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响起,皇帝驾崩。
钟声传遍整个西山,西山遍布大小别院,有些位置的勋贵官员,基本都挤在这了, 整个西山被震动,红色一类喜庆物事迅速被取下, 换上素色。
有资格哭灵的, 必须马上出门赶往行宫。
行宫中,皇子阁臣们哭了一轮, 便该退了出来,让梁荣领人伺候建德帝梳洗更衣。
这个空档,却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行皇帝驾崩,我等悲痛万分。”
说话的人是内阁次辅上官衡,这老头是个相当古板的人,三纲五常犹如烙印,深深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不是东宫党,却天然拥护当朝太子。
说话间,上官衡上前一步,对太子深施一礼,恭敬万分道:“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恭请太子殿下即位。”
所谓即位,就是称帝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可不是玩笑话,老皇帝一断气,朝臣宗室等便会立即参拜新皇帝,这其实便算是即位了。
先定了名分,即使还未举行登基大典,这位也是新皇帝了,期间也大臣们被称为陛下。
上官衡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要先参拜新帝,正了太子的名分。
只可惜,东宫早已势单力弱,外殿中重臣各有心思,即便是中立派,也不会就此出头,因此上官衡话语落下,响应者寥寥。
按照常理,太子继位理所当然,但实际上,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在场很多是秦王、越王麾下的人,谁愿意奉太子为新帝呢?
今天一旦承认了,他日即便两位皇子推翻太子,登基为帝,簒逆之名也洗刷不掉了。
谁会乐意?
大家都站着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最担心的情况出现,太子急了,皇后更急,虽后宫不涉及前朝大事,但她是国母,是太后,还是能说一句的,她立即扬声接话,“上官大人此言甚是。”
此话如泥牛入海,四周一片沉寂,须臾,靖海伯缓步出列,沉声道:“上官大人此言差矣。”
他不待上官衡等人反驳,便立即接着说:“大行皇帝在朝时,对东宫何等态度,上官大人想必了然。”
“大行皇帝虽未废太子,但此乃年迈之故,其意满朝皆知,今大行皇帝虽崩殂,但我等身为人臣,怎可逆了圣意?”靖海伯面色沉凝,声音严肃。
不得不说,靖海伯的话有几分歪理,一贯不善言辞的上官衡噎住了,颤抖着手指指着靖海伯,“你,你”了半天,却挤不出半句话。
上官衡气得满脸通红,那边厢,却有安阳伯、武安侯等秦王一党的人出列,齐声附和。
面对这个问题,秦王、越王立场相同,他们麾下没有笨人,此时不出力,还待何时?
一场战役已经触发,中立派悄悄退后,不发言不表态,更不往前凑。
“大胆!”
皇后大怒,她直起身躯,眸光如冷箭,射向靖海伯,厉声道:“太子乃大行皇帝亲册,祭告了天地、社稷、太庙,布告天下,持金册金宝,是皇帝位名正言顺继承人,你区区一个靖海伯,怎敢质询半句?”
她枯瘦的身躯爆发无穷力量,话语掷地有声,让大殿中静谧了片刻。
其实,皇后说的全是正理,先帝崩了,太子确实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点不假,只可惜形势比人强,不要说太子没正位,即便是真称帝了,该拽下来时,半点不含糊。
在场的人,过半数已站队,主子是否能顺利称帝,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剩下一小半,中立党占绝大部分,都到了这地步,谁愿意出头主持正义,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肯定撑不住的。
只有几个认死理的老臣,如上官衡,会出言附和皇后,剩下的,全部非暴力不合作。
皇后气得脸涨个通红,恨恨拍了下扶手,她无计可施时,忽瞥见人群中的庆国公,她忙向父亲打了个眼色。
章今筹一直沉默,此等十万火急的情况下,皇后一时也没分神去分析为什么。
章今筹顺利接受到皇后的眼神,也如她愿上前一步,开口说话。
“老夫以为,靖海伯所言甚是,大行皇帝圣意,我等身为人臣,断断不能悖逆。”这时正是表忠心,并彻底与东宫分割开的最后机会,绝不能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余下的,只能以后再处理了。
章今筹字字清晰,苍老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落在皇后母子耳朵里,却犹如石破天惊,震得二人心神难稳。
皇后不敢置信,她以为自己幻听了,死死瞪着面前一脸正色的父亲,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指着章今筹,“你,你……”
她余光刚好看到赵文煊,对方只冷着一张脸,淡淡看着她。
这一刹那,皇后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她浑身打哆嗦,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的身体,其实是很虚弱的,虚弱到经不起半点风雨,因此,赵文煊也没再给她进一步加重毒素,这副残破的身体,已经熬了一天一夜了,水米未进,也未曾阖眼,早绷到了极限。
方才突然爆发了一次,如今又经受这般重大打击,皇后一句话没说出来,便眼前一黑,一头从轮车上栽下来。
“母后!”
太子便立在皇后身畔,忙急急俯身,刚好把皇后捞住。
冷眼旁观该告一段落了,赵文煊此时淡淡开口,道:“既然有了分歧,此事便等奉了先帝梓宫回京后,再行议论罢。”
建德帝是在行宫崩的,梓宫须尽快送回京城,在乾清宫停灵,然后由新帝主持丧仪,领着文武百官哭灵的。
赵文煊这话,只是个推脱之词,意在暂时将此事搁置,如果他没料错,大行皇帝的梓宫肯定不能马上回京。
不过,待能回京时,必定会有一个新帝出来主持丧仪。
他的眸光不经意掠过越王,越王刚好也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一瞬,闪过激烈火花。
赵文煊此言一出,不论是秦王党,还是越王党,皆纷纷附和,少数几个上官衡般的老臣极力反对,不过并无作用。
太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惜已经没什么人关注他。
在诸人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此事便被这么暂定下来了,皇后被抬到偏殿,让御医进行诊治,其余人等,便密锣紧鼓的动作起来了。
这该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换上全身孝服,再说其他。
其实皇帝年纪大了,这些东西,按规矩都一直在悄悄准备起来了,建德帝又昏迷了将近一天,需要调整补充的,已经连夜在整理了。
孝服有现成的,下去换上即可。
大殿内外的人,才暂时散去,只不过此次散了,稍后再回来时,就不是所有人了。
越王快步进了更衣的侧殿,靖海伯等人紧随其后,侧殿大门立即被掩上。
“殿下,我们需立即动作起来。”靖海伯神色凝重。
越王没捞到名正言顺,但好在太子即位也被阻止了,这是个好机会,太子没能被尊为新帝,建德帝手上权柄肯定不能被其接管。
这些权柄中,最重要的就是兵权,而能当上建德帝心腹者,就每一个鲁笨的,肯定会按兵不动,保持中立。
太子向来沾不上兵权,而秦王底下将士暂时赶不过来,三位皇子中,只有越王手里有一小部分兵力。
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只要及时把秦王太子干掉,越王就是最后胜利者。
靖海伯一群人喜形于色,越王却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从怀里取出一物,这是张贵妃临终前塞给他的,是一个小小的锦囊。
张贵妃临终前悄悄给儿子这个,肯定不是普通信物,越王不动声色收好,离了大殿,便立即取出细看。
锦囊打开,从里面倒出一物,这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印章。
越王眸光触及这枚印章,倏地一凝,旁边几声抽气声,靖海伯惊道:“殿下!这……”
这并不是寻常之物,印章为长条形,青玉精雕而成,宝钮为盘龙吐珠,这盘龙,是五爪龙。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龙是帝王专用的,即便越王是今上之子,亲王尊位,也不过只能用蟒罢了。
张贵妃给儿子留下建德帝之物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枚玉宝,此乃建德帝私人凭信,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用途,便作为调遣京营兵马的副印。
这玉宝,绝不可能是张贵妃偷偷窃取的,这只能是建德帝给她的。
只不过,却是数年前给她的。
当年,秦王远在大兴,京城参与夺嫡的皇子,只有太子越王二人。
建德帝更看好越王。
那一年冬季,建德帝头一次大病,病情来势汹汹,他差点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即便后来有些起色,那也不过稍好罢了,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
建德帝不是没有担心过,万一他突然驾崩,后事该如何。
他是皇帝,坐拥祖宗传下的江山,头一件想的,当然是皇位继承人。
越王比太子优秀太多,只是由于之前建德帝的平衡之道,两人势均力敌,东宫麾下,有不少有实力的拥护者。
若真有那一天,太子是嫡长子,又祭告过天地、社稷、太庙,昭告天下被封为储君,他登基称帝,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并不是建德帝乐意看见的。
不过,那个时候,他要废太子,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建德帝唯恐有失,便将这枚副印放进锦囊中,交到张贵妃手里,并嘱咐了,一旦有个万一,便将此物交到越王手里。
后来,冬天过去,建德帝身体好转,他废太子的念头渐消,平衡想法再次冒头。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他身体总是这般反复着,建德帝也习惯了,觉得自己会驾崩的念头倒没有了。
反倒是越王,为了压下太子,他愈发明目张胆聚拢势力,结党营私,剑指帝位,建德帝对爱子隔阂渐生,并越来越大,已不可修复。
到了最后,便有了秦王进京,加入夺嫡阵营之事。
三个儿子比较起来,建德帝最看好秦王。
若非今年寒冬过后,建德帝身体渐渐大安,恐怕,他就要按照原定计划,将秦王彻底扶起来,其余二人打压下去。
不过一切没有如果,如今建德帝突崩,三足或者两足鼎立的局面,已经不可改变了。
再说回这枚副印,第一年冬天过去后,建德帝其实萌生过取回来的想法,不过张贵妃却有所察觉,每每碰上,她便提前说起其他,转移了他注意力。
建德帝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那时候还颇为看好越王,两次过后,便罢了。
直到今年冬末,他最终定下了主意,这回态度就坚决多了。
张贵妃与他相爱多年,他的心思如何不了解,她不乐意,甚至发了脾气,就是不愿意交还。
这么一折腾,冬天过去了,建德帝身体渐好,计划也相应调整了。
他其实不愿意张贵妃伤心哭泣,想着自己身体康健,至少还有几年时间,便打算慢慢哄着,说清楚道理,再把副印取回来。
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毫无征兆的,建德帝便倒下了,因此那枚玉宝,还一直留在张贵妃手中。
她一接到建德帝病倒的消息,便从暗格中取出副印,随身携带,以防有变。
后来,果然用上了。
虽说君心难测,但越王曾是建德帝爱子,父子两人亲密无间多年,越王其实颇为了解自己父皇,建德帝这几年的态度变化,他了然于心,甚至对方的最终选择,他亦能隐隐察觉。
母妃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懂。
越王倏地攒紧掌中玉宝,喉头有些哽咽。
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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