料,我总是趴在乡村小学的窗下,偷听他们上课。为此我经常挨打,有时头破血流,养父母也不敢找人要个说法。后来,我遇到一个城里来的支教老师,他让我坐进课堂,送我一套旧课本。就在那一年,我学会了一千多个汉字,并在小学六年级的考卷上,拿到了学校的最高分——但我没有资格继续读书,当我的同学们升了初中,我却跟着养父母去了南方。
十三岁那年,我们在深圳的建筑工地上捡垃圾,养母被倒塌的吊车砸中身亡。养父抱着我哭了几天几夜,直到被强制关进收容所,塞进大卡车遣送出广东。
五年后,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和养父再也找不到可以捡的废品,饥肠辘辘地饿了好几天,沦落到沿街乞讨。我们不幸遇上了城管。我被城管踹了一脚,养父愤怒地上去理论,结果被一群城管拳脚相加,当场死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我抱着他的尸体,看着白雪上鲜红的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十多年后,我派人到那座城市查出当年带头打人的城管,然后制造了一场交通事故,让那个畜生被一辆卡车轧死了。
养父死后,我孑然一身,扒上一列运煤的火车,来到了东部沿海的这座大城市。
那一年,我见到了她。
“是你杀了楚若兰?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算你还是个男人。”
“你想杀我吗?”
“我……”半坍塌的电影放映机房里,叶萧戴上手套,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玻璃,锋利的破口发出寒光,耳边响彻拉布拉多犬的狂吠,“为这一天,我已等待将近一年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衫,白条纹的蓝色运动裤,一双垃圾桶里捡来的旧球鞋。透过街边理发店的橱窗,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有一双大而沉默的眼睛,原本白皙的皮肤稍稍晒黑了些,乌黑的头发因为经常用冷水冲洗,并非杂乱无章也没有散发臭味。我的个头比许多城里孩子更高,虽然从小没吃过任何有营养的食物,就连牛奶的滋味都没怎么尝过。矮小瘦弱的养父母,一直猜想我的亲生父母肯定是身材高大形象俊美,说不定还是“艺术工作者”。
那是个深秋的下午,阳光穿过梧桐树叶,洒在理发店的玻璃门上。当我痴痴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摆出街边广告里吴奇隆的表情,那扇门却突然打开,走出一个少女。她刚理完头发,似乎只是稍微修剪了一下,扎着长长的马尾。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大毛衣,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几秒钟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挡住了她的路。我害羞地低头,退闪到一边轻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
她看起来很有礼貌与教养,匆匆打我身边走过。等到我抬头看她,没想到她也回头来看我,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这个人怎么穿得像个乡巴佬,可长得倒挺像城里人?干吗要站在理发店门口照镜子?是不是变态?不过,他挺帅的……
她并未走远,而是来到一家街边的租书店,摸了半天口袋,才发现所有的钱都在理发店用完了。老板说那是最后一本,很快就会被别人借走。当她失望地要离去时,我冲到她面前,从兜里掏出最后一枚硬币,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借给你……”
她警觉地后退半步:“你是谁?”
“我……不是……坏人……”
我那一口标准普通话在这座城市颇为罕见,这么漂亮的少女为此而害怕也很正常。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大概是从我的眼里发现了某种异常的单纯,她接受了:“谢谢。明天会还给你的。”
于是,她借到了那本《七龙珠》。
那天晚上,我连半块大饼都买不起了,饿着肚子在桥洞下过了一夜。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我又来到租书店门口,特别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把衣服清理干净,装作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
她来了。
还是那么漂亮,头发不再扎成马尾,而是披散在肩上。但她不是一个人。
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生,看起来像她的同学,都是高高瘦瘦惹女孩喜欢的样子。其中一个男生掏出一块钱,塞到我手里说:“谢谢你。”
随后,另一个男生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一半出于怀疑,一半又出于同情。
他轻声对那个男生说:“叶萧,你说这个人奇不奇怪?”
“嗯,是住在桥洞底下的人吧。”
而少女拉住他们的手说:“周旋,叶萧,你们陪我去游戏机房好吗?”
他们三个人肩并肩走了,而我永远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那一年,这座繁华的大都市里还有许多老房子,还能看到开阔的天空下飞过的鸽群,还有小巷间里坊中屋檐下放学的高中生们。这附近没有垃圾场,每天都有环卫工人来收垃圾。而我如果要收废品,起码要有十几块的本钱,可我连废纸箱都收不起。我原本准备离开,去郊外的废品场生活,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为了每天都能看到那个少女,看她天蒙蒙亮就背着书包去上学,看她跟那两个男生一起放学,看她回到家亮起灯复习功课,看她半夜熄灯前窗帘后的身影。
我很快知道了她的名字——若兰。
可是,我仍然没有赚到一分钱,每晚忍着饥饿睡觉,去饭店后门捡吃剩下的也越发困难。直到有一天,我饿得实在无法忍受,悄悄摸进一个忘记关门的人家。这家的门口沿着巷子,墙外有块水泥墩台,躺在屋檐下可以不受风吹雨淋,我时常躲在这里,痴痴地看着天空。我发现这户人家房子很小,但有个超大的冰箱,拉开门掏出一堆熟食,蹲在墙边狼吞虎咽起来。然而,主人听到动静跑了出来,将我拎起来一顿暴打。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下岗工人,整天无事可干待在家里,才会大白天开着门。但是,在我的连声哀求之下,他很快放下拳头,反而给我倒了一杯水,以免我吃太多噎着。我忍着没有流下眼泪,跪在他面前道歉。他动了恻隐之心,相信我说的一切,干脆就让我露宿在他家的屋檐下,偶尔把吃不完的剩饭剩菜留给我。而我保证绝不会再闯进他家,不会弄脏他家的外墙,肯定到公共厕所去解决。为帮助我维持生计,他还借给了我二十块钱。
于是,我开始在附近以收废纸为生,挨家挨户走过,捧着一堆废报纸,还有一杆市秤,人家一眼就能明白。我的价格比别人更公道,反正我不是贪心的人,只要赚到吃大饼与馒头的钱就够了。我很快还清了二十块钱,换上了廉价的新衣服,去澡堂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大胆地出现在若兰家门口。
我还是不敢跟她说一句话,即便她身边没有那两个少年。有时她也会看到我,眼神相对时会微微一笑,她似乎对我并无戒心,因为我浑身上下收拾得还算不错。
有一次,我与她几乎肩并肩走路,当我按捺不住地想要跟她说话时,她却抢先说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呢?”
我羞涩地摇摇头。“没有,只是凑巧吧。”
“你就是跟着我,晚上还躲在我家楼下。”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而她甩了甩马尾说:“幸亏我没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两个男同学,否则他们一定会来揍你的。”
“哦,谢谢。”
“我叫若兰,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外号“大叉”,就连养父母也这么叫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是的,我没骗你。”
虽然,我相信自己的表情是诚恳的,但若兰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你就在骗我。
“让我想想。”正好路过一家音像制品店,她指着橱窗上罗嘉良的海报说,“你就姓罗吧。名字嘛,我昨晚在背语文课本里的李白的《赠孟浩然》,你就叫罗浩然吧。”
“罗浩然?”
“这个名字不错哦,听起来就像是个大人物。”
“我?大人物?”想到这里,我自己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当我们两个一起笑起来时,头顶一户人家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家庭主妇伸出头来喊道:“喂!收废品的!到我家来收旧报纸!”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羞于让她知道我的职业。而她慢慢后退两步,轻声说:“你去吧。”
我给了楼上女人一个白眼,回头若兰已经不见了。
“连警察都要杀我?”
“罗浩然,你杀了人,就应该偿命。”
“是的。”
“可就算我把你抓住了,他们未必会判你死刑,说不定很快就会把你放出来!”
“也许吧。但我从没想过要杀若兰。”
“不要抵赖!”
“你们每个人,都想要杀了我!”
那年冬天,满大街都是张学友的歌。
四一中学的高中生放了寒假,我每天都看到若兰与周旋在一起,却没看到叶萧。我有一次蹲在墙边,远远听到周旋跟若兰说,叶萧回新疆的父母家去过年了。
除夕夜,我躲在下岗工人家门口的屋檐下,盖着一床捡来的破棉被,又加上几层厚厚的纸板箱,再压上几块石棉瓦,以阻挡家家户户燃放的鞭炮。当我被爆竹声吵得难以入眠时,却听到窗里传来激烈的争吵。下岗工人还有老婆和女儿,她们都极其讨厌我,觉得墙外住着一个收废品的流浪汉,既不吉利又很危险。从此,下岗工人再也不敢跟我说话了,他的老婆还去找了居委会,要把我从她家外面赶走。但是,她家的墙外属于公共场所,谁都无权把我赶走。我不想回到桥洞底下住,那里阴暗潮湿又总是发生命案,我只想躲在这条小巷子里,可以每天都看到若兰经过。
大年初一,下起了漫天遍野的大雪,我穿着一件捡来的军大衣,脚上蹬着塞满破棉花的跑鞋,走到若兰家门口。
她正在自家门前堆雪人,我静静站在雪地里看着她,不敢靠近,仿佛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只要往前走一步,就会把这干净的雪人弄脏,或者让它瞬间融化。雪花渐渐布满我的头发与衣服,远看起来我自己更像个雪人。
她向我走过来喊道:“你冷吗?”
常年流浪,我已习惯在冬天穿着单衣裹着棉被露宿街头,并不怎么惧怕寒冷。
“不。”
“你为什么不说话?”
面对若兰的问题,我低下头,真的不说话了。
“过来陪我堆雪人好吗?”
她的主动让我意外,我缓缓走到她面前,掸去自己头发与眉毛上的雪。
半小时后,我和她一起堆起了堪称完美的雪人。
当我们各自抓起雪块放上去,四只手凑巧碰在了一起——摸过雪的手看起来冰冷,其实自己感觉很热,我的耳根子红透了,赶紧把手缩回。
看着这个漂亮的雪人,若兰摸了摸它的眼睛说:“谢谢你,罗浩然。”
没想到她还能记得这个随手给我起的名字:“你还记得?”
“当然,你这个每天盯着我的跟踪狂!”
“对不起。”我害怕地后退两步,生怕她喊别人来抓我。
“但你不是坏人——对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缓缓靠近我,“我相信你的眼睛。”
“眼睛?”我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毛,抚去一片刚刚降落的雪花。
“再见,我要回家吃午饭了。”若兰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向我挥了挥手,“加油,大人物!”
她回家了,白茫茫的雪地中,只剩与我一同亲手堆起来的雪人。大人物?那究竟是希望还是嘲笑?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看到周旋来找若兰玩,他们一同出去放鞭炮,去其他同学家里串门,坐公交车去更远的地方。每当他们在一起,我就不敢出现在她面前,看着自己身上肮脏的军大衣,再看看周旋穿的崭新的羽绒服,实在没有脸走出来。
每天晚上,我在水泥墩子后面睡觉时,都会听到下岗工人家里的吵闹声。有时,他的老婆故意往外泼一脸盆冷水,将我从头到脚浇得湿透,只能去流浪汉聚集的桥洞下面烤火换衣服,要不是我年纪轻身体好,早就冻得生病甚至死掉了。
年初四,这天晚上迎财神,到处都是烟花鞭炮。下岗工人虽然没几个钱,也在自家门前放起高升,还把我的棉被扔进了垃圾桶。这下我彻底无家可归了,只能沿着墙根四处游荡,来到那栋传说中的“鬼楼”。
这栋三层小楼在巷子最深处,传说几十年前里面的人家集体自杀,从此留下各种闹鬼传闻,就再也没人敢住进去了。我也怕鬼,否则早就搬到这偌大的空宅里了。
我痴痴地坐在“鬼楼”底下,感到阴冷的风嗖嗖地从地底吹来,抬头却发现三楼窗户里亮起一盏幽幽的灯——这栋楼早就断了电,哪里来的灯呢?除非是蜡烛。
那三楼窗户布满灰尘,多少年没人住过了。但在窗里的烛光照映下,却有鬼魅般的人影闪过。我吓得逃到“鬼楼”外面,听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给自己壮胆。
忽然,我看到“鬼楼”里走出来一个人,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还戴着连衣的风帽,让人看不清她的脸——是她?
我凑近了要看清楚,却听到她一声尖叫,原来真的是若兰!
她没有看到我的脸,只是转身向另一个方向逃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又回头看了看“鬼楼”,三楼窗户里的烛光熄灭了。她来这里干什么?不会是来捉鬼的吧?
冬天很快过去了。叶萧从遥远的新疆回来,他们进入最艰苦的高三阶段,遇上若兰独自一人的机会更少了。
我只能每天清晨看着她出门,而她每次见到我,都会送来一个微笑。但在春暖花开之后,我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容了。偶尔几次单独相处,不过是她周末出门打瓶酱油,正好撞到我在收旧货。看到她总是愁眉不展的容颜,我很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可是,我怕我跟她越说越多,就会忍不住说出心里话——我很喜欢她。
不,我不可以说出来,我只是一个收破烂的流浪汉,任何一个正常女孩都不会喜欢我,何况是那么漂亮的若兰。不要再异想天开了,更不要尝试自取其辱。说不定她还会告诉家长,接着我会被赶出这片街区,而她很快将把我遗忘,包括我的脸和我的名字。
春天,我回到那个下岗工人家门口过夜,尽量远离他家的墙根与窗户,却还是不断听到他老婆的谩骂声。直到一个晚上,当我正在熟睡,突然有人来到身边——像我们这种流浪汉,每天睡觉必须保持警觉,否则被人杀了都不知道。我一把抓住了那个人的手,却发现是下岗工人。他说今晚降温,看我这么睡觉担心着凉,就给我加一条厚毛毯。我感激地向他道谢,继续睡了过去。
天还没亮,巷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感觉到某种危险,翻身跳起准备逃跑,却被几双大手牢牢压在地上,同时一把手铐挂到了手上。
我看到了三个警察,还有下岗工人和他的老婆,那个女人对警察说:“就是他!半夜闯进我家偷钱!”
“我没有!”
我大声为自己辩解,但一切都是徒劳。警察从我的口袋里搜出了写有下岗工人名字的存折,里面有几百块钱下岗工资——昨晚,他不是来给我加毯子的,而是对我栽赃陷害,把存折悄悄塞进我的口袋,就是为了把我从家门口赶走,永远不要见到我这个祸害。
我在这片街区收废品已经半年,从没做过一件坏事,街坊邻居对我的印象也不错。可自从被警察抓住,却没人替我说过一句好话。警察甚至告诉我,巷子里的每户居民都说我不是好东西,一看就是小偷小摸的社会渣滓,强烈建议警方对我严肃处理。
我受到劳动教养一年的处罚,被送到劳动教养管理所,跟一群地痞流氓无赖关在一起,还被几个畜生残忍地强奸过,因为他们说我又嫩又漂亮——后来我想要找到并杀了他们,可茫茫人海中,再也无法寻觅。
一年后,我伤痕累累地从劳教所出来,容貌发生了很大变化,我想我已经不是人了,而变成了一只恶鬼。
但是,我被放出来的当天,还是去了市中心的那片老房子。
我想要见到若兰,大声地告诉她,我喜欢她——虽然我是一个可耻的“两劳人员”。
然而,若兰消失了,连同她的父母。
我问了很多人,才得到答案——就在我被警察抓起来的第二天,若兰一家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举家搬迁到南方某个地方。那栋房子属于若兰叔叔一家,而她婶婶是个恶毒的长舌妇,很快把丑闻传了出来。
原来,就在那年春天,若兰的父母发现女儿怀孕了。她始终没有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拒绝去医院把孩子拿掉。她说自己功课很差,估计考不上大学,还不如把孩子生下来,早点出去找份工作养家。她的父母为此以泪洗面,但无法改变女儿心意。最终,父母也无颜见人,悄悄给若兰办了退学手续,一夜之间举家南迁。这年秋天,若兰在外地生下了一个男孩。
我恨他们!恨住在这片老房子里的人们!有朝一日,我要把这片房子全部拆光,盖起一栋大楼,让这些看似高傲的城里人,世代住在这里的居民,蔑视我欺负我抛弃我的人,也尝到跟我一样无家可归流浪的滋味!
我更恨那个下岗工人一家,他们卑鄙地对我栽赃陷害。他有一个显著的塌鼻子,让我在很多年后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他直到在地底被我杀死,也没有再记起我的脸。
“不!不要!”
“罗浩然,我是警察,我代表法律,我不能杀死你。”
眼看着叶萧放下碎玻璃片,罗浩然大声吼道:“你怕了?你不敢杀我?你怕被人发现真相?你害怕被关进监狱?”
“不是。”
“你真的不用怕,这里的每个人都想杀我,任何一个幸存者都可能是杀死我的凶手,没有人会怀疑到你!”
“你那么想死吗?”
“叶萧,我知道你想杀我,你的眼里早已写满仇恨——请你杀了我吧。”
从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作为“两劳人员”,我受尽各种苦难与屈辱,身上与心里多了许多伤痕。我依然过着漂泊四方的生活,经常为了一个肉包子而与狗打架。我也曾经用收破烂赚来的钱创业,开过路边的小饭馆与杂货店,但每次都被城管、工商、卫生这些部门以非法经营为名而取缔告终。我这才明白,一个“山上”下来的人,没有背景与本钱,无论多么努力与聪明,想要创业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十年前的春节,我在北方沿海的一座城市。我再一次被城管暴打,抢去身上最后几十块钱,走投无路地来到海边,准备踏入冰冷的海水,结束这卑微的一生,却发现海水里有个人在挣扎。我立刻把那个人救了起来,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容貌普通但不丑陋,从衣着来看是个体面人。她已呛入许多海水,奄奄一息,我用了各种方法,终于让她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的脸,第一句话是:“你是天使吗?”
我明白天使是什么意思,我眨了眨眼睛,说:“不,我是恶鬼。”
差点死掉的她面色一下子恢复了,从痛苦变成微笑,接着哈哈大笑:“好吧!我不想自杀了。”
我把她从海滩上抱起来,直到公用电话亭,向路人借了一块钱打电话。几分钟后,一辆奔驰轿车开到路边,把我们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她开了一个豪华套房,洗澡换衣服,还给我买了一套阿玛尼西装。为答谢我的救命之恩,她又请我吃了一顿西餐。
饿了两天的我一口气吃了四块牛排,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是饿死鬼吗?”
“是。”我真的没有说谎。我强忍着不打饱嗝,猛喝一口红酒问道:“为什么要自杀?”
“为了等一个人。”
“谁?”
“你。”
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虽然穷,没见过世面,但我也不是白痴,我知道她喜欢上了我。
“好吧。”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本想说“罗浩然”这三个字,我却想起若兰的脸,便随口说出另一个名字,“唐山。”
“好奇怪的名字啊。”
“因为,我是在唐山生的。”
“我也是。”
随后,她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她比我大两岁,出生于有名的红色家族,爷爷是我党打入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地下工作者,后来被叛徒出卖,牺牲在监狱里。“**”时期,她的爸爸从高位上被打倒,全家被下放到唐山郊外的一家军工厂,就在那里遭遇了大地震。她的妈妈与三个哥哥遇难,刚出生的弟弟下落不明——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握着我的手,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你就是我的天使。”
几年前,她的父亲去世了,追悼会上来了许多大人物。因为有这层关系,她开始下海经商,年纪轻轻便有了亿万资产。父亲生前好友给她安排过多次相亲,都被她拒绝了。她也遇到过疯狂追求她的男人。终于有一次,她坠入情网,一个男演员发誓要爱她一辈子,最后发现他只是为了她的钱与权力。
受过这次打击,她决定自杀。
我看着她的脸,不禁越来越感到亲切。这天晚上,她把我引入她的房间,而我坚决不碰她的身体,反而逃了出去。
我逃出去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我知道一旦上了她的床,就再也不可能被她瞧得起了。
还有一个原因——唐山。
但是,我们仍然保持着密切来往,她给我在她的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让我学习怎样管理公司与经营业务——我学习任何事物都非常快,甚至超过专业出身的人。她说我是一个天才,送我去学习英语、财会、金融……许多人要多年实践才能掌握的才能,我只需短短几周便了如指掌。
我开始习惯于每天穿西装打领带,看到镜子里自己高贵的模样,像个电影明星更像“成功人士”,而她小鸟依人地靠在我的肩头,往往让我羞怯地侧身。
她向我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发病时如果不立即吃药,就会有生命危险。
而我也坦陈自己的过去。那一切并没有让她蔑视我,反而充满同情与关怀。她为我去相关部门走关系,抹去了我的一切耻辱经历,又给我重新撰写了一份优秀的履历,甚至包括一个红色家庭背景。
几个月后,她主动提出与我结婚,而我还没有真正触摸过她的身体。她已认定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是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在我们登记结婚之后,她把董事长与法人代表的职位让给了我。她说她到底是一个女人,最讨厌的就是经商。她退出一切公司事务,专心做全职太太。从此,我掌管了整个公司,以及她所有的个人财产,那是当时无法想象的一笔天文数字。
婚后三个月,我们去蜜月旅行。在南非的一座小岛上的度假村,她突然心口剧痛,让我从她的包里把药拿出来,而我却故意把药片撒到地上。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死了。
我继承了她所有的财产——也许这笔财产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一切,不想让人觉得我所有的财富都来自于一个女人。于是,我再一次动用她的社会关系,不但更改了档案资料,删除了之前的所有信息,还把我的名字更改为“罗浩然”。
“这个名字不错哦,听起来就像是个大人物。”
耳边总是回响着若兰的声音。
最短的时间内,我把原来的公司清算关闭,利用套现的巨额资金,重新注册了一家新公司——未来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我在许多地方打通关节,以低价购入大片地皮,当别人在开发住宅物业时,我却着力发展商业地产,在全国建造了数栋未来梦大厦,发展成为大型商业地产集团。
现在,你该明白为何查不出我过去的经历了吧?
无论是悲惨的流浪童年,还是劳动教养的耻辱经历,抑或与***富婆结婚致富的历史,都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我必须删除所有这一切,还要永远保持低调,不能出现在镜头前,更不能有媒体报道。只有公司高管及总部少数人员才能见到我的庐山真面目。我不需要任何商业炒作,只需打通关节,就可以悄无声息地把钱赚了。
十年间,我的财富翻了好几个十倍。
“就这么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罗浩然,我要让你所做的一切恶事,都在法庭上公之于众,让你在监狱里度过后半辈子。”
“法庭?对不起,你这个警察也做得太天真了吧?我不可能上法庭,甚至都不可能被起诉。原因嘛,你懂的。”
“住嘴!”
“叶萧,你要报仇的话,除了现在杀掉我,没有其他办法。”
“不,我不会杀你的!”
叶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不过,那么多年过去,我从未忘记过若兰。
我曾经派人寻找过她,希望能再见到她一面。可是,她连同她的父母以及儿子,全都音讯渺茫。有人说她举家移民国外了,也有人说她早就死了。
七年前,我偶然地遇到了十八岁的莫星儿。
她长得很像若兰,如果她还活着,你一定会对她产生特别的感觉。
对不起,我用了一些卑鄙的手段占有了她。
可惜,我得到的只是无尽的悔恨。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再也不敢见到那个无辜的少女,听说她跳楼自杀未遂而骨折,不久她的爸爸也自杀身亡。
四年前,我终于回到这座城市。
我兑现了誓言,买下了市中心的这片地,要把这片给了我悲伤记忆的老房子全部拆光,造起未来梦大厦的总部,让居住在这里的冷漠自私的人们,全都被赶到遥远的郊区,让他们变成自己也瞧不起的“乡下人”。
其中,有个“钉子户”带头抗拒拆迁,有人把那人的资料传给我看,我发现竟是若兰!
她回来了,却是一个单身妈妈,带着十三岁的儿子。
深夜,我派人给她打电话,表示愿意给予全体居民要求的高额补偿金。然后,我派车把她接到一家郊区的宾馆。
果然是她!
多年过去,从少女变成了少妇,但还是那张脸,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过的脸。
当然,她一开始没有认出我来,有时候我也认不出自己的脸。
我凑到她的跟前,提醒了一句:“你还记得罗浩然吗?”
可惜,若兰连这个名字也忘记了。
“你忘了那个借一块钱给你租《七龙珠》的少年了吗?忘了跟你一起在大年初一堆雪人的收破烂的人了吗?你忘了……”
“是你?”她露出了我意想中的惊讶,皱起眉毛摇摇头,“你真的——变成了大人物?”
“你好吗?”
“我很好。”
听到她的回答,我心里很是酸楚:“你没有说实话,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你知道我怀孕的事吗?爸爸妈妈不想让这件事传出去,就替我办了退学手续,悄悄搬家到南方。我在那里生下儿子,做小生意积攒了一些钱,中断了与这里的所有联系。直到一年前发生了一场车祸,我的爸爸妈妈去世了。正好叔叔婶婶移民去了国外,我便带着孩子回来,继承了祖传的老房子。”
“孩子的爸爸是谁?”
“我不能说。”
“我可以帮你抚养他。”
我的目光如此真诚。
刹那间,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犹豫,却又坚决地摇摇头说:“不,我要回家了。”
我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她。十多年前就让她无声无息地走了,这一次绝对不能再错失了。
“放手!”
“哪里也不要去,你不用担心你的儿子,我会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对待他。”
话音未落,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我脸上,我忍不住松手,若兰已爬到窗台上,打开窗户大喊:“你不要过来!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若兰,你忘记了吗?我们堆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喜欢过我?”
“没有,真的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了!这怎么可能?一个收破烂的小子?睡在别人家门外的流浪汉?我不可能喜欢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幻想——过去不会,现在更不会!”
“不!”
我伸手去抓她,而她本能地往后一缩,却没想到脚底踩空,意外摔了下去。
这真的是个意外!
她死了,头部着地,颈椎折断。
我杀死了若兰?
泪水,多少年都没有流过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颊与衣领。
我抱着她痛哭许久,亲吻她的嘴唇,直到她变得冰凉而僵硬。
当然,我必须掩饰这里发生的一切。我找来一个帮派分子,给了他巨额酬金,让他弄来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车,把若兰的尸体装进车里,开到郊外的湖底——如果找不到尸体,也就不可能以杀人罪来起诉我。
若兰死了,我变成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不久,当年那片老房子全部拆光,盖起了我的未来梦大厦。打地基的过程中,确实发现了一些明朝的墓葬,但并没有所谓的宋代寺院和《地狱变》壁画。那是我在大厦建造过程中秘密修建的一个密室,重金聘请了一位日本的传统画师,按照我的想象画出了地狱的景象。至于燃烧的牛车里的女子,就是按照若兰的形象描绘的——当你看到这幅壁画,一定会觉得似曾相识吧。
最近三年,我住在未来梦大酒店的顶层,住在少年时流浪过的那片老房子之上,住在若兰住过的老屋的空中。每个夜晚,我仍然会梦见她,梦见那片白茫茫的大雪,梦见那个雪人渐渐融化。
其实,我很害怕。
住在十九层楼,每次看着窗外的世界,都有一种要倒塌崩溃的感觉。只有我的丘吉尔才能让我得到片刻安宁。我身边的那几个高管都是些唯利是图的浑蛋,平日里个个唯我马首是瞻,不过是看在钱的分儿上,还有我那点权贵阶层的关系。我从不对他们说起我的过去,但总是暗示自己在北京有人,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让高管们产生无限联想,最终认定我的后台贵不可言。
那么多年来,除了梦到若兰,我还常常梦见自己悲惨的童年,梦到跟随养父母四处流浪的生活,每个人都瞧不起我,他们打我骂我侮辱我,把我像条狗一样看待。
如果,我突然没有钱了,也没有了任何权力,一切就会回到原点,回到二十年前……
而我的神秘也是靠砸钱来维持的。如果未来梦集团崩溃,上万人一夕之间失业,全国多出许多烂尾楼,必定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媒体与公众不会放过我,擅长人肉搜索的网友也不会放过我,连方舟都会来打我的假学历与假背景……全世界很快都会知道我的过去,知道那些可耻的往事,甚至翻出我劳动教养时的狱友!
不错,你现在可能已知道了,早在一年以前,未来梦集团的运营状况开始极度恶化。既因为国家宏观调控,也因为买地成本越来越高,而全球经济形势又不好,我在海外的投资严重亏损。我只能在集团财务报表中做假账,但到上个月资金链都已断裂,还欠下银行与供应商数十亿债务。高管们将会集体辞职,所有员工薪水也无法发放……
于是,我决定自杀,避免活着遭受屈辱,时间就定在愚人节之夜。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我在未来梦大酒店十九层的总统套房,打开窗户跨了出去。
奇怪的是,我看到隔壁房间的窗台上,也有一个人爬了出来,他也要自杀吗?
这时,我看到远方亮起一道绚烂的极光。
“叶萧,你真的不敢杀我?好吧,能否帮我一个忙,把那块碎玻璃放到我的手上。”
“罗浩然,你想干什么?”
“放心,我现在被压在废墟里,不可能伤到你,更不可能逃跑。”
“你想干什么?”
“求求你!把那片碎玻璃给我!你后面肯定还有其他人,如果他们闯进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想干什么?”
“替你完成你不敢做的事。”
叶萧沉默了半分钟,在剧烈的犬吠声中,捡起地上的碎玻璃片,缓缓放到罗浩然手中。
“谢谢!”
世界末日?
接下来,我在地底度过了七天七夜。
我本以为外面的世界都毁灭了,不可能再有人发现我的秘密,也不存在未来梦集团破产这回事。我可以放心地活在地下,无论活一天还是一年!我的求生欲望如此强烈,不但要自己活下去,还要帮助其他人共渡难关。我认出了莫星儿,知道她想杀我,却一直没动手,我也不去招惹她。甚至,当我认出那个塌鼻子老头就是当年对我栽赃陷害的下岗工人后,也放弃了杀他的念头。
叶萧,你不是看过我那封遗书了吗?你相信我写的一切吗?你又一次被我欺骗了吗?不错,关于我的身世以及妹妹,都是过去几年我脑中不断累加的妄想。我强迫自己相信,乃至于几乎忘记真实的过去。我想象自己出身于红色世家,爸爸曾经位高权重,妈妈与三个哥哥死在大地震中——或许都是真的,可惜无法证实。我把若兰替换成妹妹,一个对我冷漠的小市民的女儿,在我想象中变成与我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亲人,又最终在湖底成为一具枯骨。
叶萧,你忘了中学时代请周旋为你代笔写过情书吗?你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笔迹吗?我可写不出那么漂亮的文字!
你明白了吗?这回也是周旋代笔!在《地狱变》壁画的注视下,由我口述人生——我的“妄想人生”,由周旋记录,亦不乏作家的润色加工,这将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
当然,若是让他知道我的秘密,恐怕当场就会把我杀了。
第五夜,莫星儿摸进我的房间,重提旧事要杀了我。但她没有胆量杀我。她流着眼泪离去时,我本有机会杀了她——但我会杀死若兰吗?只要她还长着这张脸。
丘吉尔蹭着我的大腿,也许正是它混浊的泪眼救了我的命。
就在我违反自己制订的规则,在门外点起香烟时,我并不知道莫星儿正在被人强奸。我早就从监控里发现了强奸犯的秘密,却没说出来——我的沉默造就了姑息养奸。
最后一天,凌晨。
我杀了两个人。
对不起,我只是替他们解除痛苦。比如,那个重伤的塌鼻子老头,他的伤口里都长出蛆了,时刻被刺骨的疼痛折磨,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痛快。我想他到死都没有想起我来,没有为十七年前的栽赃陷害而忏悔。
至于流浪汉,就算世界好端端地没有毁灭,他也是忍饥挨饿活受罪,没人会多看他一眼——我敢打赌,其他幸存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我毫无愧疚之心,反而觉得自己是个拯救者。
当我独自在七楼游荡时,被小光绑架了,我才知道他竟是若兰的儿子。
当小光下定决心要杀我时,却犯了与莫星儿同样的错误——不敢杀人。
他没有长着那张我无法忘却的脸。留下他会是更大的危险,毕竟他不是女人,随时可能重新拾起杀人的念头。
对不起,若兰。
我杀了小光。
没想到被周旋发现,他开始了对我的追杀。当然,只要我躲藏在秘密通道里,他的一切努力就都是徒劳。
我把周旋代我写的“遗书”放在最深处的《地狱变》壁画之后,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呢?叶萧,你的出现就意味着没有世界末日,只有未来梦大厦沉入了地底。**还在全力营救,说不定已宣布未来梦集团破产。各家媒体深入调查,特别是针对一直神秘莫测的我。那些无孔不入的家伙,肯定会抓住我的许多把柄,发现我那悲惨的童年和少年经历,让我被关进监狱,接受公众的羞辱,在网络上被暴民们问候家人——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就当世界末日来了!将当我们你们他们全都死了!就当什么都没有剩下!就当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男人为什么活着?
为了尊严。
你不杀我,就让我来杀我。
永别了!
叶萧,周旋,若兰……
罗浩然还能活动的右手,抓着锋利的碎玻璃片,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鲜血溅到很远的地方,电影放映机房充斥着恐惧的吠声,罗浩然睁大双眼抽搐几下。
他死了。
叶萧远远看着他自杀,不曾沾到一滴血。
拉布拉多犬丘吉尔是另一个目击者。
看着罗浩然死去,看着他渐渐混浊的眼睛,叶萧罕见地战栗起来。
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让他这样的人如此绝望,只求一死?在叶萧的逻辑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自杀可能,唯独罗浩然这种大奸大恶之徒不可能。
于是,叶萧决定把这桩自杀案伪装成他杀。
叶萧将罗浩然的双手埋进废墟——这样就没有自杀的可能性了。而罗浩然手上的血,因他本已受伤,亦属正常。
在拉布拉多犬的狂吠声中,叶萧痴痴地坐在半坍塌的黑屋子里。
耳边响起十三岁那年,他与周旋结伴走过老街,听到录音机里放出的歌——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真正绝望的,并不是困在地底的人们。
掘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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