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残声几乎要怀疑他用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幻术,连忙追出去一看,发现这位凶名赫赫的心魔拿了一块手帕蒙住眼睛,正陪两个小孩玩幼稚至极的老鹰捉小鸡,脸上是极其放松的笑容,温柔又明亮。
他被这个笑戳中内心柔软处,情不自禁也弯起眼睛。
他们在村子里留了两天,其他人都知道猎户家来了两位不得了的贵客,这些山野村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什么妖灵魔怪,暮残声又在人前掩去了白发红眸,村民便把他们当做神仙中人,几乎要顶礼膜拜,好不容易被劝住后,那些有重病伤残的人家忙不迭把病患送来,满怀期盼地请求施救。
暮残声能治跌打损伤,对于那些凡人病痛就有些无能为力,他知道琴遗音会医,却不会强求心魔做不愿意的事情,然而没等他开口,琴遗音就在院子里摆开了桌凳,伸手搭上一位老者的腕脉。
只要心魔愿意,他就是能令天下人心悦诚服的美善化身,何况他那一身医术源于当年的叶惊弦,给这些凡人布医施药实属大材小用,即便是面对脏污丑陋的久病之人,态度也始终温柔从容,几乎在短短两天里就成了全村最喜欢的人。
常说穷乡恶水出刁人,可这里的人都没什么坏心眼,他们原本担心付不起诊费,结果琴遗音连药钱也不要,反而让他们心里惴惴,每家每户都把自认为的好物一筐筐送过来,比如一袋子红果、一块鞣制好的动物皮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琴遗音微笑着都收下了,却在离开时一件也没有带上。
走在幽静山路上,暮残声不禁笑问:“你何时学会了体谅旁人?”
“不,对我来说,那些人与物什么都不是。”琴遗音如是道,“只是因为你会高兴,我才去做。”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依然温柔如春风,暮残声的笑容却凝固在嘴角。
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一夜幕天席地的温存过后,暮残声想起了之前的赌约,随口问琴遗音想吃什么,后者想看他为自己忙碌的过程胜于结果,也不多做难为,却在暮残声认真向他询问野兔子烤到什么地步才算能吃的时候猝然涌起一阵不祥预感。
“你不能要求一只放养山野的狐狸吃兔子能做到色香味俱全。”
一边说着,暮残声在琴遗音的指导下把兔子扒皮下料,可惜做饭这种事向来要看天分,即便有大厨在旁压阵,食界毒瘤也变不成奇葩,分明每个过程都由琴遗音亲自过目,可当暮残声撕下一只烤兔腿,发现外面都已经焦黑,里面还嫩生带血丝。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得亏琴遗音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他不仅吃掉了外面焦糊的部分,还把剩下的兔肉都重新烤制,一块块撕碎了放在芭蕉叶里,撒上从村里带来的椒盐,味道着实不错。
暮残声捧着芭蕉叶有些感慨:“我还记得第一次吃你做的东西,是在玉龙川上那锅酸汤鱼。”
琴遗音毫不留情地揭他短:“那也是我第一次看你变成软脚虾的模样。”
“你想打架?”
“烤鸡腿吃吗?”
“……吃。”
天大地大,做饭的最大。
实际上,无论暮残声和琴遗音都不需要食用人间烟火,只是这些年他们四处游历,做任何事都随心所欲,这点细枝末节也就不必在意。琴遗音很清楚,暮残声在知道他有心之后,正绞尽脑汁地想要让他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继续曾经那种看似多情实则冷漠的状态,倘若他不把这个世界放在心里,世界也会一直将他拒于门外。
可琴遗音不在乎,他从未被天地温柔以待,也就不会怜爱世界,暮残声诚然是个例外,而他诞生千百年来也只遇到了这一个例外,既已拥有,不必再得。
然而,将一生一切的喜怒悲欢都系于一人身上,这是多么幸运又悲哀的事情。
琴遗音或许不懂,暮残声却很明白。
天上再次下起了雨,细如牛毛的雨丝斜斜吹下,琴遗音刚想施法避水,却被暮残声按住了手,他们并肩依偎地坐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看千丝万线在水面上打出密密麻麻的针眼小孔,眨眼间又随着水波荡漾消失不见。
琴遗音不觉得这紧致有什么好看的,但是能跟暮残声坐在一起,十指交握,衣发相缠,微凉雨水浸透衣衫的冷意也好似消散了,一切不悦都变得可以忍受,他便恢复了平和从容,伸手解开布带,用手指一点点梳理那头凌乱的白发。
“卿音,接下来你想去哪里?”暮残声忽然问道。
“没想过。”琴遗音笑道,“左右是跟你一起,天涯无处不可以。”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是……”暮残声握住他的手,话锋一转,“我问的是,你想去哪里?”
琴遗音的神情难得一空。
对于心魔来说,众生万象都可在婆娑天里化为缩影,即便他不曾走遍天涯海角,世间也无一处是他全然不知的,寻常人所追求的一切他唾手可得,便从一开始就没了期待,杀死道衍神君取而代之曾是他唯一执着的愿望,如今也已成为泡影。
他从来只是存在,而非真正地活着。
“生命这种东西,向来漫长又短暂。”暮残声低头用面颊轻蹭他的手背,“曾经你有不死不灭之身,无心无情不知冷暖,漫长的时光于你来说便失去了意义,但是现在……你已经变得有血有肉,我希望你不只是心动情生,还要了无遗憾地过完这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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