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说:“愿结交王侯,位比公卿!”
结交王侯,位比公卿。
崔七娘在她眼中看到灼灼焰光,那种叫野心的东西,她认得。她和周乾几个儿女身上并没有,她亦不希望他们有。她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谢天谢地,周乾遗泽,他们只需要安安分分,便可富贵荣华。
但是对一个家族来说,不进则退。
崔七娘因笑道:“你这孩子……你爷娘定然恨毒了我。”
“怎么会!”袁照笑盈盈道,“阿娘那头早半个月就已经禀报过了,阿爷那里我也留了信,爷娘都知道是我执意,再怪不到姨母。”
崔七娘但笑。
袁照又道:“便过几日有人追上来,多半也是为了送衣物用具和侍婢,姨母不必多虑。”
崔七娘摇头,纤指在她额上点了一点:“你呀——偏你爷娘信你。”
袁照嘻嘻笑道:“要是我阿姐,爷娘还更信一点,我素日里淘气,装这么些时日也不容易。”——说穿了不值一哂,无非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仗着她爷娘疼她。
婢仆送了食物进来,袁照也不与她姨母客气,坐下来大快朵颐。
崔七娘看着她垂下来的发丝,想这一日一夜赶路饿得不轻,规矩还是不错。夕阳落在她白皙的额上,如同镀了一层火一层金。
崔七娘忽然想起她的十七岁。人年少时候的执拗,值得在青春的灰烬里无限回味和怅惘。
她这时候并不知道,多少年之后她还会想起眼前这一幕,不断想起。她没有想到族中最软糯娇憨的十二娘会养出这样坚毅倔强的女孩儿,她在暗昧丛生的权力场上活了下来,在博弈和厮杀中胜出,无论脚下是尖刀还是鲜血,火焰还是冰峰,她一步一步踩下去,咬着牙,蹚过人间地狱,抵达她目之所及,最高的地方。
袁照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前路坎坷,亦不知道将要付出的代价。她这会儿满心欢喜,想着长安繁华,豪气在她胸口震荡,鼓鼓地像涨满风的帆。
三
就如袁照所料,袁家追至长安的家奴,不过给她送来金银衣物和侍婢。崔七娘取了一半给她零用,退回剩下一半,说:“替我向十二娘赔罪。”
周家人口不算太多。周家六郎周慎出任兖州刺史,留在长安的只有妻儿——周慎的妻子也是崔家女孩儿,只是庶出。当初崔七娘做主成就的亲事。因此在七娘面前十分温顺,一双儿女都小,如今在族学启蒙。
袁照跟着崔七娘初入各种贵人云集的场合。她很快发现了长安城里的藏龙卧虎,出头没那么容易——没她想的那么容易。她并不知道在曾经的洛阳,贺兰袖也发出过同样的感慨——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不能说毫无所得。有三五个贵妇人也问起过她——“阿崔你家那个发型别致的小娘子,能不能借她的梳头婢子给我用几天?”
“阿崔家那个小娘子倒是能说会笑的……”
“不知道女红怎么样……”漫不经心的口气,风一吹,就散了。
没有人知道她骑射有多出色,也没人在意她能诗能文,一手飞白??精妙无双。没有人在意。所有人都在称赞郑娘子的琴,谢娘子的气度,卢娘子的美貌和张娘子的画,甚至她的小表妹周琦偶尔笑一笑,也能博得许多目光。
世间不公平如此。
袁照施展无地:明明就在身边,衣香鬓影,笙箫不绝,脂腻粉香,但是每张脸都是一张屏,层层叠叠,不知道几千重。
她们在屏风之后,她融不进去。
幸而崔七娘待她虽然不如对自家儿女尽心,也很不坏了。周家兄妹亦十分友爱。周昕君子,周昉腼腆,周琦娇憨。
转机在半年之后。中秋宫宴,崔家母子赴宴,袁照横竖无事,临了几张帖睡下。次日晨起,崔七娘打发了侍婢来请。
“……是什么事?”袁照试问。
侍婢只管摇头,一问三不知。
到了正堂,崔七娘轻飘飘丢下来几张诗笺:“这是你做的罢?”
袁照瞧着崔七娘脸色不是太好看——自她来长安之后,还是头一次看到——因下意识问:“可是……有不妥?”她自问这几首诗得来不易,不说艳压群芳,也很拿得出手了——难道是犯了讳?一时间冷汗都要下来了。
正寻思,崔七娘道:“以后不要这么自作聪明了!”
这话说得重,袁照哪里受过,整个脸都涨得红了。勉强调整了下呼吸,忍辱求道:“阿照学疏才浅,姨母教我!”
崔七娘握着秋扇,面上阴晴不定。她能说什么。昨儿宫宴,周乐叫一群贵族少年分韵赋诗——吓!他知道个什么诗,也就是纪念周昂,讨好李愔——谁想让周昕拔了头筹。周乐喜出望外,叫他过去赏了,又叫他再作几首来。
不料续作水准大跌。因都疑心是代笔,也就皇后打圆场,说了句“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混过去。
崔七娘知道这个儿子并无诗才,再三诘问,才知道是她这个外甥女做的好事——“阿照硬塞给孩儿,说有备无患……”周昕垂着头,灯打在他脸上,一半儿明,一半儿暗。
崔七娘想一脚踹死他!
要不是当初兴和帝作乱,大郎没了,她也不指着他!她周家是出土匪,可不出这种敢做不敢当的东西!周乐指着他写诗么,当初他五叔周昂诗写得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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