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一憷,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一瞬,此时言天下易主自是不应当,传出去,可真要将太子的最后一条活路堵死了呀!
因说:“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本宫叫你来,只是想问问你,——你有事儿还未向本宫挑明,本宫一直好奇……本宫究竟哪儿得罪了你,教你这般恨毒了本宫?”
钩弋夫人垂下眼睫,不紧不慢道:“另有一事臣妾要问问您。臣妾那些事儿……不急。您早晚会知道。”
“本宫偏爱早知道。”她一撇脸,深恶钩弋夫人那般的眉眼,便觑都不愿觑她了。
“长门……”
卫子夫一怔,忽地抬起头来看她。盯住她,就像盯瞧个怪物似的。
“怎么,皇后娘娘怕啦?”钩弋夫人璀然一笑:“我以为时至今日……皇后娘娘既敢勾同太子谋反,便早无甚可怕啦!原来娘娘心里装着事儿,臣妾面前稳的很,背地里不知鼓捣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她瞧着卫子夫的目色一点一点儿沉下去,心中暗自欢喜——这女人,今儿总算稳当当戳着她痛处啦!
因又说:“娘娘万请放心,长门发生的事儿,陛下不会知道,只要您不说,臣妾也不说,那便能瞒天过海啦!您——您急甚么?您在怕?那当初做这事儿的时候,怎不想想后果?若是陛下知道,阿沅翁主并非病殁,娘娘猜,盛怒的陛下会不会迁责于娘娘、太子?娘娘好赖荣华富贵享受过啦,这么一大把年纪,鬓上皆是白发,从此恩宠再不复,也怪可怜——可是太子呢,太子正值盛年,原先儿,这皇位稳稳当当该是太子的,可如今呢,您这么一搅和,太子这辈子翻身无望啦!您——悔不悔?”
她只觉这是一个极好玩的游戏,看着卫子夫面色一寸一寸灰下去,看着她眼底的恐惧一瞬比一瞬浓厚,便极高兴啦!
“长门的事儿——你都知道?”卫子夫惊恐一问。
“您能瞒天过海么,皇后娘娘?也怪阿沅翁主太单纯,接连向陛下求情,求他放过娘娘的据儿,可她换回了甚么?——换回了您的恩将仇报!”钩弋一步一步逼近,冷声道:“阿沅翁主与我的确私下有交——那都是有缘故的,娘娘这么耐不住?便这么恨她?陛下是疼她,但与宠爱宫妃的情愫全然不同!陛下即便捧个金屋给她住,她窦沅也动不了咱们永巷姊妹的半分半毫!便这么,您还恨她呢。”
卫子夫嗽了几声,她此刻大抵风霜入骨,康健不再啦,便这么缩着,皮包骨儿似的,这模样,当真缩成了瘦人干。但瞳仁里不断放大的却是钩弋夫人那张年轻美艳的脸——
一点儿一点儿,向她逼近。
她打了个哆嗦。
那女人却在向她笑:“怎么,皇后娘娘有点冷啦?臣妾给您打窗子——”说着,便踱步至窗前,踮了脚,轻轻将绡帐拂上。回头又笑着看她:“娘娘——你说,陛下若是知道真相啦,该怎么对付您呢?阿沅翁主可怜呀,陛下也可怜——臣妾听说,翁主那头快过去时,陛下握着她的手,眼泪汪汪的,只说:‘求你可怜可怜朕,不要走,打今儿起,朕可连个能说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了!’——娘娘,您何时体谅过陛下?臣妾是真真儿心疼陛下,这也便是臣妾盛宠不衰的原因吧,您说呢?”
硝烟正弥漫,两个女人的对峙远比长安城内剑影刀光更吓人,更何况,这两个女人还是汉宫中稳稳走到最后的女主,一眉一目中,皆生戾气。这么对峙的场景,像一副走子不定的棋局,无输无赢。
但很快,棋局走势便有了鲜明的分别。
钩弋夫人明显棋高一着。
她再轻摇摇走回椒房殿时,卫子夫心里一咯噔,皇后人老啦,心性儿也蠢钝许多,但不会不明白,钩弋夫人适才便是去走探情势的,想来她带回了太子的消息。
果不其然,钩弋夫人生媚一笑,稳道:“娘娘,太子大军快攻入宫门啦,您且高乐吧,椒房殿算得什么?——入主长乐宫,才是您往后的好升道。”
“你不必这般夹枪带棒——”
卫子夫的声音在抖,目下陛下退居建章宫,临阵指挥,太子刘据拥重兵,险攻入汉宫,明是太子占了优势,但……陛下是谁?宫中之人,无人再比她卫子夫更了解皇帝啦!皇帝戎马半生,志在千里,曾率亲军放马祁连山外,匈奴闻之惶惶!如今,只不过对付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皇帝何惧之有?若无十足的把握,又怎会将太子军放入护城河内?
“五天啦——”
钩弋夫人面上挂着不清不淡的笑容,仿佛在与榻上这位面色苍白、半丝儿不带血色的中宫之主闲聊家常:“太子大军已入长乐宫西门足有五日,臣妾掐着指头指待着呐!太子若再进一步,陛下必不容他于世!皇后娘娘,您的太子可真寒了陛下的心呐!事到如今,臣妾不怕再与您挑明真相——”她的笑容开始变得诡谲莫辩,仍是明艳动人的美貌,却教人瞧着直打颤……
卫子夫张了张嘴,终是没发声儿。
浑浊的老泪,从她深陷的眼窝里爬出来。
她躺在榻上,忆及昔年呼风唤雨的景况,不想今朝落得如此凄凉——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她轻轻哼唱,凄凉的声音穿透了稀薄的月色,像黑夜中鬼魅泣号……
“皇后娘娘,有一事儿臣妾必与您摊呈开来,臣妾不爱背后使绊子,当然,对付您那些个弯弯绕绕的肠子,不使绊子臣妾活不过您呀!”她缓叙,再平静道:“这江充……他是臣妾的人!臣妾思量着,是该告诉您啦。”
卫子夫像是突然被人揪着头发狠扯,生生从榻上敖起身子,这么一愣坐起!她的面色极难看,眼皮耷拉着,几乎要盖住半旋儿杏目,果然是不经看啦,皇后老得成了这副模样儿!
“你——你——”她抬手,恶狠狠地指着钩弋夫人:“你不怕遭天打雷劈!本宫的据儿,到底何处妨害了你?!”
卫子夫喘着粗气,方才还微微耷拉的眼皮儿猛地抬起,一双眼睛里露着凶光,仿佛一瞬就要将眼前那女人生吞活剥了!
“本宫该想到——”她颤抖着声音,似在自嘲,语气却分明那么悲凉:“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陛下与太子,怎会闹至今日这地步?”便狠指钩弋:“是你!原来都是你!你这祸害——”
钩弋夫人不慌不忙,走至榻前,轻轻托了手出去,再缓缓递过,碰了碰皇后苍老的、攀满年华痕迹的手,面上是温温软软的模样,忽一瞬,便露了凶光,狠一掰扯,皇后便一声嗷叫,再看钩弋时,那女人眼睛里渗着愠怒,嘴角却轻轻勾起——
“臣妾是祸害?皇后娘娘,您这么指摘臣妾,臣妾可真当不起!”她一顿,又道:“若不是皇后娘娘这个祸害——臣妾怎会落得如此境地!拜皇后娘娘所赐,臣妾打小儿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捱得是行乞讨命的日子,臣妾不比娘娘——椒房殿养尊处优,若要有个事儿,打发狗腿子便成!该杀杀,该剐剐,不教您沾半丝儿血,是么?臣妾呢,有甚么可傍身的?不若娘娘势大,臣妾若要活,只得自个儿亲自动手!”
卫子夫瞪足了一双惊恐的眼睛,绷着最后一丝劲儿,指手向她:“你——你到底是甚么人?”
钩弋夫人冷一哼,略沉道:“皇后娘娘,您到底害苦了多少人家呀!怎么,臣妾这攀扯的一桩小案子,您都忘啦?臣妾提点提点您,那一年,陛下沉痛,因宫内丢了个人——臣妾的娘,便是在那一年死的,拜您所赐。”
卫子夫目光呆滞,似陷入了沉冗的往事中。
钩弋夫人讽道:“娘娘亏心事做得多啦,一时怕想不起,臣妾再点一点,来助娘娘记事儿。——那年,宫里丢的那个人,陛下深宠,赐桂宫为居,爱之不能,封‘远瑾’,其宫室瑾瑜不绝,宫人羡之。”她一叹:“您——想起来了么?”
卫子夫的瞳仁蓦地睁大:“是——是她——”
“可怜呐,后来那美貌无双的奇女子,给沉了荷花塘子——陛下想必是念怀她的,就譬如阿沅翁主,她死啦,却仍然教陛下朝朝暮暮地思念。陛下贪恋旧人,皇后娘娘,您在陛下眼里,却连个‘旧人’也不是。”
远外晦色天幕下,太子大军长驱直入,与皇帝亲军鏖战正酣。
她却在这里讲一个故事,一个多年前的故事。
声色平波,横无涟漪。
她的声音是年轻的,透着一股子的鲜嫩——
“我本姓赵,蒙陛下圣宠,封‘婕妤’,初入宫时,宫人皆称‘赵婕妤’,这‘钩弋夫人’是个诨称儿,我并不喜欢。臣妾姓赵,臣妾的生父自然也姓赵。父亲年轻时,与汉宫有一段际缘,时年他当值羽林卫,为陛下随扈亲军。他的表姐,也便是臣妾的母亲,当时也在汉宫当差,做着最最坏的差事儿,服侍长门里早被陛下忘记的冷宫娘娘——陈皇后都喝不上热羹汤,臣妾的母亲,便只能喝西北风啦。”
“那时日子多苦呀,臣妾生父生母虽都当值宫中,但羽林卫哪能对掖庭的宫女儿起心子呢?好赖那算是陛下的女人呀!臣妾母亲那样跌位儿的身份,自不配仰视陛下分毫。但若不计陛下声威,与宫中卫士私/通,必难逃掖庭礼法加责!……便这么熬着,熬了多少年呀,难为陈皇后体恤,待终于有了机会,将臣妾的娘放出了宫去,臣妾的爹和娘,这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多不容易!娘在宫外生养我,我们一家三口过了好几年好日子,娘时常说,若不是得陈皇后恩德,咱们哪会有这样的好日子过?陈皇后对咱们家的恩情,那是一生也不能忘的!”
“再后来,宫里生变,娘得知陈皇后有难,执意要回,那一年,我们落脚长安城内,娘睹物生悲,与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那时,宫中已无陈皇后啦,唯得圣宠的,是桂宫新拔擢的一位妃子,号‘远瑾夫人’,娘在宫里有耳目,自然晓得是怎么回事。况那时又牵扯了另一个人……刘荣殿下流落宫外,娘要与他接头,很容易。他们计量着,便将桂宫远瑾夫人偷运出宫,荷花塘下的那道密道,也是刘荣殿下告知娘的。娘与爹驾马车守在密道通入宫外的那一头,将陈皇后接了出来。我与陈皇后打面儿见过一回,她可真美——皇后娘娘,她可比您美上百倍呀!”
第1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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