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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

    此后,傅清溪每日不是跟着老先生解曲分戏,就是读史说书,甚至连江上连波天上浮云都能用来解,真是全然另一双眼睛看世上人事了。下晌便窝在自己院子的小书房里反复练习早上所学,有时候看书画图到都看不清了才发觉日已西沉。全心沉在了数中。
    这么一路教着学着,等到了冶世书院,这不是极数一门的也成了极数一门的了,还有摘星楼、河图院什么事儿?!
    第152章 天罗海
    船行了半月有余, 这日前头忽然开阔起来, 碧波无垠, 傅清溪吓了一跳:“这是出海了?”可看着又不像。
    渐渐近了, 不时有沙洲小岛从两边退过,傅清溪想起一个地名——天罗海。
    天罗海是国朝中间一处极大的水域, 国朝最大的几条河流几乎都经过此湖。因其实在太大, 置身其间常有人在汪洋之感,才有了这“海”之名。
    “冶世书院在天罗海上?”傅清溪心里一惊, 再细想又甚是合理,要一个清静不受打搅、自成一境的地方,天罗海上的大小岛屿确实挺合适。
    只看日头,便知道船行忽东忽西地转了好几回方向, 直至这日天黑,仍在天罗海上飘着。
    晚饭在自己院子里用了,心怀忐忑地躺下,第二天天不亮就醒了,发觉船行依旧。
    洗漱了换好衣裳,便有人送了热水和早点过来。
    那个好久没有出现的青年也来了,对傅清溪道:“今日上午便可到达书院,还请姑娘先收拾好东西, 到时候他们好搬抬。”
    傅清溪赶紧答应着, 心里虽有许多疑问,一时也不知该从何问起,便索性都不问了。
    匆匆忙忙用了早饭, 赶紧回去先把自己的衣裳妆奁等琐碎东西都收好了,还照着之前陶嬷嬷安排的各归各位。这屋子里的衣裳确实是为她准备的,不过收拾行李的时候她没把这些收进去。完了赶紧跑去隔壁书房,把这阵子看过还未全然领悟的几本书都拿了放到一边,另挑了几本打算看但还没来得及的,打算一会儿一块儿包起来。
    那进来收拾碗筷的妇人瞧见了,笑道:“姑娘,不消拿这许多。那书院里通天阁里头,什么书没有,不用从这里拿。若是姑娘有做了记号的,那拿去还罢了。”
    傅清溪问道:“通天阁?”
    那妇人点点头道:“是啊,就是书院里的书楼。什么书都有,书院里又没几个人,姑娘去了只管敞开了看!”她说这话,收拾完东西,便顾自去了。
    留下傅清溪在这里发呆:“天下的书……通天阁……书院里没、没几个人??”
    过不多时,就见前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挺大的岛,大船渐渐向其靠拢,绕行到后头,竟另有一深河,船顺流而入,两旁石壁高耸,其上古木参天。
    傅清溪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一暗,一个极高的穹顶出现在前方,船只缓缓进入其中,好似进了一处大门一般。再看里面却是一个极高的山洞,底下深水成湖,上头泊着好几艘形制各异的船只。
    老先生从里头走了出来,见傅清溪在甲板上站着,便笑道:“可算到了,先带你认认门去。”
    正说话,忽听得哗啦啦声响,就见对面不知哪里出来几根极粗的锁链把船身勾住了,然后齐齐往回拉扯,直到一根根都绷直了,正这时候,对岸滚过来一卷什么东西,还没看清,已经展平了平铺在了方才的锁链上,——看上去就像甲板的延伸。
    青年朝那边做了什么手势,等了一会儿,才过来道:“先生请上岸。”
    老先生对傅清溪点点头道:“走吧。”
    傅清溪答应一声,跟着老先生从那刚铺得的东西上走过去,她仔细感觉脚下,木板底下似乎还另铺着什么极软韧的东西,走起来十分稳当,真不敢相信这是在离地数丈的锁链上行走。
    老先生见傅清溪面无惧意,点头笑道:“你这娃儿,胆子也大得很。”
    傅清溪老实答道:“这里铺得宽,全看不到脚下了,是以不惧。”
    老先生笑道:“那也是你心无妄念。若是凭空好想的,虽走着稳当,心里想想也吓死了。”
    师徒二人说着话,过了方才铺的地方,总算“脚踏实地”了。又走几步,傅清溪忍不住回头看那船,再看看这一片笼在山里的水面和其上的船只,心里默念着“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想想从前的自己还真是井底之蛙了。
    上了岸,沿路行得一段,依山挑出来一个门楼,制式古朴十分高大。从这门进去,穿过一段走廊,便到了一处台阶。这台阶全是玉白的石头所砌,上头刻着各样线条简图,全不是从前见惯的雕花鱼虫模样。这楼梯转着圈往上去,中间常有平台,上有桌椅,不知是不是供人歇息的。有些后头还开着门,不晓得又是通往哪里。
    走了好一阵子,才到了一处稍大些的平台,青年上前几步,把平台上的门打开了,老先生穿门而过,傅清溪也紧跟了上去。
    从这门出来,眼前一亮,却是一处花园子,而他们如今站的地方,则是一处临山的敞轩。
    傅清溪又在那里发愣了,老先生看得好笑:“小娃儿看什么都新鲜。”
    说着话从敞院一边的门出去,经过一段回廊,就到了一处院子。
    傅清溪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一个青年跑来道:“老先生,河图院首座来了。”
    老先生摇头笑道:“想是追着来的,也不算慢了。”又对傅清溪道,“累不累?要不要先去歇一会儿?”
    傅清溪摇摇头道:“弟子不累。”
    老先生点头道:“那就先去各处逛逛也好,行李一会儿都会给你送去新生堡的。这阵子为师会比较忙,那些好玩儿的课就先到这里。往后就先在书院里好好学吧。”
    傅清溪赶紧恭声答应着,老先生便对一旁的青年道:“你带这娃儿去找蕲卉吧,就说是极数新来的学生。”
    青年答应一声,老先生对傅清溪道:“去吧,一会儿会有人带着你逛书院的,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她。”傅清溪赶紧行了一礼,才跟着那青年去了。
    这里老先生没往正堂里走,倒往边上的偏院里去了,一边走一边道:“把那猢狲请进来吧,我在东书房里见他。”自有人领命而去。
    老先生在书房里坐着,一会儿一个一样花白胡须的老爷子进来了,老先生看了一眼道:“鬼鬼祟祟!”
    那位老爷子也不恼,还上前行了礼,才问道:“老先生,听说您这回顺路把我们河图院的学生带来书院了,可真是有劳了……这人呢?”
    老先生又看他一眼道:“你这个鬼样子也管我喊老先生?”
    老爷子不答这话,只问傅清溪人在何处。
    老先生喝了口茶,施施然道:“这一路上我都问清楚了。你们两个对这娃儿确实也算得上有点拨之恩,老朽在这里谢过二位对我这小徒的照看了。不过这娃儿原是看我写的书入的门,性子思路又极合极数一道的,是以如今这样也算水到渠成。”
    这老爷子急了,若是傅清溪在,就能认出来,眼前这位正是文星巷小院里的那位“老伯”。老伯道:“老先生,这您可不能仗着辈分欺负人啊!这位生员去考试拿的可是我们河图院的荐书。上回只说另外叫个人做个幌子,没想到会烦劳您,可您也不能太不讲这先来后到了……”
    老先生乐了:“先来后到,那娃儿手上的乌银环你们没瞧见?”
    老伯忙道:“乌银环是谁的如今还不知道,那您也不能先就把人拉你们极数里去了吧。”
    老先生摇头:“乌银环是谁的还不知道……就这点道行还到处钻空子……那乌银环自然是我的!难道我的弟子,还跑去你们河图院学风水?”
    老伯一愣,想了想摇头道:“您这就不讲理了,您哪有什么乌银环……乌银环可是个人收徒弟,不是哪一门的事儿了……我说怎么这回的乌银环就是查不出来是谁放的呢,敢情是您老人家开口了,您一开口,这不是您的也成您的了,这可就太欺负人了啊。”
    老先生气笑了:“还疑心我冒认呐,下回自己见了面好好瞅瞅那环儿去!”
    两人你来我往,也不晓得到底说了些什么,最后老伯一脸懊丧又疑惑地从里头出来了,急匆匆往外头去,不晓得做什么去了。
    又说这里傅清溪跟着那青年出了这院子,门口就停着一辆车,青年道:“姑娘请上车。”
    傅清溪回望一眼身后的院子,发现这院子大概也是沿山势建的,从这里往回看却只能看到一个门和门前高树繁花,里头的楼阁屋宇全没踪影。心里知道这大概就是自家先生在书院里的落脚处,想是此番要去的地方有些远,才备了车的。谢了那青年一声,便自登车不提。
    车行极稳,透过两旁糊了纱的车窗,能看见外头花木繁茂,偶有建筑掩映其间,只是瞧着怎么也不像个书院的样子,倒同逍遥苑有些相像。
    一时车停了,下来一看,却是一处极古朴的屋舍,这会儿人在庭院中,这庭院是个正圆形,面南弧形列着成排的屋子,挑高比寻常的屋子要高一半,看着很是庄重。
    那青年道:“姑娘请在此稍后,待我进去禀报。”
    傅清溪赶紧道:“有劳了。”
    那青年便去了。没过多久,就听一阵脚步声,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从里头飞奔出来,朝着傅清溪就来了。傅清溪一愣,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被那姑娘一把给抱在怀里,只听她道:“哎呀!小师妹!你可等得我好苦啊!我这都等了你快八年了,你总算来了!”
    傅清溪一时如堕云里雾中,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第153章 新生堡
    等蕲卉松开了, 傅清溪才细看眼前这位“热情”的师姐。看着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些, 圆鼻子圆眼睛小圆脸, 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师姐的小名儿是不是叫“圆圆”?傅清溪走神了……
    蕲卉拉着傅清溪很是高兴, 上下打量一番笑道:“真是个‘小’师妹!今天刚到的吗?那我先带你去新生堡?行李已经拿过去了吗?要不还是先到里头瞧瞧?这就是咱们极数的院子,有时候有些小的论演就在这里对付了。咱们没有那些什么摘星填海的好名字, 一般就叫圈儿院, 谁叫它就长这样呢……”
    什么新生堡、论演、圈儿院……傅清溪只能当是新学着的名字先记在脑子里,到底是什么, 往后自然就知道了。
    蕲卉说完了拉着她手左看右看跟珍宝商看古董似的,傅清溪只好自己开口道:“见过师姐。是今天刚到的,行李已经送去新生堡了。只是这里同我从前想的书院全然不同。新生堡,其实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地方, 更不知道在这里读书该守什么规矩。还请师姐赐教。”
    蕲卉乐了:“你怎么这么客气!也是,你要照着外头那些书院来比,估摸着是想不太明白这里。那走吧,咱们先进去,我给你大概讲一讲这里的书怎么读的,再出去转。”
    说着就带了傅清溪往那圈房子里去。进到里头,这屋子果然都很高,正中间一个镂雕的大圆盘, 上头都是些阴阳符号。这大圆盘几乎顶天立地了, 可见其大,上头的阴阳字符,大中带小, 小者成大,居然刻得密密麻麻,有小的图形用线已经细若游丝,可这眼见着还不是顶小的。傅清溪看了一会儿就不敢看了,这可比璇玑纹晕人多了。
    蕲卉见她细看这个,笑道:“这是开山祖师爷做的华天盘,要说起来都跟秘籍绝学差不多了,你看咱们这气量,就放这儿风吹雨淋的,谁爱看谁看。不跟有的家似的,刚得了两句新口诀,就跟藏骨头似的藏起来。”自己说完了就哈哈笑起来。
    傅清溪从没听自家先生提起过此事,兼之自己也看不出这里头的玄奥来,只好摇头道:“看不懂。”
    蕲卉大乐:“谁敢说看得懂它啊!”
    说着话带傅清溪往边上的屋子里去了,屋子都挺宽绰,收拾的也干净,只是真没有什么人。转眼两人已经走过了四五间屋子了,一个人影都没瞧见。傅清溪忍不住开口问道:“蕲师姐,这里……这里平日里就这么……就没多少人吗?”
    蕲卉点头,又道:“你不用叫我蕲师姐,直接叫师姐就行了,你也没别的师姐了……”
    一时细说起来。这冶世书院虽有书院之名,却全不能以书院论,一者没多少人,连老的带小的,总共不超过两百个;二来有招生一说,却没有毕业那日,只要进了这书院了,那就一辈子都算在这里读书的。
    有愿意教人又确有教书育人之能的,经了考试就能在里头当先生了,只是他在弟子面前是先生,转回头去别处仍是个学生。是以这冶世书院中人,不一定每一个都是先生,却委实一辈子全都是学生。一题论演时,白发苍苍老者称风华正茂儿郎为先生之事,在这里算不得罕见。
    傅清溪就想起自家那个当了一辈子学生的老太爷来,不晓得是不愿意呢还是不能够。
    冶世书院大面上分理院、数院和杂院。她们这儿是数院的。数院里又有各样学向,观云占星的、水文地理的、五运六气的、解字的,甚至还有就拿红豆和绿豆占卜的…
    极数也是其中一道,这一向学的是万物中的定数与变数,知数之演变规律便能推过去未来之事。只是这一向化解的多,推演的少,远不如别的几处不时能预言一个大事那般刺激有趣。是以许多原是这一向的,在专研某一道意图解其数时,反被那一道吸引了,最后转去了那一向。师姐说起此等往事,真是哀痛难表。
    傅清溪才吓了一跳呢。这好好的学数术考学上进的,怎么一不小心就往三舅舅那一路去了。莫不是学到后来还要画灵符?……都说冶世书院是出神仙的地方,原来也非空穴来风。可这事儿到底是不是如此,未来果真可以算定?往昔之事真的能重得真相?她也不敢说信不信,有没有的话了。
    师姐把书院里大面上的事情说了,才又说起在这里读书的规矩来。这又同别处大不相同了。
    一没有课程,二没有固定的先生,只有新入学的在选定的学向上会有一个建议的书单。若是那些没定学向的,就连这个都没有,只能去看前辈们留下的手札或者就信自己,自己爱怎么学怎么学。
    这学都不管了,又怎么考呢?不说争个高下,只说想知道知道自己的斤两,又有何办法?
    有,小的有论演,大的有星河会。
    论演,就是个人自己所学有悟,拟一个题目要细说此事,欢迎同好切磋。自己做好了准备,把论演的题目往论会上一交。过两日就会在论演布告公示出来,排好了时候,自会有感兴趣的去听,听完后还能探讨诘问。
    傅清溪听了这个便问:“是有规矩一年至少得做几个论演的么?”
    师姐摇头笑道:“并没有。是不是觉着挺奇怪?当年一溜的考试,结果进来了,他反不考了!全由自己去。从前我们还玩笑说,这里真是懒人的天堂。来了一呆,该吃吃,该喝喝,什么都不用干,也没哪个会来管。是不是?可惜啊,懒人却进不来这里。世上阴差阳错的事儿可真多。”
    傅清溪听了也笑:“就没有勤快的,进来之后就变懒的?”
    师姐摇头:“没有,只有越发忙得恨不得别吃饭睡觉的。”
    傅清溪对这里头的向学安排最感兴趣的,恰好一个又乐意答,俩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等到后来,她对这里熟悉了之后,才知道师姐这样抽出着许多时间来答自己那些琐碎问题是有多么难得。却又是后话了。
    至于师姐为何看到她时那般激动,却是“物以稀为贵”了。这极数一道人少不说,更绝少女学生。据说一甲子之前曾有一个对此道精研极深的女先生,可惜等师姐来的时候那位已经过世了。看旁的学门,常有师姐带着小师妹各处逛去,细说学里的各样事务,这才不愧为“师姐”不是!可惜,极数便是好不容易来两个,也多是男学生。那自然有师兄们出面,是以她这“师姐”竟是一闲就闲了这许多年。
    常盼着哪日自家门里也来个师妹,好教自己过过当师姐的瘾,这一盼就盼了七八年,这回叫她得着个“小师妹”,可不乐坏了!这冶世书院里头的人,一个个钻在自己喜欢的事儿里出不来,恨不得吃喝拉撒都有旁人代劳,带带师弟妹也是点到为止,哪里有这样陪着一聊就聊半天的,也就她这一个了。
    眼看着时间不早,这食宿的事儿还没来得及说,光顾着说论演和星河会了,赶紧叫了车来两人同座去新生堡,还能聊一路。
    这新生堡,住的都是近二三十年来招进来的“新生”。因冶世书院的学生,自觉“困”于此岛已无所得时多半喜欢往外头晃去;那些还乐“困”不疲的则多半不是窝在哪里苦思冥想就是跑去通天阁埋首书中,加上这本来拢共也没多少人,是以若是新来个生员,有什么事儿不明白的想找个人问问,可就难了。
    虑着这一点,才有了这个“新生堡”,里头专有一群熟知书院之事又非此间生员的人常年在那里做事,有什么事儿问他们即可。加上管饭的管药的管洗衣裳做衣裳的……一应尽有,且都就在边上,实在是新生开始书院生活的不二之选。
    至于那些“老生”们,盖因专于一道日久,多半已经养成了或者发现了自己的若干怪癖,为着自己自在旁人也不难过便多在岛上另外寻地方盖房子自住去了。不过也有进来三五十年了还坚持住在新生堡的,想是“童心未泯”的意思?
    到了地方,下来一瞧,哪有什么堡?初闻此名,傅清溪以为是个堡垒样的地方,里头密密麻麻住着新生。结果是一个圆顶的大楼,边上围建着各色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屋子。感情那堡说的就是那些做事的人日常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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