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和连长公主的事也没告诉你?”沈怿气消了不少,边喝边问。
晏寻摇了摇头。
这么说,等同于花大价钱救了一个废物。
“不过,他还不知道我的病已治好。”仿佛看出他的嫌弃来,晏寻思量片刻,“或许我可以成为你们在肖府里的线人。”
这个提议实施起来有困难,但也不是并无机会,沈怿支着头,若有所思地搅拌稀粥。
那个把自己裹得一身黑的人,劝他借刀杀人,明哲保身。
莫非,晏寻就是这把刀?
书辞正在收碗筷,还不知沈怿心里早已九曲十八弯。只见他们提起长公主,好奇心油然而生,转头去问掩真:“道长,你从前和平阳公主有交情?”
本在看热闹的老道忽被问到这个话题,莫名地怔了怔,“交情谈不上,我那时也是个成日里靠算卦为生的江湖骗子,医术学个半吊子,也承蒙驸马看得起,才到府上去做他家的门客。”
那时的大梁南北虽有战事,却处处是花团锦簇,充满生机。
好些官宦府里都养着门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逢年过节,一大帮人对诗比武踏青赏月,过得是文人骚客的日子,唱的是江湖豪情的曲子。
然而这一切都随长公主之乱,一并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当中。
“驸马的病,最初谁也不知道。”他轻摇头,“我们只是听说他身体弱,直到后来长公主偷偷把我与另外几个大夫叫到一块儿秘密商谈,大伙儿才得知他患有如此怪疾。”
“也怪我们学艺不精。”掩真语气里难掩失落,像是对年少时错过的那些事感到无比愧疚,“我本出自医学世家,可自小贪玩偷懒,不务正业,直到驸马病入膏肓,那会儿才恨自己没有好好听师父们的话,用心学习医术。”
书辞托腮沉吟:“长公主是在驸马死后性情大变的,驸马过世,对她的打击想必一定很大……道长,你和她相处过么?这位公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闻言,掩真眉眼微沉,整个人陷入了漫长而又覆满灰尘的旧回忆里。
“长公主……是我平生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子。”
肖云和靠在榻上闭目浅眠。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尽头轻唤。
“阿希。”
“阿希……”
春日里温软的阳光下,那个锦衣华服的人端庄而倨傲地走在汉白玉的石桥上,环佩叮当,黑发如锦似缎,象征着身份的厚重衣袍层层叠叠,大衫大带,看上去尊贵而威严。
那是与生俱来的气质。
而她生来就是该受人敬仰的。
身负绝学的少年郎垂头跟在一侧,沉静的眉目却不时偷偷往前一瞥。
公主于他而言就像是一片风景,一树绮丽的繁花。
她太过耀眼了,耀眼到令他无法直视,不敢亵渎,唯一能做的,只是虔诚地紧跟在后,默默地伴随左右。
那时她也曾不经意停下来,纤纤玉指勾起他的下巴往上抬。
清澈的双目中带了几分狡黠,笑容明丽干净。
这个神情,足够他铭记一辈子……
“你既如此喜爱这盆兰花,便拿去好好养着吧。”
他见证过她最繁盛的时期,也陪曾她度过最萧条的那段日子。
驸马病逝的那一年,公主府上长久弥漫着哀伤和死寂,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把自己本来的面目永远的封存在了面具之下。
劫数至今十五载,千帆过尽。
他从睡梦里睁开眼,视线中能看到角落摆着的那盆兰花,碧青的枝叶间冒出了一两个幼嫩的花苞,亭亭玉立。
*
书辞回到将军府时还不到中午,夫人正在厅里来回转悠,似乎等了她许久,一脸的焦急。
“快,快,赶紧去换身衣裳。”边说边伸手牵住她往屋里走。
书辞一头雾水:“怎么了?”
将军夫人面露无奈道:“上面来了旨,太后要见你。”
她听得一愣,此时此刻才意识到,王爷这个身份还会和皇帝太后以及一堆公主妃嫔们打交道。大概是沈怿这个人平时本我行我素惯了,极少见他提起宫里的事,宫外也几乎没什么机会和其他人有交集,若不是还有个王爷的称呼在那儿摆着,书辞险些都快把他和普通人混为一谈。
皇宫两个字泰山一般朝她压下来,如此突然,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书辞就被傅夫人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利索地拎上了马车。
她脑袋上破天荒插了两支金银簪子,难免觉得沉甸甸的。
书辞随手摆弄了几下,向问傅夫人起缘由:“怎么平白无故的,太后会问起我来呢?”这其中必定有人牵线搭桥,而沈怿禁足在家,成天念着进宫赐婚的事,肯定不是他。
“言大人的案子久久没查出个名堂来,其实皇上是早听说了你的。”傅夫人在车内还不忘给她整理衣衫,“但是碍于王爷眼下在受罚,所以不好多问。今天正逢太后的寿辰,三公主偶然提到了你,她老人家便来了兴致,就说要见一见。”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至于这位三公主是不是偶然提起,她暂且没兴趣细想,但令书辞惊讶的是——当今太后,沈怿的大半个娘过寿辰,他竟还跟个没事人一样在道观里闲逛!
禁不住就开始担忧起自己以后的日子。
“夫人,老太后过生辰,咱们空手去合适吗?”
可现在要买也来不及了,像她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似乎送什么都等同于自取其辱。
“这个不必你操心。”傅夫人掀起帘子看车外,“一会儿记得说话要谨慎,没问你的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地回答,知道么?”
“嗯。”
在一片忐忑中,书辞来到了奢华富丽的紫禁城。
大冬天里的宫墙比以往更加凄清,深灰的颜色与天空的暗沉交相辉映,遥遥的北风送来远处寒梅的冷香,沁人心脾的同时又不寒而栗。
见惯了气派的王府,再打量皇宫,景致无非是大同小异,这种地方住久了,即便是雕梁画栋,也总有看腻的时候。
大半年来经历了太多的事,连避暑山庄都感受了一回,书辞已不再是最开始那个见什么都稀奇小姑娘,举手投足间镇定了不少。
傅家夫人看在眼里,目光中带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由内侍引路穿过长定宫的花园,西面是礼佛的祠堂,北边就是正殿,两座石制的宫灯旁各站了一个宫女,笑容端庄地冲她们略一颔首,款步进去通报。
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欠了欠身,轻言细语:“夫人里面请。”
老太后大寿,殿内特地布置过一番,大概比平时更加辉煌夺目,其中坐着一群不认识的皇亲国戚,当真是如书辞之前胡诌过的那般,有股皇室的贵气扑面而来,迫得人胆战心惊。
仓皇一瞥间,她看见了那位曾邀她赴宴的庄亲王,他还是老样子,温文尔雅,此时正悄悄地冲这边颔首一笑。
不知为何,这个不经意地动作莫名让书辞安心了许多。
当今太后就端坐在上面。
书辞没敢抬头,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随即她听到一个威严中带着温和的声音,“免礼吧,起来我瞧瞧。”
太后比傅夫人要年轻一些,但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看得出来她年少时或许个脾气极好的大家闺秀,温婉贤淑……类似于言书月那种。
可是在宫里不会存在好脾气的太后娘娘,她是从贵妃被抬到皇后的位置的,能做到这一步,自然有她的心机和手段。
哪怕是再弱不禁风的女子,进了宫也会拔苗助长一样地被无数支手打磨得锋利异常。
“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太后细细端详她,语气里颇有怜悯之意,“也是个不容易的,长这么大了,才知晓自己亲生父亲是谁。”
在外面沈怿给她编的谎是傅家二爷失散多年的亲闺女,这么快就要直面这个头衔,书辞一时不知要怎么回答,半晌才讪讪应了。
“怿儿是个暴脾气的人,我忧心他的婚事很久了,难得他中意你……挺好的。”太后靠在椅子上,手里捏着蜜蜡佛珠慢慢地数。
想了想,书辞还是决定给沈怿挽回半点颜面,“太后多虑了,王爷……其实面冷心热。”
“你也不用替他说好话,有些事情我比你清楚。”她微微一笑不以为忤,“两情相悦是好事,我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傅家为我大梁世代尽忠,你乃武将之后,怿儿也是打小舞枪弄棒的,在这点上你们俩倒很合适。”
太后好似对她非常满意,一直在含笑点头。
书辞有种错觉,她这回找她来更像是着急把沈怿给强买强卖地送出去,比市场上挑菜还要随便。
就在殿内气氛其乐融融之际,冷不丁有人开口:“可我怎么听说,书辞姑娘是当年梁秋危的后人,不是什么功臣的遗腹子。”
这语气很是熟悉,书辞一转眼便见到了坐在公主旁边的安青挽,一面惊讶于她是怎么能混进这种场合的,一面又奇怪她是打哪儿得知的。
话语正落,太后的脸色却微妙的变化了一下。
第七一章
梁秋危曾经是太后的心腹, 不管其结局如何,终归是给太后卖过命的,乍然蹦出这么一句惊悚的言语, 且不论是真是假, 面上最难看的肯定不只是书辞。
这个时候,在场众人无不认为说此话的是个脑子没长好的缺心眼。
安青挽被三公主皱眉使眼色地拿手肘捅了捅, 一脸倒霉样地闭了嘴。
太后沉默着没有吭声,傅老夫人眼观鼻鼻观心, 当下含笑着给了个台阶:“安姑娘说笑了, 那梁秋危可是太监, 太监又怎么会有孩子呢?阿辞是我傅家的骨血,言大人临终前留有遗言,如假包换, 错不了的。”
此时,专注喝酒地沈冽淡淡笑道,“安大姑娘真是语出惊人,这般稀奇古怪的段子也想得出来, 为了博大家一笑,可谓是煞费苦心了,小王在这儿敬你一杯, 先干为敬。”
他这话半是调侃半是讽刺,在座的听完,便开始蹩脚地跟着附和,稀稀拉拉地笑了两回, 勉强算是把这尴尬的场面给圆了过去。
太后的面容僵了片刻,大概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出什么不愉快来,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
因得她这个笑,四下里的气氛随之缓和。
书辞暗中松了口气,不经意看见傅家夫人在擦额头的汗,心下隐隐愧疚。
老夫人一把年纪了还被自己连累着受这样的惊吓,她实在是过意不去,正欲开口,门外忽有人大步流星走进来。
没让人通传,也懒得等回话,昂首阔步,依旧是俯仰从容的姿态,这个身影猝不及防地跳进书辞的视线里,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怿?!
他不是在禁足么?
一旁的三公主替她发问:“沈怿,你不是在禁足么?圣旨在上,你敢抗旨?”
他视线连转都没转一下,只朝殿上的太后款款行礼,“儿臣来给母后祝寿。”
肃亲王的态度依旧目中无人,然而短短一句话,表示自己出师有名,似乎皇帝在这儿也不好意思阻拦他尽孝。
三公主颦了颦眉,欲言又止。
太后倒是没计较这些,她今日心情不错,摆手示意道:“好好好,来了就好……来瞧瞧跟前的这是谁?”
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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