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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节

    待过了年,昭明帝又开始上朝了,大家就觉着,这是帝王身体转好的一个象征。
    不过,上朝也是断断续续的,倘昭明帝觉着身子还成,就上朝。若是不大好,便在宫里歇着。国事一应交给六皇子,六皇子凡事不敢自专,每天晨昏定醒,都会过来跟他爹说说每天的机要大事。
    出了正月,便是龙抬头。
    这一日,昭明帝多少年来,只要在谢皇后身边,都会与谢皇后一道去祭一祭魏国夫人,先时是去庙里,后来登基后就是去皇陵。今年昭明帝身体不大好,谢皇后道,“让天祈寺做场法事则罢了。”
    昭明帝道,“还不至于,咱们坐车去,路上都是好走的,朕想去看看咱们的陵寝。”
    谢皇后眼中酸涩,道,“我不想去。”
    见妻子眸中盈光闪烁,昭明帝温声道,“好,那就不去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昭明帝则是特爱回忆过去,回忆初次见谢皇后的时候,昭明帝道,“那会儿你同永福长公主拌嘴,四哥还私下同我说你厉害来着。后来,父皇给咱们赐婚,四哥还担心我被你欺负呢。”
    这事,昭明帝不是头一回说了。谢皇后不肯扫丈夫的兴致,笑道,“楚王在我面前完全看不出来啊,他对我还不错。”
    “这怎么能叫你看出来。倒是四哥,给安国老夫人的彪悍吓得不轻。”昭明帝说着自己也觉好笑,道,“尤其安国老夫人活剥人皮的事,四哥还悄悄打听过四嫂是不是在有时也剥过人皮什么的。”
    谢皇后听了不觉莞尔,“楚王平日里瞧着是个稳重人,不想倒这般风趣。”
    “他就是面儿上稳重,以前我那春宫什么的,都是他送我的。”
    谢皇后嗔昭明帝一眼,昭明帝笑着一捻谢皇后的手心,道,“四哥是白做了担心,我娶了你,是我的福气。近来,我时时想到少时的事,大哥三哥有赵贵妃和谢贵妃,她俩管着后宫,也最得父皇爱重。二、悼太子的生母是胡皇后,慈恩宫待悼太子最是宠爱,就我跟四哥,四哥生母去的早,咱们母后那会儿还只是淑妃,也不怎么得父皇青眼,还时常病。我跟四哥就得抱团儿,好在父皇对皇子皇女一向亲厚。那会儿不要说做皇帝了,就想着待成年能得个好差使,或是弄块好封地,就知足了。娶了你,我这运道就开始旺了。皇后,你就是民间传说中的旺夫啊。”话到最后,昭明帝还打趣了一回妻子。
    谢皇后笑,“是啊,都是我旺的。”
    “还有一回,剁手狂魔那事儿,皇后可还记得……”昭明帝说着,便阖眼睡了过去。
    近来昭明帝时常如此,说着说着话便不自觉的睡过去。
    谢皇后托着他的头将人放平,给昭明帝盖好被子。捡起本书,坐在一畔翻看。
    一时,内侍刘景轻声轻脚的进来,谢皇后摆摆手,去了偏殿,刘景在偏殿也不敢高声,轻声道,“娘娘,内阁首辅薛相与礼部尚书韦大人求见陛下。”
    此二人求见所为何事,谢皇后倒是猜到了些,吩咐刘景道,“与他们说,陛下睡了。”
    刘景道,“两位老大人说,倘陛下在休养,想给娘娘请安。”
    谢莫如见了见他们,二人说的不是别的事,乃国之大事,储位之事。两人神色凝重,薛相道,“储位为国之根本,定下储位,则朝中人心安定。臣原想上禀陛下,近来陛下龙体微恙,就想着,先与娘娘说,娘娘看什么时候合适,同陛下提一提此事。”
    谢皇后道,“再等一等。”
    韦尚书有些急促,道,“娘娘,江山为重。”
    薛相忙阻了韦尚书道,“娘娘在陛下身畔侍疾,娘娘贤明,看什么时候合适,再与陛下说吧。”
    谢莫如打发他二人去了。
    出了凤仪宫,春风犹寒,韦尚书将手抄在袖里,低声道,“薛相因何拦我,这事,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只让六皇子代为理政不成啊,得给六皇子个正当名分。没有储君名分,倘昭明帝有个好歹,这帝位还有得争。
    薛相是追随昭明帝的老人儿了,他追随昭明帝的时间,也就略晚于前吏部尚书张尚书罢了。正因为追随昭明帝的时间长,薛相才更明白谢皇后于昭明帝心中的地位,也明白谢皇后此人的才干。此事,谢皇后既说“要等一等”,那必是有什么缘故的。毕竟,六皇子一直是养在谢皇后膝下的。六皇子储位之事,想来谢皇后也是心中有数的。薛相叹道,“皇后娘娘既知晓此事,必会与陛下提的。陛下何等圣明之人,不然焉何要让六皇子理政?”在薛相看来,昭明帝是个明白人,就是在储位一事上,立场也从未变过,更没有搞过什么皇子间的平衡之类的事。昭明帝一直就是嘱意六皇子,小时候代父镇藩的是六皇子,长大后别的皇子出宫开府,留在宫里的是六皇子,却岁代父祭天的也是六皇子,如今代父理政的还是六皇子。
    昭明帝的心意,够明白了。
    差,也只差一道立储圣旨了!
    韦尚书叹道,“我又岂不知刚刚那般说话会令皇后娘娘不悦,只是,再重,重不过江山。储位一日不定,一旦出事,便是大事啊。哎,陛下这病,哎……”
    想到昭明帝的病情,两位老大人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立储之事,谢皇后没同昭明帝提。
    谢莫如比任何人都了解昭明帝,可能许多人会觉着,昭明帝不是那种君子一怒血流漂杵的强势的帝王,认为他宽厚太过,还有些惧内。这样想的人,大概是忘了,昭明帝当年是以战功夺嫡的了。
    昭明帝性子的确宽厚,但能走到现在,仅靠宽厚是不够的。如柳扶风、忠勇伯、李九江、欧阳镜,甚至唐相,都是在昭明帝的手中得以建功立业。
    昭明帝,是比明白人更加明白的人。
    谢莫如知道,昭明帝不会想不到储位之事,他只是……还没下定决心罢了。
    昭明帝在二月中的时候,召见了大皇子生母苏昭容与六皇子生母凌昭容。这二人其实是有封号的,苏昭容封号为安,凌昭容封号为恭。所以,二人也可以称安昭容与恭昭容。
    召见此二人的同时,昭明帝也宣召了大皇子与六皇子。
    谢皇后未在,昭明帝让谢莫如回避。
    这还是夫妻二人结发后的头一回,昭明帝凡事不避谢皇后,从未让谢皇后回避过。但,昭明帝既有此话,谢皇后便带着宫人内侍去了偏殿。
    昭明帝靠在软榻之上,膝上搭着一条明黄锦被,四人则按长幼位份坐在他的榻前,姿态恭顺,眼神关心。昭明帝的眼睛落在四人身上,良久方道,“朕身体如何,想来,你们都有数。今大事未定,朕不能心安。”
    昭明帝道,“储位之事,朕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四人无一人说话,苏凌二位昭容都是不得昭明帝喜欢的,自然不敢先开口。大皇子六皇子都是受宠皇子,平日里在他们爹面前倒还敢说话,可事关储位,他俩就都不好开口了。昭明帝点名,道,“老大,你说说看?”
    大皇子是诸皇子之首,自来最是端庄的人,大皇子想了想,道,“父皇眼下还需保重龙体,待父皇大安,储位大事,自是由父皇做主。眼下六弟代父皇秉政,事事公道,样样妥帖。我们兄弟,都是庶出,唯六弟养于母亲膝下,且六弟有代父镇藩之功。储位向来是立嫡立长立贤,出不了这三样,我虽居长,论才能实不及六弟。再者,江山社稷,还需贤能者居之,如此,江山长久,百姓安宁。”
    六皇子连忙道,“我也不过是靠兄长们辅助,大臣们尽心,听得父皇教诲,勉力为之罢了。要说贤能,咱们兄弟都无不肖之人。大哥较我们年长,小时候,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宫里念书,都是大哥照应着咱们。待大了,大哥也是处处关心弟弟。何况,大哥当差更早,于朝政上,我不如大哥。”
    两人说的都极恳切,起码,昭明帝听后微微颔首。过一时,昭明帝看向两位昭容,道,“苏氏,你说呢?”
    安昭容面儿上一派古井无波,握在袖里子里手却是不禁微微颤抖,她不敢看昭明帝,低声道,“国之大事,妾身不懂,自然是陛下做主。”
    昭明帝看向凌霄,凌霄抬头回望昭明帝,沉声道,“陛下大行之日,妾身肯请以身相殉!”
    大皇子六皇子皆不可思议的望向凌霄,安昭容更仿佛见了鬼一般的深深震惊,这会儿也不低着头了,她两眼圆瞪的望向凌霄,仿佛此生从未认识过这个女人一般!昭明帝眼神幽深,深望凌霄一眼,道,“朕,准了!”
    六皇子脸色一白。
    凌霄行个礼,便退下了。
    昭明帝令几人都退下,命内侍传召内阁,待内阁至,昭明帝命薛相拟旨,册六皇子梵为储君。
    正在佛堂念经的安昭容听闻此事,当下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安昭容面色惨白,心跳如鼓,额间冷汗涔涔,浑身的气力都仿佛被这一道圣旨抽走一般。
    此时此刻,安昭容终于明白,凌霄为何会自求殉葬了。
    昭明帝立太子的诏书颁发之后,第二件事就是分封诸子,大皇子封秦王,二皇子封周王,三皇子封肃王,四皇子封韩王,五皇子封赵王。然后又令内阁拟了遗诏,薛相听昭明帝说“朕大行之后,着太子继位”的话,险些将笔掉在地上,眼中已是老泪纵横,内阁诸人,皆是面露凄色。
    昭明帝道,“人生百年,谁能不死呢。趁着朕还明白,将大事定下。这些天,都是太子代朕理政,太子,乃宽厚之人,只是,他还年轻,以后,朕就将太子托付予你们了。”
    这话一出,薛相诸人均是纷纷跪倒,哽咽难言。
    哭一回,继续拟遗旨。遗旨中,昭明帝只说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他死后,太子继位。第二件就是,昭容凌氏,殉皇陵。
    谢皇后对凌霄之事欲言又止,夫妻多年,谢皇后自是了解昭明帝,昭明帝亦是明白谢皇后。昭明帝知道谢皇后不反对凌霄殉葬,但,事干太子,谢皇后一向自信,故而有些犹豫。昭明帝道,“此事,朕想了许久。大郎与六郎都是不错的孩子,朕的心意,一直有些摇摆。苏氏愚蠢,凌霄心大。她二人,可做皇子生母,不可做皇帝生母。不然,日后仗皇帝生母之位,必成祸端。朕不惧有人在朕这里图谋富贵,这样的人,朕见得多了。倘是大郎继位,苏氏日后必然就是另一个太皇太后。凌霄的心,更不止于富贵,她的眼睛,盯着的一直是权柄。她狠得下心,熬得住岁月,倘叫她成势,祸端更甚于苏氏。她能明白,最好不过。朕不处置了她,倘由你来做,则你与六郎必然生隙。”
    “朕这一生,才干平庸,多赖你辅佐指引,方得帝位。以往,都是你为朕操劳,这件事,让朕代做吧。”
    谢皇后眸中水色盈眶,道,“便是辅佐,也唯有尧舜一般的人,才堪辅佐。倘桀纣之人,纵周公伊尹在世,也辅佐不来的。陛下本就有明君之姿,胜先帝多矣。”
    昭明帝怅然,“可惜天不假年哪。”
    顿一顿,昭明帝道,“皇后都知道了吧?”
    “陛下说的是什么事?”
    “朕瞒你那事。”
    谢皇后便知昭明帝说的是哪件事了,是六皇子生母凌霄流言之事,也是几年前小御史联名上书揭露段四海身世之事,或者,还有先时江行云失踪,谢皇后拒不答应四海国交易而令朝中心生不满之事。这几件事,谢皇后让昭明帝去查,昭明帝一直没查出什么结果来。谢皇后却是早就猜出来了,她明白昭明帝的心思,道,“我只当不知罢了。”
    昭明帝好奇,“皇后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谢皇后感叹道,“世间哪里有机密之事,凡事既做了,必有迹可寻。陛下一直与我说查不出来,我就猜到必是几个皇子之中的一个或几个了。我们养他们长大,他们如今为了皇位用这样的手段,陛下怕是心软了吧?”
    昭明帝叹,“当年我对先帝其实多有不满,待到自己做了皇帝,看到他们小动作不断,我方知先帝难处。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孩子大了,自然各有心思。”谢皇后道,“想争不是坏事,只是用的法子不对,太小家子气了。”
    昭明帝问,“皇后猜出是谁了吗?”
    “开始还不知道,但后来陛下将贺尚书调往户部,韦学士接掌礼部,我就知道了。”韦学士是六皇子的老师,贺尚书则是五郎的岳父,五郎又是大郎的同胞弟弟。
    昭明帝感慨皇后见一知著,道,“这事,皇后知道也就罢了,以后,莫再提了。”
    谢皇后点头应。
    “朕在,总有父子之情,朕,还能周全于他。待日后,皇后看着,凡事,还是要以江山为重。”平民百姓之家,孩子不好,打一顿骂一顿也就罢了。在皇家,很可能就是要人命的事了。昭明帝与他爹穆元帝一样,重子嗣,但,更重社稷。
    谢皇后道,“要不要让端宁回来?”
    昭明帝摆摆手,“朕近来都是令太子理政,朕生病的事早就瞒不住。可一旦宣端宁回帝都,西蛮那边儿必然就知道朕身体不成了,何况,还有藩王们那里,也不要惊动他们。待太子继位,再召端宁回帝都。”
    昭明帝除了对谢皇后有一番交待后,就是对太子进行最后的教导,昭明帝问,“凌昭容的事,你可怨朕?”
    太子恭身道,“儿臣没有,只是……”
    “你或者会想,朕是不是因为皇后而令她相殉的吧?”昭明帝道。
    “父皇!儿臣并无此想,儿臣知道,母亲她不是这样的人!”太子急声道。
    “你能说出这句话,可见,皇后没白抚育你一场。”昭明帝语重心长道,“皇后,是个大道直行之人。她不屑于这种阴私手段,安昭容,不是皇后不容她,是朕不能容她。自你出生,她便对你不闻不问,那时,皇后并没有要抱庶子抚育的意思,实在是她太过凉薄,皇后身为嫡母,便将你抱到身边养育。这些年,她对你视而不见,朕都知道。朕还知道,她此举是因为什么?她,就是为了让皇后一心一意的抚养你,皇后,没有嫡子。她就是相中了这一点,熬了几十年,熬到你继位,她自然便母以子贵。她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吗?知道你喜欢穿什么衣裳吗?你长这么大,她可问过你一句寒暖?生而不养,岂配为人母!”
    昭明帝身体虚弱,说完这一段,已是气喘吁吁。太子含泪为父亲顺气,道,“父皇,我都明白。”
    “你呀,你还年轻,如何知晓人心险恶。日后必会有人说,她是为了你的前程,苦苦忍耐,苦苦煎熬,临头来,是皇后让朕处死了她。”昭明帝喘过一口气,继续道,“朕虽看不到,但必会有小人进此谗言,离间你与皇后。”
    太子含泪保证,“儿子必不会听信小人之言,儿子自小跟着母后长大,在儿子心里,母后便是儿子的生母。”
    “皇后,一定要孝顺皇后。”昭明帝殷殷叮嘱太子道,“朕当年能得帝位,多赖皇后之功。许多人说,朕惧内。他们……他们是不明白,皇后之才干,并不输于朕……太子啊,皇帝也只是皇帝,皇帝位居九五,但,皇帝是与仕人共治天下。皇帝的权利啊,是由臣子来执行的……大臣们认为皇后干政,可朕,既能将权利赋予内阁,赋予诸臣,为何就不能将权利与皇后共享。他们于朕有功,皇后,不仅是朕的妻子,还是朕一生的良师益友……”
    支撑着举行过太子的册封礼后,昭明帝人就不行了。太子与诸皇子日夜侍疾,太皇太后那里这些天不见昭明帝过去也直闹腾,文康大长公主只得日夜在慈恩宫守着太皇太后。待二月二十九,昭明帝召内阁入宫,对太子道,“好生孝顺你母后,倘有什么事不明白,只管请教你母后与内阁。“
    太子含泪应了。
    然后,昭明帝对薛相为首的内阁道,“太子,朕就托付给你们了。”
    薛相等人亦是心下酸痛的了不得,含泪叩首。
    昭明帝对诸皇子藩王道,“父子一世,能给的,都给了。”
    诸皇子藩王都是哽咽不能言。
    昭明帝将诸人打发出去,独留了谢皇后在身边,昭明帝气息微弱,眼神依旧清明,望向皇后道,“朕前日照镜,已垂垂老矣。皇后仍若三十许人一般。”
    “在我心中,陛下永远不老。”
    “皇后,朕想知道一事。”
    “陛下请说。”
    “皇后,一直没有身孕之事,究竟是……”
    谢皇后未答,反是道,“是先帝临终前,与陛下说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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