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我们还在彼此心里,住得安稳。
~~~
他没再向我解释过那一晚的事,不再纠缠于我对他信或不信。
我没再去看过胤祥,隔几日自有书信,十来日亲自入宫。
天气愈发热得难忍,胤禛却没提过要去园子,我们就相守着住在皇宫里,日复一日。
这许是我们自初见以来最简单的一段时光,没有患得患失的争执恐惧,没有受到伤害的抵死纠缠,满心的珍惜,渐短的时光。
执子之手,真的不是一定要齐齐活到一百岁,有生之年罢了。我突然就想起那天在养心殿前看到的胤祥和孝颜,命是天定,能活多少年都是福分,只要彼此在身旁。
胤禛仍是忙碌,却有了更多的闲情逸致,如他早年说过的若是他想他会是这世上最会享受之人。奈何,还是忙,忙里偷闲。
他总怨念,若非帝王便可与我一世自在,我就笑,“还是做皇帝吧,难得我能当上皇后。”
他也笑,“你才不稀罕。”
他错了。如果他是皇帝,我非皇后,就是杀出一条血路,也断不能让别的女人坐在他身边。
当我恶狠狠地这样告诉他时,他更开心了,可见男人的虚荣心也是很容易满足的。
将至五月时,他提起当年的塞外,那片枫树林我们再没去过,美景与情深烙在心底。他说明年一定要带我去,以纪念四十年的相知相许,我把两枚戒指并在一处,“喏,这个就是了,在我们那儿结婚四十周年的叫红宝石婚,我早就备好了,套你一辈子。”
这种话放在以前说,怕又是一番不痛快,如今,坦然以对,我们尚在一起就是好。
只是,我们都错了,越是美好越易打碎。
五月初四,还是子夜,门被撞得闷响。我俩腾地坐起来,还没回过神就看到眉妩和解语到了床前,礼都没行快速地说:“十三爷那儿……”
我直接爬起来,被他扶了一把又跌回去,晕得险些坐不住。
急急忙忙上了马车,手还在抖。胤禛抱着我一言不发,顺着我的头发一直揉,却怎么也挥不去心内如焚。
我的眼泪一直掉,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攥着他衣袖一紧再紧,直到手脚发麻喘不上气,终于到了小院门前。
抹净了泪痕,一步步迈进去。
他还在!
这副模样我一点儿也不陌生,即使转换了时空相隔数十载依然记得,真的是要……留不住了。
他和妈妈一样等着我来,只为和我说一句话,只一句:“笑意,哥还在。”
终于,他再不用那般辛苦,他能见到爸妈,他们在一起,只留我一个人。
我们守在他身旁,守到天亮,阳光直晒到床上也捂不暖。
不知谁提了一句,要送怡亲王回府,孝颜抚着他的脸,眼皮都没抬。
我瞅向站在身旁的胤禛,转告他在胤祥身子还算好时的亲□□代——殡殓只用常服,一切金玉珠宝之属,概不可用。
他是笑言,是我展家男儿,为这大清朝卖了一辈子的命,该回家了。
胤禛谴了所有人出去,在我颈后揉了又揉,声音也是沙哑,“依你。”
看清他眼底湿润,我却干涩得眨眼都困难,半是哀求地说:“你先去吧,我陪陪他,总得帮他换身儿干净衣裳。”
房间里静得什么也似,只能闻见呼吸声,偏偏怎么听都少了一道。
我和孝颜合力扶他坐起,换了身惯常爱穿的蓝色。这个男人看似善于与人为伍,其实骨子里最是清高,看似随波逐流随性而为,其实骨子里最是执着。当年日日穿着的蓝色制服怕是他一辈子的梦,换个时空都不得弃。
我扶着他的身子努力坐直,孝颜一篦子一篦子地梳着头发,梳一下,唤一声,再没有胤祥。我们心里,他从来都是笑言,展笑言。
突然,她声嘶力竭地喊,震得我心神俱裂,眼看着她慢慢抵到他的背上,许久未曾见的泪滴落一串。
“孝颜……若黎?”
她不应我,就那样靠着他,像是当年她才追到他时,闭着眼睛枕于背上,心安理得,痴痴地笑。
我再也忍不住哭出来,垂头抵在哥的胸前。再不用隐忍给谁看,失声痛哭。
房门咚的一声震开,阳光刺眼,背着光的人影定在门口。
我想告诉他若黎也随笑言去了,却如梗在喉。我的心疼得好似裂开了一道缝,无从缝补。
这一世,我再没有兄长可依,这一世,我只有他了。
胤禛一步步朝我走来,我却越来越看不清,阳光自他背后如同火烧,骤变成无边黑暗。
我想告诉他我的心很疼,想再跟他说一回那些眷恋依赖不可离分,怎么也寻不到身影,徒劳摸索。
我看到一片光明,哥就站在前方不远处,若黎在他身畔笑得灿烂,一如当年。
☆、331.故人终归
我竟然回到这里,曾经的时代。
我又变回了展笑意,十五岁的展笑意。
是的,十五岁。那一年的我生了病,病得几乎没了性命,没有人告诉过我发生了什么,我却清楚记住了那一年。
竟然,又回到这里。
年轻的女孩子们正在远处高声笑闹,只有我站在回音壁前,穿着白色的羊毛大衣和超短连衣裙,围巾帽子手套一应俱全,在这初秋的午后。
我在这里做什么?
怎么会回到这里!
哥呢?若黎呢?
胤禛呢……
心口突然就疼起来,靠着墙壁喘不上气。
虚无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无限循环——笑意……笑意……
努力贴紧墙壁细听,那声音越发清晰,如刻心板,侵入骨血。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不是不要你。我会等你,不管你在哪儿不管我在哪儿都会等你,等你长大娶你,娶你做我爱新觉罗胤禛的妻子。记住,我是胤禛,你的胤禛。
是胤禛!
头疼得像要炸开,仿佛又看到之前的那些火光冲天,无边黑暗,看到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看到他走进小院,坐在葡萄架下,腿上卧着一只猫……
原来,我曾见过他,在我的十五岁,我们共同生活在小院里,我曾于雍亲王府后亲手建起的家。
我竟然忘了他。
如今忆起……偏在这一刻。他走了么?去了哪儿?是否如我一般回到了原属于自己的时代,终是各归其位?
他心里,可还记得这个我。
空旷的皇穹宇内,只我一人。
湛蓝天空下,凉风骤起,白云消散。
要到哪里去寻他,我们的四十年夫妻还未做足,我们的最后一个八年之约还未能赴。
胤禛,胤禛,胤禛。
只唤了一声,回音壁里不绝于耳。
疯了似地不停跑,围着红墙绕了一圈又一圈,余音犹在,却再无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终是失去他,再寻不回。
抵墙撑住,努力地去擦拭,再回不到最初——那声“笑意”响起时。年轻女孩们的声音盖住所有,好像在叫我过去,一声接一声。
其间多了道低沉男声,若隐若现,如同幻觉。
捂住耳朵又放开,依然在,来自耳边,墙壁内。
泪,抑制不住地涌出来,我却发不出声,只能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回音,直至再听不清,直至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得百死不忘。
“笑意。”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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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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