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常常来买枇杷,是家人咳嗽吗?”云霁想到师父说的要问目的。
“我是药房的活计,入药需用到枇杷,所以每次都是这个时间来跟陈生取货。”汉子回答。
云霁顿时明白了。
什么预言,什么未卜先知,他师父根本一开始的时候,就从陈生口中得知今天有个什么人,将在什么时间来取货。
根本就是约定好了的,每天都是如此。
“我去过陈生家,怎么不见他邻居家有你这么个小孩?”那汉子边挑枇杷,边开始打量着云霁的脸。
云霁觉得这个人问东问西的好麻烦,师父又不在,“你挑好了就快走吧,银子我会交给他的。”
汉子是挑好了,却伸手把放在摊子上的碎银揣在了怀里,“我不知你是谁,怎能放心将银子交给你?”
“那你也不要把枇杷拿走。”云霁拦住了他的去路。
汉子轻轻一推便把他推开了,“就凭你,怕也拦不住我。”他背着半筐枇杷准备脚底生风。
云霁急了,没想到碰到个老顾客,还是个泼皮无赖。自己那么小,想抓住他又抓不住,想拦住他又拦不住。
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乐弘道人从天而降拦住了那个汉子的去路。
“拿了陈生的货却不给钱,你让我的小徒如何向陈生交代?”乐弘道人一个伸手夺过了他的背篓,两人过了三招之后,乐弘道人尚未出剑,对方已经败下阵来,乖乖交出了银子。
“师父。”云霁见乐弘道人往这边走,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哭,男儿流血不流泪。”乐弘道人掏出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不是夺回来了吗?”
卖了一天枇杷之后,师徒二人回去破道观过夜。
乐弘道人问徒弟,“蠢徒儿,你今天可学到了如何识人没有?”
“如何识人没有学会,但学会了四个道理。”云霁一开口还是脆生生的童声,与头头是道的分析并不相称。
“第一,人不可貌相。那个髭须汉子看起来忠厚老实,居然是个会赖账的泼皮。”
“第二,但人往往都是看外表下结论的。他见我是个小孩子,又面生,便来欺负我。”
“第三,只有强者才有说话的权利。他比我个子大,所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师父你的功夫比他好,所以他不得不听师父的。”
“第四,千般观察万般盘算不如消息灵通。师父你叫我观察,看谁来买,怎样的人来买,结果自己预言的说来枇杷的人,还不是事先从陈生那里听来的?所以说,千算万算不如消息灵通。”
乐弘道人见买枇杷的小把戏已经被识破了,于是咳嗽了两声,摸了摸云霁的头,“小徒儿啊,你也不蠢嘛。”
云霁:“……”
“总结得很好,尤其是最后一点。”乐弘道人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所有细致入微的观察,都是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得到更多的消息,从而只能从有限的表象去判断。”
“陈生的妻子通奸,若我们从他的客人那里,或者邻居摊位打听到了,便不用去看他的鞋子和竹篓。”
“所谓未卜先知,占星卜卦,不过是因为那些人知道了更多的消息,在故弄玄虚罢了。”
云霁眯了眯眼睛问道:“就像你故弄玄虚说,一刻钟以后,有个青衣的汉子要来买半筐枇杷一样?”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却作出一副大人的,“我都明白”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好笑。
乐弘道人的脸皮厚惯了,完全付之一笑,“为师为了让你明白这个道理,也是煞费苦心啊。”
云霁:“……”
为什么他的师父这么令人一言难尽啊。
——
回到了道观之后,乐弘道人在院子中央生了一堆火,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只鸡和一坛酒。
“我们今天劳顿了一天了,要犒劳一下自己。”乐弘道人拔出了他的青峰剑。那把剑的剑柄是青龙盘柱的纹样,剑上还雕了龙纹和山水,剑身挺拔,剑刃锋利,灵秀而清丽,是一把绝世好剑。
然后,乐弘道人用那把剑来杀鸡。
“师父啊,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暴殄天物了。”云霁皱着眉头看着那把青光宝剑上面沾满了鸡血。
“你是说这只鸡吗?”乐弘道人正在徒手去内脏,剥得满手血。那把青峰剑被他扔在一边,连擦都懒得擦,血上又沾灰。
“这只鸡给我们吃了怎么能叫暴殄天物呢?应该叫死得其所,死得光荣。”
云霁怜爱地将那柄剑在他师父脏兮兮的脏道袍上擦干净。
“喂!为什么要用我的衣服去擦剑啊。”乐弘道人抗议。”
“好歹是你的宝物,要好生对待才是。”云霁回答。
乐弘道人一边转着烤鸡,一边说:“剑是工具,既然可以杀人,为什么不可以杀鸡?人又比鸡高贵多少?”
听到这话的时候,云霁愣住了。
是啊……乱世之中,人命之于畜生命,之于鸡鸭猫狗的命,又能高贵多少呢?
被砍了一样会流血,会死,死了之后肉身会化作烂泥,只是这灵魂……又会飞到何处呢?
“芸芸众生,不过尔尔。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乐弘道人将鸡转了几圈,鸡的表面已经烤至微黄,开始吱吱啦啦地冒油了。
“王侯将相还不是要吃喝拉撒?还不有欲望?还不是贪婪?还不是懒惰?”
“但既然人无完人,就证明人是有弱点的,可以被利用的。诡道便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去操纵人心。”
利用人的弱点去操纵人心……这可不就是跟那个男人曾经对他所做的事情一样?
上一世中,那个男人利用他迂腐,恪守孔孟之道的弱点,强迫他入宫为妃。
他不是没有抗争过,只是那个男人执意要他,甚至将刀剑架在了他父母和九族同胞的脖子上。他若不进宫,便是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违抗圣命,那便是不忠。违抗父命,那便是不孝。自裁或者逃避,牵连了九族,为云家乃至亲朋好友招致祸端,那便是不仁不义。
他无法反抗,更不能殃及他人,只能被迫在帝王身下夜夜承欢。
——
“烤好咯~”乐弘道人炫耀似的将鸡在他面前溜了一圈,让他闻个味儿。待他真的闻出味儿来,勾着肚子里的馋虫了,又把鸡拿走,让他吃不着。
“为师又拔毛,又开膛破肚,又烤,你小子什么都不干,当然要为师先吃。”
乐弘道人将鸡拿到嘴边准备吃的时候,突然想到还罩着人皮面具,只得把鸡放在一旁,伸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人皮面具撕下来。
趁着他撕面具的空档,云霁抓起鸡来咬了一大口,险些被烫着。
“师父,你没有撒盐。”鸡肉寡淡。
云霁吃得不多,所以大半个鸡还是进了乐弘道人的肚子。吃到后半段的时候,乐弘道人开了酒坛,整个道观酒香四溢,一边吃鸡,一边就酒。
“师父,人转世之后还能记得上一辈子的事吗?”云霁抬头看着满天星星。
“嗝,要看造化。”乐弘道人打了个酒嗝,“据说有人是记得的,但我是不记得的。”
“记得的话未必是好事,也可能是前世的孽缘未尽,尘缘未了,心有不甘罢了。所以说,不记得,反而还乐得轻松。”
云霁未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若不是前世的恨意过于执着,前世未尽的理想留下了过多的遗憾,可能他这辈子就不会执着于庙堂之高,不会特别想成为良臣,成就一番伟业了。
“你也别往心里去。”乐弘道人似乎又看穿了他的心思,“就算你记得,别人也不记得。你就像在历史的回廊中,被忘却了那颗星星一样,自顾自地发光,但其他星辰早已陨灭。”
云霁看到一颗流星划过了天际。
云晗昱已经死了四十余年,北蛮的军队踏破都城又被赶回了塞北,王朝都换了几拨儿了。
前世的父亲、母亲、亲朋、好友……还有那个男人,都已经死了,不在了。
尸体已经腐朽,尸骨已经成灰,灵魂已经湮灭。
但想到那个男人死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云晗昱恨他恨了一辈子,所以当云霁想到他的死的时候,应该觉得高兴,觉得轻松才对。
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睡着了吗?”乐弘道人试探性地问他,又把酒坛子在他身边晃了一圈,好散出些酒香来勾勾他,“不陪为师喝点酒,聊聊天?”
“……师父,我才八岁。”云霁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那为师来给你唱个曲子吧。”乐弘道人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便开始哼哼。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7章 师弟
“笨徒儿,快起来。”某日睡到半夜,乐弘道人鬼鬼祟祟地爬上了云霁的床,将他摇醒了。
“你干什么?”乐弘道人捧着半截蜡烛,烛光打在他的下半边脸上,形如鬼魅。云霁被吓了一跳。
“桦国和宣国在边境打仗了,死了好多人,”乐弘道人幽幽地说,“我们趁热剥了人皮,为师教你制作人皮面具。”
“……”云霁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面具真的是人皮做的?”
“不止是人皮,还是新鲜的人皮。硬了或者腐烂的人皮都不行。”乐弘道人催促他,“战争刚结束,军队刚撤走,我们动作快点,找个新鲜的人皮去。”
云霁只觉得头皮发麻,有些抵触,磨磨蹭蹭的不愿起来。
乐弘道人看出了他内心的犹豫,开导他说:“人死如灯灭。尸体曝露荒野,被野狗叼了也是叼了,被风吹干了也是干了,腐了也是腐了。”
云霁被乐弘道人推推搡搡地穿好了衣服,朝着经历了战争的,满目疮痍的村子走了过去。
——
陷落之地,烽烟狼藉,尸横遍野。
满村房屋皆尽被烧毁,成了废墟。有些被夷为平地,有些被烧得只剩了焦黑的支架,有些未全部被烧尽,还有余火点点。
尸体曝在路边,密密麻麻,一个叠着一个。
有些烧焦了,肉和骨头都烧成了黑漆漆,粘腻腻的一坨,冒着烟。
有些尸体断了头,少了胳膊,创面上血肉模糊,血液已经凝固成了成棕红色,和余烬混在一起。
云霁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受不了,看不下去了。
“弱肉强食,生灵涂炭,乱世便是如此。”乐弘道人感慨道:“治世之时,还有礼义廉耻这么一块遮羞布,将人那杀戮、残暴的本性掩盖起来。”
“乱世到来之后,人与人之间便是赤裸裸的相见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你得利,就是我得利。没有对错,唯有强者长存。”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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