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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节

    那是一种焦躁如火烧的扭曲恨意,恨到最后,霍君华也不知道自己很的究竟是谁,是禽兽不如的前夫,还是有眼无珠的自己。无论如何,最终这一切都落到年幼的霍不疑头上。
    “我知道,我知道。”少商抚摸着他的面庞,“我都知道。”
    人非草木,不能永远理智冷静不出一点错,英明睿智的君主难免晚年昏聩,纵横捭阖的权臣也会鬼迷心窍,棋差一招。
    一日日的悔恨惶恐,一年年的刻骨仇恨,诛灭凌氏已成了姑侄俩的执念。霍君华的死,便是催促霍不疑尽快行动的最后一声号角。于是,他铤而走险,孤注一掷了。
    ……
    程少宫摸进帐中时,看见胞妹在软榻上睡的脸蛋红扑扑的,额头沁着细汗,身上半盖着霍不疑的玄羽金丝大氅,霍不疑坐在榻旁替她轻轻打扇,不错眼的细细看着女孩,神情满足。
    少宫想起一日胞妹午睡时霍不疑忽然来访,双亲恰好都不在,为难的阿苎便去叫他来处置这事。当他赶到时,正好看见同样一幕——霍不疑顶着满屋婢女惶恐不安的目光,也这样坐在榻旁,安静的给女孩打扇。
    程少宫心头一软,轻声道:“嫋嫋已经一日一夜没阖眼了。她就是这样,越是不放心,越是睡不着。”
    霍不疑低低嗯了一声,望向女孩的目光满是爱怜专注。
    当夜,为避免孤男寡女共度一夜,程少宫想在这座帐内打地铺,被霍不疑温和而不失礼貌的‘拎’了出去,于是他就找地方写家书去了。
    “阿母在上:吾兄妹二人都很好,没有惹是生非,没有胡乱饮食,一直好好走在官道上,只这两日稍有异状。遇上一伙匪人,我等杀敌一百余,伤敌一百余,俘敌一百余。区区小事,阿母不必挂怀,细处容儿回时再行禀告。还有一事,今日霍侯追上我等,至此以后,幼妹的一概繁琐均请阿母询问霍侯为佳,儿纵奋不顾身亦恐无力管制——拜伏敬上。”
    作者有话要说:1、亲爱的们,我差点累死了,好像被佛山无影脚连续打击门面,忙的连头都抬不起来,特此申明,让我忙过这一周,周末开始一口气更完最后几章。
    也拜伏敬上。
    2、在纸张没有大规模使用的年代,书信都是很短的,最好一片竹简就能搞定,因为字太多就意味着需要多几片竹简。
    3、这次路上,居然看到了一部巨老的俄国电影《宫廷秘史之我是沙皇》,cctv6好像播放过这系列电影,看着彼得大帝以来的三朝权臣孟什科夫逐渐坠落,也是唏嘘,那个小沙皇的扮演者简直好看到不讲基本法,也不知现在长啥样了,大概率也残了。
    第174章
    晨光爬上了牛皮固定帐篷的精致金顶,从最高处往下洒落一片金辉,程少宫顶着一对乌黑的眼圈走入大帐,看见一对神采奕奕的可心人儿正坐在乌匣银镜前有说有笑。
    一夜好眠,胞妹固然精神抖擞,霍不疑鬓边的银丝似乎也少了许多,仿佛久旱逢甘霖,枯木回春。
    乌木镜匣边上放着一束不知哪里采来的新鲜野花,浅绯,杏黄,粉白,菡萏紫……小小的花朵散落在简易的案几上和少女乌黑的发髻上。
    热水捂热了青年将军的肌肤,少女手持一柄锋利的小银刀,细心为他剃去刚冒出来的胡茬。一罐泛着清新药草香气的油膏被打开,少女柔嫩的手指顺着男人白皙的面颊缓缓抚下,至优美的颌骨,再到清晰的喉结……
    程少宫看的眼皮直跳——好好的正经事怎么被这两人做起来显得这么不正经呢?!
    程始程止夫妇如此这般时,他看着很寻常,此刻见此情形,却是身上一片肉麻。他摸摸自己粗拉拉的下巴,一股无名火冒起,自己在帐门口站了这会儿,那两人忙着你侬我侬,硬是没看见!
    听到一声重重的咳嗽,霍程二人才看见沉着脸站在门边的程少宫。
    少商赶紧收回双手,红着脸唤了声三兄,然后装模作样的收拾案几上的银刀镜匣,霍不疑朗然而笑:“少宫来了,快进来坐……我去去就来。”后面半句是对少商说的,然后他起身与少宫擦身而过,走出大帐。
    程少宫坐到胞妹身旁,压低声音:“你们昨夜没乱来吧。”
    “三兄莫要胡说,我与霍大人都是守礼自重之人!”少商努力摆出端庄面孔。
    程少宫一肚子槽口:“哼,守礼,周公之礼也是礼啊。”
    少商板脸:“三兄有胆量就把这话跟他说上一遍,我也敬佩三兄是条好汉!”
    程少宫盯着胞妹的脸:“……若是平常,你一定会光棍的认了,然后说‘三兄既知周公之礼也是礼,还问这许多作甚’。”
    少商哎呀一声坐到胡凳上:“实话告诉三兄,我昨日天未黑睡去,睁开眼睛已是天亮了,我能做作甚啊我。霍大人……他也‘无事可做’啊……不信三兄看,昨夜他是睡在那边的!”
    顺着女孩的手指,程少宫看见大帐另一边简单搭好的床架上果然有辗转躺伏的痕迹,他方才放下些心,不过听到胞妹的口气中居然有几分遗憾的意味,不免又是火大,正欲开口,霍不疑已去而复返,后面跟着四五名提着食笼的亲兵。
    亲兵们手脚麻利,不一刻在案几上铺整好大盘小碟外加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粟米粥,随即躬身退下。
    程少宫更是不悦——像霍不疑这样的高级将领,营帐内外总有几名心腹亲兵服侍戒备的,然而适才霍不疑需要走出帐外才能唤到人,分明是早早将人遣开几步,不许他们贴着帐篷侍立。至于原因为何,大家心知肚明,就别问了。
    “你们兄妹在议论什么呢。”霍不疑亲手盛了一碗粟米粥给少商,第二碗给自己,然后将长勺递给程少宫。
    少宫:……不用这么明显吧。
    少商干笑道:“呵呵,无甚,无甚,就是问三兄怎么神色疲倦,莫不是昨夜没睡好。”
    少宫提着长勺,横了她一眼。
    霍不疑夹起一枚焦香四溢的酱肉胡饼给少商,笑道:“三公子昨夜不是没睡好,是一夜没睡吧。”
    少宫舀粥的动作一顿,少商惊讶,忙问为甚。程少宫闷声答道:“我昨夜去追击骆济通一行人了。”
    “原来三兄已经问出来了?哎呀,阿父说过夜间行军最是凶险,三兄怎可轻易涉险!堆了,是哪个招供的啊。”少商先问昨日友谊赛的结果。
    少宫郁郁道:“两个都招供了,说的还是同一处地方。我想事不宜迟,便连夜追了过去。”
    少商对骆家府兵这么不坚定有几分失望:“那……三兄捉到人了么?”其实看程少宫脸色,她就知道昨夜他恐怕是扑空了。
    果然程少宫摇摇头:“我赶到时,已是人去楼空。”
    少商轻叹一声,可惜道:“骆济通人倒机警,就是拎不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唉,算了,回头咱们去找骆家算账!骆济通能使唤出几百号壮丁拦路截杀,他家别想脱了干系!”
    霍不疑道:“骆济通也非全无算计,她此时来截杀你,一是蜀郡数县复叛……”
    程氏兄妹齐齐啊了一声。
    “二是骆宾坠马昏迷,至今未醒。昨日那些骆家府兵多是随骆济通远走西北的陪嫁,家主昏迷不醒,自然就听骆济通号令了。”霍不疑补完。
    “骆校尉坠马了?莫不是骆娘子动的手?哎呀呀,这女子好狠的心,那可是她亲父啊!”程少宫咂舌不已。
    “蜀郡怎么又叛了?去年刚收复的啊。”少商对骆济通的心狠手辣已不稀奇。
    霍不疑答道:“这有甚奇。蜀地割据十余年,豪强世族们钱粮兵马充足,兼之人心各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镇守蜀郡的史新经不住有心人以权势财帛相诱,便兴兵造反,自称大司马,四处攻杀,周围数县不轨之徒看朝廷此刻忙着平定度田叛乱,纷纷响应……”
    “说到底,还是陛下收复蜀地太快了,打个十年八年,弄它个民怨遍地,无家不伤,到时人心思归,就不会这么多事了。”少商下结论。
    霍不疑失笑。
    程少宫吐槽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刀兵之事自然愈快愈好,拖长了不但生灵涂炭,朝廷的钱粮也费啊!虞侯不是正筹措着将雁门上谷等郡的官吏百姓迁徙数万,安置到居庸关和常山关以东去。阿父说,大约明后年朝廷定要北击匈奴了,这又是一大笔钱粮人马啊!”
    少商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一说嘛。唉,哪儿哪儿都要钱粮人马啊,我说怎么梁州牧这么缺人手,能让骆济通混入豫州,还满地乱跑,估计他调拨了不少豫州人马去司隶了吧。”想想皇老伯也是不容易。
    思绪回来,她又道,“不过,不论那骆校尉是真伤假伤,百姓无辜惨死,这笔账可不能轻饶了,不管他们骆家有多少了不起的姻亲!”
    霍不疑轻哂一声:“将家族荣辱寄于婚姻之上,本就是舍本逐末。骆宾心慈手软,纵容恶女,更难成大器。”
    少商听的眉开眼笑,高声称赞。
    “……诶,恐怕那骆校尉并非心慈手软。”程少宫看到两人目光射来,忙道,“这事可能你们不知道,我听几位同窗说起过,骆娘子不论相貌才学还是名声,都是骆家女儿中的翘楚。自从霍侯放出两不相干的风声,有好些不明缘由的人家欲往求娶。”
    少商酸溜溜道:“看不出骆济通这么有人缘,前脚刚被你回绝,后面求亲的就源源不绝。”
    霍不疑斜乜一眼:“你也不遑多让。”
    程少宫调笑道:“若是别家女子被悔婚,人们兴许有些不好的猜测。可是霍大人……”他戏谑的看向同桌两人,“满都城都知道错不在骆氏,是你们二人这么多年来牵扯不清的缘故!我猜,骆校尉定是舍不得失去一门好亲,才纵容骆娘子的吧。”
    少商看了霍不疑一眼,嘟囔道:“总之都是你不好。”
    霍不疑有心柔声细语的说两句好话,奈何有第三人在旁,只能轻咳一声:“事已至此,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少商道:“自然是接着去宣娘娘的家乡,了却她的遗愿啊。”
    “骆家的俘获可交由安国郡的援军带回去,让太守着人押解回司隶,可你家这些伤兵该如何处置?莫非你打算也送去安国郡?我看有些只是轻伤,只需稍稍休养即可。”
    少商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回去再回来,也太麻烦了,还是往前走下去的好。”
    霍不疑皱眉道:“不说伤兵,大战过后你的人马总需休整,继续赶路不甚妥当。”
    “不是的……”少商的神色忽而忸怩起来,“我们继续往南走,也就两天不到的脚程,官道以西便是,咳咳,便是姚县,是……是阿垚的任所。”
    一阵凉飕飕的气息掠过,帐内莫名寒气弥漫,鸦雀无声;程少宫捧着一张葱油烘饼默默的退开案几一些。
    “……姚县。”霍不疑淡淡一笑,“我都忘了那里是楼垚的县城了。”
    程少宫将脸躲在烘饼后面,暗自腹诽:你怎么会忘记,你是根本不注意了吧,反正楼垚已经兵败如山倒,你就当人家不存在了!
    “这是你原先的打算?”霍不疑神情漠然,“完成宣娘娘的意愿,顺带去看看楼垚?”
    “不不不!”少商连声道,“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我原先打算先了却娘娘的遗愿,回程途中去再去看阿……再去看楼垚的……!”
    程少宫暗切一声:这差别很大么,你还不如不说。
    霍不疑眯起长目,一掌在案几上缓缓捏起:“嗯,等无事一身轻了再去看楼垚,以便‘好好的’叙旧,你倒是用心良苦。”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当阿垚是经年老友啊!”少商叫苦连天,“这么多年了,不知他与何昭君过的如何。多年未见的老友,去看看又何妨!”
    “他与何昭君过的美满如何,夫妻不睦你又待如何?”
    “过的好当然是好,我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若是过的不好……”少商艰难道,“自然劝他们好好过!姻缘不成人情在嘛,就是袁慎,我将来也打算去拜访呢!”
    霍不疑目色稍霁,松开修长的手指:“也对,多年老友,看看也无妨。”
    少商还没松下一口气,霍不疑忽又道:“说起‘多年老友’,我想起那日越皇后邀宴,你对我说,待事过境迁恩怨皆消之时,你愿意将我也当做‘老友’?”
    少商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这么说来……”霍不疑神色渐渐不善,“若是你嫁了袁慎,将来也会如此待我——办事顺便路过时,携带夫婿儿女来探望我这不堪之人?!”
    程少宫默默的再退开些许,少商几乎无语问苍天。
    从以前起,她就觉得霍不疑平时看着很正常,言谈温和,儒雅彬彬,只在自己身上思路尤其奇葩,能以任何角度无缝衔接的吃醋;可能你好端端的在啃馒头,他下一句就会扯到你不知哪位前任家里是做馒头的。
    听说故去的霍翀夫妇都是爽朗豁达大度端方之人,你们小儿子长成这样奇怪的性情你们在天上知道吗?!!!
    “……那都是我以前不懂事的念头,后来我仔细思索一番。”少商一派正色,“下定决心,我若嫁了袁慎,将来绝不会去拜访你,最好连见都不要再见了。”
    霍不疑愈发不悦,冷冷哼声。
    少商乖巧的挨过去,抱着他的胳膊,声音柔软好像绸缎:“我若见了你,哪怕有夫有子,说不定……说不定还是要旧情复炽的。唉,为免红杏出墙,还是不要见你的好……”最后半句,她简直说的荡气回肠,呢喃低徊。
    霍不疑眉目舒展,再不顾还有别人在场,抓过女孩的小手在掌心吻了一口,温柔道:“你不用担心骆济通,我有法子追到他们——不用你哭自己命苦扫把星。”说到后面,他俊目佯瞪,却已忍不住嗤笑出声。
    程少宫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感觉什么都吃不下了。
    ……
    将伤兵与眼皮打架的程少宫留下,霍程二人轻装简骑率领人马出营。
    霍不疑告诉少商,中原地带人烟稠密,可是漠北西北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大军走出关隘后,要么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要么是遮天蔽日的沙漠,没有百姓可打听,没有路标可辨识,于是斥候们就练出了一种强大的本领——只凭稀少的痕迹就能摸索出敌人的大致去向。
    沾血的沙砾,青草上的露珠,阳光在崖壁斜松下投落的阴影,都是上好的追踪痕迹。此刻日头刚起不久,距离昨日下午的大战只有一夜之隔,几名经验老道的斥候很快探出骆氏人马的去向。
    骑行半日,众人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下发现一座宽阔的民居大宅,似是某人丁旺盛的大家族聚居之地。少商精神一振,霍不疑轻声道:“看来骆济通不止一个落脚处。”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家呢?”少商疑惑,“莫非卖掉房屋后离去了。”
    霍不疑神情安静:“……让他们出去泄露自己的行踪么,恐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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