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睿脸色铁青，一双冷厉锋锐的银灰色眸子，宛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向对面的容安。
    出于某种小动物的敏锐直觉，容安瞬间炸了毛，靠在椅子上往后蹭了好远，一直到离对方够远了，这才重新放肆的调侃起对方，“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得打光棍呢，原来你好人妻这一口，啧啧……早说嘛，我让那个什么苏啥的赶紧找个人嫁了，再来勾引你，你肯定不会拒之门外啊！”
    司睿脸色黑如锅底，恼火得恨不得捶死眼前这个招人烦的发小，压抑着冷喝了一声，“……滚！”
    容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掸了掸纸张，“前半生相爱生离死别，后半生携手相濡以沫，啧啧，我可真佩服你，司睿……这会你还能坐得住？换成是我，早去找人家了。”
    司睿垂下眼睑，神色平静，声音里带着几分古井无波般的冷寂，“那只是一场梦境。”
    容安挑眉，“真实与虚幻，你能分得清吗？”
    “当然。”
    司睿倏然睁开双眼，俊美的面容上，流露出近乎残忍的理智和冷静，“梦境本身就是虚无的，只是人体意识的另外一种表现，既然梦醒了，代表着梦里的一切也结束了，人这一辈子，总不可能活在美梦里。”
    “我工作很忙，没时间做梦。”
    容安兴致盎然的看向司睿，一言切中要害，“你避开了她的话题。”
    司睿顿了顿，“这无所谓避开，只是没有必要牵扯上旁人……实验出现问题，危及到了志愿者的生命安全，我作为实验项目的总负责人，有责任、有义务保证志愿者的生命安全以及实验项目的顺利完成。”
    “我承认，在进入她的虚拟梦境之后，因为失去原本记忆，而与她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亲密交集，但梦醒了，交集也结束了，你会因为梦见自己娶了个女人，就在现实里真的跟她结婚吗？”
    容安摩挲着下巴，笑眯眯的看向司睿，“可你察觉到了吗？你在为自己虚拟梦境里的爱情与婚姻找借口……你不是在说服我，而是在说服你自己。”
    “这不是借口，只是在陈述事实。”司睿用指关节重重的敲击桌面，表示强调。
    “那你怎么解释，你会在虚拟梦境里爱上那个女人呢？”容安单手托着下巴，眼神明亮的看向好友，“虚拟梦境的原理如何，你比我清楚——那是最真实的自我，完全不可能有任何的伪装，在虚拟梦境中能达成完美契合，那就证明，你们是天生的伴侣。”
    司睿好笑，“我说过了，现实不是梦境，太多的客观因素存在于现实生活里，合契的男女那么多，又有几对真正走到了一起？容安，梦境很美好，但现实很残忍，能在梦境中相濡以沫，现实里未尝不可能变成一堆怨偶。”
    容安先是一怔，随即不由得大笑了出来，指着好友幸灾乐祸的笑道，“我明白你的症结所在了……司睿，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有这一天，我此生无憾啊！”
    说着，容安还摇头晃脑，满脸的惬意和满足，就差点提个鸟笼唱《定军山》，咿咿呀呀的哼道，“司睿，任你权倾内外、只手遮天，居然也会有堕落凡尘、俗人一个的时候，美人膝、英雄冢……”
    司睿皱眉，“说人话。”
    容安龇牙一乐，“你怕了。”
    司睿脸色又黑，随手捡起一根笔朝对方扔了过去，“滚。”
    容安躲过飞来的笔，又将报告丢回给司睿，“得啦，你忙着，我去给你家小媳妇做一下心理疏导……毕竟，你和她的事情，还真属于机密内容，不适合让别人知道。”
    目送容安离开前，司睿忽然开口提醒，“我不希望她知道我是司凛的事情。”
    容安欣然应声，眉眼间却蒙上一层沉重。
    出了门，容安活泛轻松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反而苦巴巴的，愁眉苦脸。
    这次的工作，怕是有些棘手。
    司睿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又早早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习惯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状况，让他开口主动配合，已经是难于登天；刚才自己故意嬉皮笑脸的打趣调侃，就是想营造一种轻松愉悦的心理治疗氛围，再配合一定的催眠手段，怎么着也能缓解他的心理焦虑和创伤。
    可万万没想到，对于虚拟梦境，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陷得更深。
    挚爱一生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情同手足的好友……这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美好情感，真的能如他表现的那般轻易割舍吗？
    只能先从叶妩身上下手了。
    用两天时间做好了初步的心理治疗计划，当容安找到叶妩时，她正在实验基地后院的小花园里晒着太阳。
    午时阳光正好，温暖灼热的光鲜透过斑驳的树影投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有些困倦，这会小花园里倒是没几个人，叶妩也能独占一片空间，享受着阳光、树木、花草以及大自然所带来的一切美好。
    容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笑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温和亲切后，这才慢条斯理的走了过来，笑眯眯的打了声招呼，“你好？”
    静默良久，叶妩好像才意识到有人在跟自己搭讪，迟钝的抬起头，嗓音还有些轻微的嘶哑，“……在跟我说话吗？”
    “嗯。”
    容安应声，在花坛边挑了个干净的位置席地而坐，语调放缓的问道，“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叶迷茫的眨了眨眼，“我……该认识你吗？”
    “当然。”容安乐了，侧脸看向叶妩，“面试那会，我给你做过心理评估，好几个面试官都觉得你太过偏激，不适合参加这项实验，是我力排众议推荐了你……我想给你个机会，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我该说谢谢你吗？”叶妩平静问道。
    “不用客气。”容安厚颜无耻的往自己脸上贴金着，“我记得那会，你还跟我说，想有个像我这样坚定可靠的亲哥哥，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拉你一把，给你个求生的机会。”
    叶妩的眸底浮现出浓浓的缅怀之色，淡淡的道，“你像个人。”
    容安好奇，“谁啊？”
    叶妩扯动了一下嘴唇的弧度，却不肯再往下说了，反而直盯盯的看向容安，语气肯定，“你在跟我套近乎。”
    这就尴尬了。
    容安尴尬的咳嗽了一下，坦然默认，“我是容安，职业心理治疗师。”
    叶妩不可置否的抿了抿嘴唇，“兼职吧？”
    容安鼓励的看向叶妩，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耐心的等待叶妩的答案。
    叶妩认真的看向容安的手，淡淡的道，“你的手指上有薄茧，看位置……应该是玩枪的？”
    居然真的猜出来了？
    容安先是讶然，随即明白过来，心里顿时哀怨不已：果然是跟司睿过了一辈子漂亮小媳妇啊，这分明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对吧？
    好在容安还记着自己今天来的目的，没在自己的身份上多做盘桓，认真的打量了一眼叶妩的脸色，这才笑着耸了耸肩膀，把这个话题圆了回来，“至少我现在是你的心理治疗师。”
    “哦。”
    叶妩敷衍般的应了一声，不然理会这个上来搭讪的，反而合上双眼，仰起苍白的脸，任由着阳光沐浴在脸上，神色宁静祥和。
    苏醒之后，失眠数日的叶妩，还是第一次这么精神放松。
    容安说话的声音也跟着放缓放柔，仿佛自远方缥缈而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悲伤的阶段有五个：否认、愤怒、迷茫、消沉、接受，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坚强勇敢，仅仅靠着自己的意志和心性便完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心里愈合，度过了最为痛苦的前两个阶段；这段时间的迷茫与消沉，虽然煎熬，却是必然的心理过程，试着给自己找寻新的人生目标，转移注意力，你必然会发现新天地……”
    “不。”
    平静笃定的声音蓦然响起，是叶妩开了口。
    容安意外的看向叶妩：他完全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挣脱开了自己的催眠？
    叶妩翛然睁开双眼，扭过头去，平静的直视向容安，清瘦苍白的面容上厉色一闪而逝，“我还处在第二个阶段——愤怒。”
    容安终于察觉到了不妙，“你……”
    叶妩勾了勾唇角，黑色的瞳仁里似有熊熊怒火被引燃，“我在等待，等实验收尾完毕，彻底结束了，我能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一天。”
    “再然后——”平摊开的手掌瞬间紧紧攥起，铿锵有力，宛如将世界攥在手上，“翻云覆雨！”
    容安艰难的咽了口口水。
    只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司睿已经够心黑了，没想到，他娶的小媳妇居然比他还要更加凶残！
    时间这把杀猪刀，到底磨得有多锋利，能把当初那么一个软绵绵的小姑娘，切成这副熊样？这哪里是需要哥哥保护的小娇花，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花！
    叶妩望着自己娇嫩莹白的手心，内心疯狂冷笑了起来，整个世界被颠覆，失去了过往全部的人生，连至亲和好友都成了一段记忆……总要有人为这件事情负责，承受着她的怒火，不是吗？
    不然，这段崭新的人生，岂不是太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