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闻此事,太医院院正康大人肝胆欲裂,带着一群太医紧赶慢赶地到了长乐宫。他生平亲身经历过两回大疫,一回在江南,一回在山东,伤病者死其四五,城中多绝户。整座城令重兵围成死地,甚至连一口薄棺都买不着,死尸只能丢到乱葬岗去火化。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死者过万的大疫共计一十五次,京城也发生过一次,可宫里头从来没有过啊。以前的师父告诉他,当太医就是要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康大人却从未觉得自己离掉脑袋这么近。
康太医拿白帕蒙住口鼻、手上裹着布巾去看了看那孕嬷嬷,面上镇定,可心里却是突突地跳,低声喃喃道:“发低热,寒战,手心及四肢的肤表有瘀斑,且出血有脓。”
“是何病症?”晏回沉声问,甚至还往好处想,会不会只是一种普通的肤病。却听康太医说:“若是老臣所料不错,这是鼠疫。”
鼠疫。
晏回闭了闭眼,声音微哑接着问:“她碰过娘娘的手脸,娘娘可会染上病?”
康太医低着头不敢看陛下的神色,沉声说:“鼠疫性烈,正气稍衰者触之即病,呼吸便可染病。且一人得病一家染,动辄祸及乡里。若在两日内发低热,便说明是染上病了。”
“老臣先开一副急方,令长乐宫每人一日两次服下。”康太医劝道:“陛下先别急,娘娘身子底子好,又一向护养得宜,兴许染不上病。”
晏回听不进去,只挥挥手说:“你去吧。”
经太医和医女一番彻查,近身伺候那嬷嬷的两个小丫鬟已经发了热,甚至跟她俩同屋的丫鬟也遭了秧,被带走的时候几人还浑浑噩噩想不明白:不过是这两日精神头不太好,有点晕晕乎乎的,怎么就染上鼠疫了呢?
唐宛宛醒来时已经是次日傍晚了,一睁眼便发现身边伺候的人少多了,先前屋子里挤着十几个人,这会儿只有红素絮晚和娘亲了。
“娘?”
唐夫人正在打如意结,见女儿醒了立马笑了开,坐到宛宛床边想要摸摸她的脸。手还没碰上宛宛的脸,唐夫人又收了回来,叫丫鬟打了水洗净手,这才重新坐回床前,笑着说:“可算是醒了,都睡了九个时辰了。”
唐宛宛仿佛做了一场梦,身上疼得好像被车轮碾了一遍,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肚子,迷迷糊糊地问:“我肚子怎么还这么大?我记得我好像是生完了呀。”
“傻什么呢,昨天就生完了。”唐夫人笑得不行。
“我生下的儿子闺女呢?”
唐夫人不动声色,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瞪了她一眼:“在偏殿住着呢。你刚生产完不能见孩子,你这会儿一身汗,坐月子又不能洗澡,只能擦擦身子,万一给孩子染了病气就不好了。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连这规矩都不知道?”
坐月子不能洗澡是真的,不能见孩子却是假的。这么半真半假地一说,唐宛宛还真被唬住了,委屈兮兮地问:“一个月不能见孩子啊?”
唐夫人笑了笑:“得七日,你耐着性子等七日就行了。”太医说染上鼠疫一到三日内就会显出症状,若是三日内没有发热,即说明没被染上。唐夫人往多说了几天,就怕有个三长两短。
这会儿身上还疼得厉害,刚当了娘,唐宛宛还没什么深刻的感悟,想着不过是七天,那就等上七天吧,又问:“陛下呢?”
“陛下陪了你一上午呢,这会儿办正事去了,晚上就过来。”
而此时的晏回面无表情地坐在刑堂里,双耳之中充斥着的全是惨叫声,有的近有的远,有扯着嗓子嚎啕的,有求神拜佛的,也有低低呻吟的。宫中就这么一个私刑之处,设在地底下,透不进半分天光,明晃晃的灯笼反倒添了两分诡谲。
“陛下饶命啊!”邓嬷嬷哭求道:“老奴前日胳膊上莫名生出了几个脓疱,心中也是怕得很,想要求个旨找太医去看看,可我想着如今正是娘娘生产的关头,若是被人知道,我如何能留得性命?老奴想着再熬几日,等娘娘生了就好了,这才瞒下的!”
这鬼话晏回一字不信,若她只是想瞒下来,该推说身子不适,不能给娘娘接生。可她却故意去摸宛宛的手,甚至要拿着剪子给女儿剪脐,这番话定是假的。
鼻间全是血气,邓嬷嬷死活不招,已经晕过去了。晏回手心里攥着个小小的佛坠,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不怕造杀孽,却怕给俩孩子招了煞。
念及此处,晏回揉了揉眉心,出声吩咐了一句:“停手吧,别打死人,给她灌点参汤,留着一口气慢慢审。”
执刑的汉子应喏收了刑杖。
长乐宫管事的公公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一行一行照着念:“娘娘是三月初四诊出有孕的,邓嬷嬷三月十九住进了长乐宫,身上穿的衣裳一套,头上首饰一套,另有月事带一袋、碎银八两,并未夹带任何东西。”
娘娘有孕是大事,长乐宫伺候了一年的人都得重新查一遍,更别说是从外边来的了,几乎没有隐私,带进来的所有东西都得查清楚。
“这大半年来,邓嬷嬷出过长乐宫五次,其中两回是去过内务府的,每回都是跟着长乐宫的宫人去内务府领自己的穿用及月银,后来长乐宫的份例都由内务府派人送来,她就没去过了;另三回是去宫门口见亲人,她儿子女儿是宫外的人,依宫规每两月可至顺贞门探望一次,共入宫三次,每回都是搜过身才放进来的,并无可疑之处。”
晏回一字一字地琢磨了一遍,“还有什么?继续念。”
“邓嬷嬷曾在去年与何嬷嬷一起给平定侯家的少夫人安过胎,今年八月十九,正是其子满周岁,那家少夫人往宫里送了两份礼向两位嬷嬷致谢。”
晏回心中一动,“送的是什么?”
“两匹素锦和一妆奁的金饰,盒子里没有暗匣,锦绸里也没有夹着东西。”
……
在刑堂耗了大半日,晏回听得头昏脑涨,邓嬷嬷出入长乐宫时守门的宫人、同行的丫鬟、搜身的女卫,甚至时间地点,所有人的说辞都能对得上,竟寻不出任何端倪来,查不出是谁说了谎,一点线索都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晏回甚至在想:会不会那嬷嬷说的是真的?她被老鼠或者跳蚤咬了一口,染了病又不敢声张,这才忍了好几天的?可她专门去剪脐又作何解释?
待出了刑堂,江致唏嘘道:“坊间都说娘娘是有大福的,以前微臣还不当回事,这回却是深信不疑了。”
“怎么说?”
江致微微一笑:“要不是娘娘身有福气庇佑,怎么会好端端地把三个孕嬷嬷调离了身边呢?要是邓嬷嬷常伴娘娘身侧,在吃食中动了手脚,后果不堪设想,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晏回扯了扯唇,眼中浮起了两分笑——那是因为宛宛嫌她们唠唠叨叨烦人得很,又因为这是母后指来安胎的人,她不好明着嫌弃,于是装了两天头疼,把人调到了偏殿去。
太医说邓嬷嬷染上鼠疫已有三五日,长乐宫却一直没人察觉。这会儿是深秋了,厚衣裳一裹,丁点都瞧不出来,手心里生的脓疱虚握着遮掩一下便可,这是在太后身边跟了好些年的嬷嬷,谁会让她打开手心去看看手洗得干不干净?
要不是昨日宛宛生产时,晏回就坐在床边,位置低,那嬷嬷拿着剪子上前时又离得近,晏回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她手心里的脓疱。要不是如此,怕是得中招了。
冥冥之中竟似真有天意庇佑着他们一家,宛宛把人调离了身边;晏回看到了嬷嬷手心里的脓疱,把人踢了开,没让她碰到女儿;之前医女为了讨赏,抢着给儿子剪了脐,也没让那嬷嬷沾手。
桩桩件件,都是天意。
不过片刻功夫,晏回眼中的笑意就敛了去。因为这事一点头绪都没有,像两月前那医女乱说话吓唬宛宛的事一样断了线索,是何人指使、通过何种方式、哪些人是奸细都查不出来,仿佛只是无心之失。
这会儿疑心病汹汹来袭,晏回连在长乐宫中呆了一年的红素几人都不敢深信,无论是脸熟的脸生的,看哪个都觉得可疑,非得把人盯一遍才能稍稍安心。
从刑堂出来更衣沐浴之后,晏回又顺路去慈宁宫看了看俩孩子。刚吃过奶睡下了,并排排躺在安着护栏的小床上,攥着小拳头睡得很是香甜。
晏回隔着两步距离静静看着,笑得微微发苦:当爹的来看自家孩子还得拿帕子蒙着半张脸,真是没谁了。那天孕嬷嬷碰过宛宛,他又天天跟宛宛脸对着脸的,生怕自己也染上了病。
再想想宛宛,得好几天看不到孩子,晏回心疼得眼睛发酸。
“皇儿,你当真不要搬到养心殿去住一段时日?”太后劝道:“你若出身寻常人家,妻子尚未脱险,你便该在床前照顾,母后绝不拦你。可你身为帝王,身上尚担负着江山社稷,怎么能如此荒唐?万一……”
晏回摇摇头:“儿臣若不在她面前,宛宛会多想。”
瞧见太后欲言又止,晏回温声说:“母后且宽心,已经一整天了,宛宛没有发热,寝殿伺候的宫女也无人抱恙,再等两日就能确定脱险了。”这会儿只影响了伺候那嬷嬷的两个丫鬟,还有跟那两个丫鬟同屋的几人。
太后叹口气,又问:“可有去德妃那里查查?”
“德妃这大半年吃斋念佛,派去的几名暗卫日日不离韶寕宫,不会是她。”
“那程家呢?”太后低声说:“母后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心眼太小,每回遇上事总是会往那老贼头上想。”
晏回苦笑道:“就算怀疑程家,也得抽丝剥茧一路沿着线索摸过去,可如今一点头绪都没有。”
太后没话说了,晏回又伸长脖子往床上望了一眼,转身回了长乐宫。
他进寝宫时,唐宛宛刚解了手,疼得眼泪汪汪的,委屈兮兮地喊了一声:“陛下!”
晏回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头亲她一口:“醒了?”
“你去看了孩子没有?咱孩子什么样我还没见着呢。”唐宛宛小声哼哼,昨天生下大儿子的时候她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当时疼得厉害,早忘了什么模样,只记得特别丑。
晏回叫红素取来纸笔,他记性好,画功也好,用两刻钟给俩孩子各自画了一张小像。唐宛宛拿到眼前瞅了瞅,立马被嘴里还没咽下去的粥给呛着了,咳得声嘶力竭的,动作稍稍一大,身下更是疼得要命。
“怎么能这么丑呢?”唐宛宛泪眼婆娑地说:“我这么好看,陛下也这么英俊,怎么他俩一个比一个难看?”
唐夫人没好气地说:“可拉倒吧,你刚生下的时候比这还难看呢,脑袋是尖尖的,十多天之后才长圆。还因为时常朝右侧睡,把头给睡偏了,我跟你爹得拿根带子把你绑在左边睡,不能让你翻身。”
“真的啊?”唐宛宛被唬住了,一时也分不清她娘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转头又瞧了两眼画像,喜滋滋地说:“没事,都说小时候丑的长大了就好看了。”
怀孕不好受,生孩子不好受,坐月子也不好受。唐宛宛一直没出过寝宫的门,连下地都少,压根不知道长乐宫少了十之七八的人,有的被抓去审讯了;有的染了疫病被关到东长房去了;有的年纪小,藏不住事,都遣回了内务府。只留下她最亲近的红素几个,来维持表面的和平。
这么大的阵仗自然瞒不过宫里人,都在暗暗揣测长乐宫这是怎么了。鼠疫的消息却瞒得好好的。
唐宛宛唯一诧异的是为什么屋子每天都要擦灰,把犄角旮旯都要擦一一遍,丫鬟每个时辰都要洗手,还有她用过的茶杯和被褥每天都要换。
她只当所有的产妇都是这样的,还觉得这习俗挺新奇。
第78章 孩子
先前怀孩子的时候就够闷的了, 这会儿坐月子更甚,唐宛宛只能坐在床上, 偶尔丫鬟会扶着她下地走两圈, 这就算是最大的运动了。
唐宛宛捏着鼻子灌下一碗药,忙抓了一小块冰糖入口, 皱着脸哼哼:“陛下就是骗人的, 我刚怀的时候你说刚怀上不能跑跑跳跳的,等四五个月就随便我出宫去玩, 后来呢?我五六个月的时候你说每顿只能吃七分饱,大鱼大肉都不能吃, 还说生完孩子随我怎么吃。”
“可这会儿呢!”唐宛宛瞪他:“不光没有大鱼大肉, 每天只能喝粥, 还得喝两大碗药,苦得要命!”
“这……”晏回哑口无言。以前他一直自诩为一言九鼎,宛宛要是不说, 晏回自己都没发现食言这么多次了,这会儿看人不高兴了, 只得绞尽脑汁地哄。
她白天睡大半天,晚上一点睡意都没有。唐宛宛安安静静躺在他怀里,刚对两个没见过面的小家伙升起两分想念, 一眨眼陛下画的两张小像又从她脑袋里跳出来。
啧,真丑,心里刚升起的两分想念立马歇下去了。
她摸摸自己肚子上的赘肉愁眉苦脸:“我还以为生完了孩子,肚子就唰得一下变平了, 可怎么生完了还是这样啊?肚子上还长了好多皱纹,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减下去啊。”
晏回时不时就要摸摸她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热,闻言翘了翘唇角说:“不会很久的,赶明儿医女就会来给你揉肚子了,帮助排恶露,收肚子。”
到了次日,果然有医女来了,把寝殿里所有门窗都关好,防止伤了风,然后掀起唐宛宛的衣裳,按着她的腹部朝一个方向揉。最开始几下揉得特别用力,唐宛宛疼得眼前一黑,惨叫连连,那日生孩子的记忆全部回来了,忙要格开她的手。
“你做什么呢!怎么使这么大的劲儿?”寝宫里所有的丫鬟都怒视着那医女,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扭住送到陛下面前去,归到了“坏人”的行列里。
医女哭笑不得,有心想辩解说“排恶露就是得这样揉”,可转念想想长乐宫最近人心惶惶的,丫鬟总怕她家娘娘身边有坏人。她尽职尽责反倒不讨好,于是辩解的话就没出口,把手劲放轻了些,多揉一会儿也就是了。
等医女走了,唐宛宛叫人拿线尺来量了量腰,三尺长的线尺只留出短短一个头来,丫鬟给她报数:“娘娘,二尺八多一点。”
唐宛宛听得咋舌不已,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原来的小蛮腰啊?
尽管长乐宫里生了鼠疫,消息却没传到外头去,为让众臣安心,洗三礼照样得办。
唐老爷性子有点不着调,宫中生了鼠疫的事连他也被瞒着,只得了宫里头的口信儿,知道宛宛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什么样却是见不着,每天在宫外头抓心挠肺得想夫人想闺女想外孙,洗三礼上总算能见到了。
满朝三品以上的大臣和诰命夫人都来了,统共却只有六个人能抱了抱孩子。抱到小皇子的是何太傅,刘老将军,还有唐老爷;抱到小公主的是太后外祖家的几个表姐妹,这便是无比的尊荣了。
“哎哟,瞧这机灵劲!”唐老爷乐颠颠地接过了外孙,掂了掂重量心疼得要命。都说双胞胎身量小,听人说一个四斤二,一个三斤七,看模样就比单胎小,连哭声都不响亮,瘪着嘴跟奶猫儿似的哼哼。
“大人不能掂啊!”奶嬷嬷看见唐老爷抱着小皇子掂了掂,直吓得心惊肉跳,两手在下边接着,生怕他把小皇子给摔了。
到底是五个孩子的爹,唐老爷抱孩子的姿势比奶嬷嬷也差不到哪去,唯一可惜的是只抱到了外孙子,外孙女被女眷围着,不让他抱。
原本洗三礼该所有的大臣和诰命夫人都上前摸摸孩子,在澡盆里添几个金豆子,另外送上两句吉祥话,这回却全都省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晏回能信任的实在不多。
看在众臣眼里,却是陛下紧张得过度了。换个角度想,陛下对小皇子和小公主如此厚爱,想来立太子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唐宛宛还在坐月子,洗三礼没能去成,近身照顾小殿下的絮晚脑子活泛,专门把洗三礼上的诸事都记了下来,回来给唐宛宛学嘴:“娘娘不知道,那些诰命夫人的嘴可巧了,把两位小殿下夸出了花儿,说他俩像天上的仙童一样伶俐可爱,从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还说陛下龙精虎猛,一胎抱俩,是大盛朝史上唯一一个生了龙凤胎的皇帝。”
唐宛宛笑得肚子都疼了,坐直腰不敢再笑了,又问:“还做了什么?”
“要由两个全福姥姥把小殿下抱起来,拿一截青葱段去点一下小殿下的脑门,葱与‘聪’谐音,据说点这么一下就能开了窍;还要拿布巾蘸着金鲤盆里的水沐浴,说是能消灾免厄,万事顺遂。”
絮晚想了想,“沐浴之后,还要把两位小殿下的胎发都剪一小段下来,交给匠人做成胎毛笔,将来等小殿下们长大了,留给他们作纪念。”
唐宛宛听着就有意思,可惜自己没能看上,都三天了,她却还没瞧见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心肝是什么模样。
等晌午时晏回回来了,宛宛酸溜溜地说:“都是夸陛下龙精虎猛的,要么是夸俩孩子伶俐可爱的,怎么就没人夸夸我呢?明明我才是最大的功臣啊。”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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