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她继续问他。
“后来……”他有些迷惑。
“你的假死,为什么?因为要成为海神三爷?”
他又摇头:“这只是其中之一,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海神三爷向来不露面,与我平南岛主的身份并不矛盾。但是你师兄……魏东辞查到太多东西了,他开始怀疑火炮的事,梁家的灭门惨案,都与我有关,更疑心东海新出现的火器是源自我的手。他越查越多,我怕他会坏了我的布置,幸而有一件事,他查错了。他以为火炮藏在海坟区。”
霍锦骁看到他露出狐狸似的笑,幽沉诡谲,没来由一阵发寒。
“我想杀他,想你们反目成仇,想上漆琉彻底成为三爷,想避人耳目将火炮运出燕蛟,所以才决定用此计策。当初曲家灭门,我单人独船闯进海坟区躲过梁同康的追杀,没人比我更熟那片水域,魔鬼崖于你们来说是死亡禁地,于我却是绝处逢生的险地,我是被海水卷进崖下狭洞才活下来的,所以那里我熟,落崖死不了。”
他慢慢回忆,不疾不徐地说。
时间将过,殿外有宫人来提醒:“三爷,吉时将至。”
“行了,我知道。”祁望摸出怀中西洋铜表看看时辰,又收起,“还有点时间,我们继续聊。”
“一举数得的计策,很厉害。”她赞道,“你设计骗东辞上山崖,逼他出手抢图,设局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以为是他打你下崖的,平南肯定不会放过他,我亲眼目睹他杀你,纵不反目也断不可能再与他成婚,你死遁成为三爷,这都说得通,但避人耳目运火炮出燕蛟,又从何说起?”
“朝廷不是一直在找火炮?他们往东海派出不少船只,整日留意东海船只动向,那么大的火炮,运送起来太明显,所以……”他顿了顿,忽然沉默。
“所以,你早早以三爷的名义派人在石潭散播谣言,说东辞与我勾结,说火炮藏在平南,又和钟玉衍勾结,让他想方设法说服朝廷出兵平南,好转移东海所有视线,让你能顺利将火炮转移?”霍锦骁那手攥又松,松开又攥,不复初时平静。
“污蔑魏东辞,那是梁同康早就设下的圈套。你师兄在石潭两年,将三港绿林收服,给梁同康添了不少麻烦,再加上他又是殿下的人,帮朝廷做事,与东海为敌,梁同康早就想除掉他了。可你师兄为人太谨慎,身边又有高手保护,很难杀。梁同康本打算先从三港绿林下手,让他们内斗,逐步瓦解他们的实力,所以才有当初清远山庄毒害程家一案。为了不让你们找到□□,梁同康更不惜派老四跟到荒岛追杀你们,目的其实是为了杀魏东辞。后来魏东辞常与你一起,引发程家不满,你们又断钟玉衍手筋,他如何不对你们恨上心头。梁同康死后,我接掌其事,略加挑衅便促成三港绿林集合石潭水师出兵平南之事。”
他说着一捏眉心,长叹道:“我那时打算,以你的性格必为平南出头,如此便算与朝廷和正道为敌,这样就能留在东海了。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真杀了魏东辞,竟然一个人退敌千里,继而成为平南之主,攻下双狮,成为东海三大海枭之一。”
“三大海枭?荣光无双?”霍锦骁紧紧盯着他,声音从紧抿的唇瓣间一字一字蹦出,眸中似燃起火焰,烧得她整个人愈发明艳。
“难道不是吗?其实从一开始,我要的,也只是让你留在东海而已。你杀了魏东辞,被正道驱逐,再也回不去云谷,回不去陆地,只有在东海,你还是能呼风唤雨的海枭。我以为你不会再离开……千算万算,我却始终没能算出,你是大安的永乐郡主!”
有这重身份在,不论他布下什么局,她又做了什么,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此生注定为敌。
甚至于想让她留在东海的希望都落空。
多痛。
“我呼风唤雨?”霍锦骁从锦榻上下来,慢慢走到他身边,一掌揪起他的衣襟。
被拢到凤冠后的珠帘落下,打到他脸颊,又凌乱地遮去她愤怒的眉眼。
“你想没想过,你的做法可能会毁了平南!那是你呆了十二年的地方,岛上的所有人都视你如父如兄如友如同至亲!你却利用整个平南岛来满足你的私欲?如果那一战打起来,平南会沦为朝廷刀刃所向之地,我父王的水师入东海,第一件事就会攻下平南,你想没想过,那时候平南会如何?”她摇着他,藏在珠帘后的双眸渐渐被氤氲而上的泪意染得通红。
如果说先前那几桩事,不论是他利用她,还是他抢炮、屠杀梁府,亦或是陷害东辞,都算是立场相对与私怨,她尚能冷静以对,但在平南之事上,她已然失之冷静。
她完全无法相信,曾经那般仰慕过的人,有朝一日竟然罔顾身边亲族安危。她以为他就算再差,至少心里还留着几分感情,可未料他竟然绝情至此。
他按住掐着自己衣襟的颤抖的手:“自我入平南时起,我就没把那里当成家。平南只是我手中钝铁,我知道终有一日,他必会成为我手中利刃,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打磨,就等着有朝一日血染长刃。我不敢投入哪怕一点点的感情,十二年了,我从来没把祁宅和平南当家,因为我怕我会心软。”
“你也知道已经十二年了?你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怎么可能?”霍锦骁摇着他,凤冠的珠玉乱撞,发出阵阵脆响。
她想起平南的祁宅,宅子干净整齐,几无人烟,十年如一日的清冷寂寞,那时她只觉祁望不擅与人亲近,不料他却是存了这样的念头,果然是从没将那里当成家。
祁望并不替自己开脱,他只按住她的双肩,待她慢慢冷静后方探入珠帘间,将珊瑚珠串撩开,挂到凤冠后。
“进东海两年,你怎么还如此单纯?这些年我教你的东西,都白教了。”他抹抹她的眼,她没哭,眼眶却是湿的,“好了,别哭,坐下来,该说的都说了,吉时马上要到,不管你我从前或日后是敌还是友,如今都坐同一条船上,这出戏你得陪我演完。”
“你想做什么?”她深呼吸几口,才将胸口沸火按下,冷眸问他。
“天黑以后,我会送你离开。漆琉的事,你别管。你只记着,若你还愿意信我这最后一次,那就按你我之前的约定行事。不管我是死是活,宫本直人的命我一定会拿到手,而你……你只需要帮我,也是帮你自己一件事,围剿倭寇。”
“可是你到现在都没给我倭寇的情报。”霍锦骁道。
他坐直身,拉着她的双手,将她手臂抬直。
“真美。”他又夸了句,“这嫁衣,不仅是你的护身符,里面还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猛然一怔。
“倭寇的船队情况,兵力分布,我全部都让人缝在你的嫁衣里面了。好好穿着它,别弄坏。”他一手拉着她,一手将桌上面具覆到脸上,“吉时到了,走吧。”
他说着,将凤冠上的珠帘放下,她的脸又被遮住。
而面具戴上,他做回他的海神三爷。
————
内殿的门被宫人推开,地上的锦绣合欢毯一路铺至正殿,殿里的红烛燃得正旺。
祁望拉拉衣袍,将坐皱的衣裳拉平,一双素白的手伸来,按上他的衣襟,替他把衣襟抚平、整妥。他抬眼看她,珠玉微晃,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宫人送来红绸结成的绣球,霍锦骁与他一人各执红绸一端,缓步朝大殿行去。主婚者、引礼宫人、赞者皆已候于殿上,大殿四周便是虎视眈眈的观礼宾客。
霍锦骁随着祁望的步伐,一步步往殿中走去。
主婚者唱礼,两旁引礼宫人又将二人带至殿外九级龙阶之上,先拜天地。
天乾为父,地坤为母,拜了天地,便是拜了父母,昭告天下。
众目睽睽之下,霍锦骁随他倾身而拜——天地三拜,此礼便成。
殿中无高堂,跟着就是夫妻对拜。二人相向而立,他的目光自面具后透出,霜消雪融,温柔如初。拜过此礼,不管她认不认,他这一生,活着,便只有她这一个妻子。
珊瑚珠在眼前晃过,霍锦骁看到嫁衣裙摆绣的龙凤纹,有些恍惚。
对拜三过,引礼宫人扶住了她。
殿上喧声不断,鼓乐不歇,有人却从殿外空庭的云龙道上疾奔而来。
“回禀三爷,庞帆妻儿被那苏乔从军所救走了。”
祁望步伐顿止,骤然回身,盯着来人:“不是让你们看好苏乔吗?”
“那苏乔……趁着属下去探视之机,将属下打晕……竟将属下易容成他的模样囚于牢里,他却易容成属下的模样出了牢,借属下之名调走了庞帆妻儿。”
来者正是曹如金。
作者有话要说: 更完这边,我就去更《悄悄》
那文全程甜到底,无虐,这点我能保证,因为我写完了……
☆、归去
“人呢?都逃了?”祁望转身从殿上走下, 冰冷的面具瞧不出喜怒。
霍锦骁仍被他手中红绸牵着, 乖乖跟着他的脚步踏下石阶。四周的人噤声一片,虽说各怀鬼胎, 但海神威势犹在,众人不敢造次。
殿外有两个士兵押上来一男一女两个人,跟着跪在曹如金身后。女人年近四旬, 五官端秀, 发髻微乱,不亢不卑跪着,她身边是个少年, 长得与这女人有几分相似,正紧抿着唇怒瞪向祁望。
“禀三爷,庞帆妻儿已被抓回,但是苏乔和他的同伙, 已逃离军所。另外卫所折了几个兄弟,连郭平也……”曹如金额上豆大的汗珠沁出,也不敢抬手去抹, “属下已加派人手去追了。因此事事关重大,属下不敢擅自隐瞒, 扰了三爷的大婚还请三爷降罪。”
不消说,那押进来的人自然是庞帆妻儿。
祁望走到曹如金身后, 绕着庞帆妻儿走了一圈,庞帆之妻尚还冷静,可以庞帆之子年少气盛, 几次三番想挣扎起来,却被身后士兵死死压住。
“给了你那么多的人手还看不住两个人,你是该罚……”祁望漠然道。
“三爷,今儿是您的大好日子,莫叫这些事脏了手,败了兴致。”顾二忙上前低声劝道,“这事交给属下吧,属下定会与曹统领将人带回。”
说着他看了眼霍锦骁,又看看周围众人。
此时实在不宜再生波澜。
“也罢,交给你了。”他转身把红绸一扯,将霍锦骁拉到身边。
顾二正吩咐曹如金把人带下去,祁望却突然又道:“慢着。曹如金,你说苏乔和你易容互换?”
“是。”
祁望把手中红绸塞给霍锦骁,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忽俯下身,以手钳起曹如金下颌,上下左右仔细审视一番。
曹如金被吓得面色发白,祁望才拍拍他的脸松开手。
人被尽数带下,殿上恢复喜气喧哗,祁望牵着霍锦骁进了新房。
天色渐暗,龙凤烛的光芒更盛。
————
天地拜过,便是同牢合卺,不过合卺酒器已被祁望扯断,无法再行合卺礼。宫人被屏退,霍锦骁独自坐在床榻边沿,看着地上的墨履一步一步靠近。
“怎么不说话?”祁望坐到她身边。
屋外喧声如浪,大婚的筵席就摆在殿外空庭。
“在担心你师兄?”他又问她。
珠玉撞响,她摇头,帘下是平静的笑:“不担心。”
“这么有自信?庞帆妻儿已经抓回来,你们的计划失败了。”他把面具挑下,放在手里把玩。
“我能借祁爷的铜表一观吗?”她在他面前摊开手掌。
“送你了。”他把那表扔进她掌心。
铜制的圆形西洋怀表,表上刻着精巧的女人浮雕,卷曲的长发,赤/裸上身,后面是一对羽翼。这表入手沉甸,她掂了掂才打开。
离戌时正尚有半个时辰。
“不到最后一刻,祁爷怎能断言我们失败?”她阖上表,收入自己袖中,“谢谢你的表。”
“一天没吃东西,不饿?”祁望不与她理论这些,把人从床上拉起,“过来,陪爷吃顿饭。”
桌案上已摆满膳食,用高高低低的瓷碟盛着,每样都不多,不过两三口,做得精致小巧,皆是冷膳,没有热菜。
“我答应放你,可没同意饶过你师兄。”祁望夹了红枣桂圆做的点心放进她盘里。
霍锦骁撩开珠帘,道:“等你抓到我师兄再来同我说这话吧。”
“你对魏东辞就这么有信心?”他盘膝坐在她对面,有些嫉妒。
“嗯。”她将糕点咽下。
“我想问你件事。”
“你说。”她漫不经心拣着盘里的膳食吃着,毫无急态。
祁望却罢筷:“如果在平南的时候,我没拒绝你,我们今日可会有所不同?”
“你我本非同道中人,纵然你不拒我,可你又能瞒得了我几时?那时兵戎相见岂不是更伤。”她松松肩膀,冲他招手,“过来,帮我把这劳什子卸下来。”
他挑眉:“你这是在我面前摆起郡主架子?”
第1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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