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五娘不以为意,朝栏杆上一倚,蹙眉道:“姑娘这话可让我恼了,怎么现在才发现我的好处,刚在大厨房的时候没察觉?咱那几个菜可都是从老夫人的灶上拿下来的。”
“难怪那么好吃,原是沾了柳嫂子的光。”苏可福灵心至,没有再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下一个来的是张材家的,四十五六的岁数,瓜子脸,身材却肥胖。平日里和王宝贵家的很要好,做活拿东西都在一处。
张材家的福了福身,道:“我和王嫂子是前后脚来库房的,因我家闺女在大小姐屋里做针线,在三太太那里听说了这个差事就给我求了求,我才来的。如今干了四五年,东西我都熟,也有膀子力气,姑娘留下我,全可当两个人使唤。”
苏可对她这牵三带四的说辞不置可否,只问她:“如果让你值夜,你可愿意?”
“这……”张材家的扭捏造作了一阵子,吞吐道:“要是姑娘执意让我值夜,我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怕我闺女不乐意。她睡前总要和我说说话才行的。”
苏可不胜唏嘘,对她推推手,让她先回去。
一旁的柳五娘哼哧笑了一声,让苏可觉得讪讪的。统共六个婆子,前三个都这么不给“面子”,让她这个小管事也很没有面子呀。
不过接下来的岳婆子终于让苏可提了一口气。
岳婆子直接道:“如果可以,我想值夜。”
苏可一愣,“怎么呢,你岁数也不小了,值夜可不清闲,也比较伤身体。”
岳婆子抬眼瞧了下柳五娘,又将目光扫向苏可,闷声道:“我儿子现如今给侯爷跟马,老是饿,我白天若是不当值,可以在家给他做饭。”
她不说,苏可倒还忘了这茬。
之前岳婆子拉住她求情,想给他儿子换个差事。这事儿她只跟福瑞提了一回,还是和舟公子吃火锅吵架那次之后。本已经没报希望,也没见岳婆子跟她来道谢,所以一直还以为这事没成。原来已经从擦车轱辘变成跟马了。
跟马这活儿其实很累,主子在前面骑马,他们在后面一溜小跑儿跟着。等主子到地儿了,他们负责牵马喂料,小心候着,什么时候主子出来了,什么时候再接着跟跑。
累是累,可是能在主子跟前露脸。露脸就有机会提升。
“你儿子今年多大了?”苏可问。
“大儿子早成家了,小儿子今年十五。”岳婆子小声回答。
苏可点点头。十五的男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苏可娘原来就总是说“这个家早晚要被你们哥仨吃穷了”。所以岳婆子这么一说,苏可就明白了。索性直问:“那你白天要给家里人做饭,哪里有时间睡觉,晚上值夜困了怎么办?”
岳婆子思索了片刻,认真回答:“我下值后先不睡觉,在家做饭。儿子中午回来自己可以热。晚上那顿,大儿媳妇可以料理。白天还是有功夫睡觉的。”
既然有了合理的规划,苏可就不再说什么,点点头让岳婆子下去了。
随后来的是徐旺家的,她岁数最小,今年才三十六。人很爽快,人略微有些胖,不知道是不是底气足的关系,说话声音尤其大。
她往苏可跟前一站,利利索索痛痛快快,“我是家生子,怎么都行,留在这里也能干,分派别处照样干。就是值夜我也熬得住。”
苏可很喜欢这样爽直的人,明白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遇见事想着给自己平复心理,努力朝前看,而不是一味推脱。简单几句,将优势都道出来,比一味说自己困苦和牵三扯四的表明背景关系,要强得太多。
最后一个来的是蔡婆子,四十出头,身量匀称,脸色白皙。因早早自报家门,所以苏可知道她的年纪,否则真的要以为她只有三十五六。她男人是府里花房的工匠,两人至今没有孩子。在被问到愿不愿意值夜的时候,她的回答最恰中要害。
“我想问问姑娘,倘若值夜,是固定下这两人一直都值夜,还是会和另两个人轮换?值夜的人在工钱上有没有贴补?晚上可有一顿加餐?”
苏可被问得一怔,心里随即有些慌乱。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蔡婆子问的事,她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她满脑子只琢磨留下谁裁掉谁,以一个上位者的姿态审视她们,看她们是否能够留为己用,却恰恰没有为她们的利益考虑过。这让她们怎么认命给她干活。
“若是既没有轮换也没有贴补呢?”柳五娘见苏可一直没接话,便出声帮忙问道。
苏可回过神来,对着蔡婆子也点点头。
蔡婆子舔了下嘴唇回道:“那值夜两个人,可否分前半夜后半夜的轮值?”
苏可回想在宫里时,值夜的太监宫女似乎都是整夜。而这些大户人家里安排值夜的丫头婆子也都是整夜。分前后半夜的,还是头一回听说。可也不得不说,库房留两个婆子值夜,无非是搭伴。真遇到歹人进门,十个婆子也不顶用。
但如果分前后半夜,精神头会不会好很多?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还没有虑到,等我同董妈妈商议过后才能有论断。”苏可对自己的失误大方承认,但也很庆幸有这么个懂得给自己谋利益的手下。
蔡婆子福身后就回了那几个婆子身边。
苏可远远看着她们站做一堆,或交头接耳,或面露为难,或静默不语。仅仅六个人,却露众生相。她突然琢磨,如果是她换作她们的位置,她又要怎么说怎么做来表明自己的立场呢?
“姑娘打算裁走谁?”柳五娘就着栏杆顺势一滑,坐到苏可身边,“姑娘心里是不是已经有数了?”
苏可确实有数了,但并不想将心中所思所想都告诉她。
但柳五娘却自有借口和理由,掏了帕子出来掩住嘴角,声音压得很低,“不妨告诉姑娘,我是早晚要回老夫人身边去的,在公中库房落下个坏名声,我一点都不在乎。当着这几个婆子的面,姑娘和我叙叙长短,姑娘把谁裁走了,那些人会以为是我挑唆的姑娘,姑娘顶多落个耳根软的假象,却不会落太多埋怨。”
苏可听了这话,不由觉得好笑。柳五娘在这里站了半天,当那些婆子都眼瞎不成?这会儿就是不和她叙叙长短,那些婆子也早已怨透了她,还想来套话……
苏可眉眼一抬,“我怎好让嫂子背这个黑锅。往后府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落埋怨都不好。我日后还要和她们细细相处,这会子最好就把话说开,大家免得误会,才能更好的在一起工作。”
套话么,谁不会啊。
柳五娘面露不屑之色,刚要开口接话,似乎想到什么忙又闭了嘴。待她看向苏可的时候,苏可眼中了然一切的模样让她顿时一记惊愕。她虽没说话,但刚刚的反应已经彻底出卖她。这和说了又有什么分别。
柳五娘噎了嗓子,索性直说:“谁还守谁一辈子呢,若有高枝,谁不飞?”
苏可心中微动,眼角眉梢都是冷意,“承蒙嫂子吉言,看来高枝是离我不远了。”
“姑娘这冷言冷语的,是怕登高跌重?”
苏可笑得荒凉,“我是怕登高后就成了塔顶关着的鸟。”
犹是这么想,晚晌下值回了福瑞家,还没到正屋就听见了少砚的声音。苏可站在院子里望天,觉得自己早已是笼子里的鸟,“主人”想起她来,就带着食过来逗逗她。她要吱声逗趣,才不枉“主人”花了这么多的钱买她来。
其实她很想告诉他,二人之间既有金银为债,就休要再提什么真心实意了。
☆、第033章 砧板上的活鱼
苏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子,心情说不上悲惨,但也不舒畅就是了。磨磨蹭蹭到了正屋,听到里面愈发热闹的笑声,苏可深吸了口气,掀帘进屋,脸上竭力扬出笑容来,“公子这是从天津卫回……”
话是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太尴尬。
苏可的想法是想装作久别重逢的样子,只当那晚的事没发生过。她掀过不提,难道他还上赶着承认夜半翻墙图谋不轨吗?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舟公子其实并没有来,屋里除了福瑞家的和两个小丫头外,只有少砚一人。
少砚还一脸为难地道:“我家爷今儿要应酬客,只派了我过来送东西。”
苏可哽着喉咙点点头,脸上的五官僵硬得仿佛冻住一般。她甚至不敢移转视线去看屋里其他人的脸,只怕现下她们的表情一定透着止不住的笑意,兴许还认为她挂念他,想着他。天地良心,他们是不知道他那晚的所作所为。她只是怕他说出来而已。
“既是这样,今天累了一天,我先回去洗漱一下。”苏可说完就要走。
福瑞家的哪肯放过这好机会,当着少砚的面,忙上前拽住了苏可,拉着往大炕这边来,“等会洗漱也不迟,先来看看舟公子给姑娘带的东西。”
东西不少,胭脂水粉、钗环钏镯、绸缎料子、还有一柄珐琅手拿小铜镜。
苏可看着堆堆叠叠的东西,心情愈发糟糕。而少砚还献宝似的将炕边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拿过来,说是特意嘱咐交给她的。她看众人都是一副期待和好奇的目光,大约是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她不忍扫兴,只得怏怏地打开瞧,发现里面竟是个玻璃球罩的风灯。
透亮的玻璃球灯罩莹润光滑,外/围四根防护用的细柱连接着上挂和底托,上挂四角刻祥瑞四兽,底托四角垂着一挂挂流苏。所有材料皆是鎏金工艺,无一处不精致。
“唉,这不是西南王进献给皇上的贡品吗?一共两个,一个给宁王了,另一个让咱侯爷要来了。”少砚弯着脖子仔细打量,不停咋舌,“没想到侯爷竟舍得从库里拿出来。”说完还在不停的打量和赞赏,全然没注意到另外两人僵掉的脸孔。
苏可面色复杂地瞪了瞪眼,“侯爷?这东西不是舟公子拿来的吗?”
此时少砚方知说走了嘴,望着玻璃球罩上映着的脸,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他一时不知如何圆场,急得一身冷汗。倘若因为他多的这句嘴让侯爷的身份露了陷,估计侯爷能伸手掐死他。
他越想越怕,头都不敢抬。福瑞家的见状忙接了话,“这一看就知道是舟公子找侯爷要的,他们二人的交情非一般人可以比拟,区区一个物件,侯爷还是舍得的。从小到大,舟公子不知要走多少宝贝了呢。”说完,犹记得描补上一句,“舟公子若是有心讨要宝贝送给姑娘,侯爷肯定招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
其意思是说舟公子为了得到这个灯,肯定费了不少工夫。
可那又如何呢?苏可不禁腹诽,她又没嚷着要个灯使,都是燃蜡烛的,玻璃罩子不过比纸罩子亮堂些,到底也没多大的区别。这巴巴送个灯来,什么意思。
苏可没看上眼,“送个灯给我干什么?我又不走夜路。这门出那门进,还怕我走丢了不成?”
少砚被解了围,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颇有些从断头台上下来的感觉。他光顾着唏嘘自己的劫后余生,见苏可和福瑞家的都对玻璃球灯摸不着头脑,话没把门,打着哈哈笑起来,“烽火戏诸侯,这典故你们不知道?这个灯可不是个普通的灯,是风灯啊。风灯干嘛使的,当然是迎风的时候不容易熄灭,而且玻璃罩子的,亮啊。这要是挂在屋檐下,隔老远就能看见,可不跟烽火的作用一样。回头姑娘就把这灯挂屋门口,爷看见了就巴巴过……”
少砚的话没说完,福瑞家的一巴掌就呼过去了。
见过没眼色的,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这接下去是不是还要说,只要挂这个灯,就代表姑娘想公子了,那公子瞧见这个灯就会夜半敲门来了。
——你当这是会情郎呢?
就算事情确实是这么个事,也不能当着人家面说啊。再说另一个人是谁,是侯爷啊,这种市井勾栏里才会有的事,看出来心知肚明就可以了,怎还能大言不惭说出来。烽火戏诸侯,呸,引经据典的,真当自己会识文断字呢。
福瑞家的满肚子牢骚不能诉,所有的激动都化作寸寸目光扫向少砚,直吓得少砚汗毛都竖起来了。见少砚不敢再开口,犹自还瞪了瞪眼吓唬他,这才转而去瞧苏可。
可就在这短短的空当里,苏可两手一松,那玻璃球风灯哐一声摔在了地上。
玻璃碎掉的声音尤为清脆。
“回去告诉你家爷,有本事直接来,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苏可的脸红得几乎能挤出血来,既是羞臊,又是愤恼,整个人都在发抖。相比于那种勃然大怒,她这种刻意压制的情感反而更有张力,周身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她说完就冲回屋,门关上的一刻,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
他怎可以这样过分,他可以强迫她,却不能这样侮辱她。拿一盏灯来,真当她是烟花巷里的青楼粉面吗?那是不是每次悬灯都可以抵消她欠他的债?
苏可死死瞪着眼睛,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许哭,可是宣泄不掉的情绪在身体里绞痛的疼。她多想大声地吼叫几嗓子,可人在屋檐下,哪来的肆意发泄。她在屋子里像一头困兽来回奔走,撞到桌腿凳脚都浑然不觉。眼下的她急需一桩事来分心,否则她真的会崩溃。
这时的苏可想到了藏在床下的算盘。
她小心翼翼将蓝皮包袱从床底掏出来,锦盒里的算盘带着一些木料特有的香气,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算盘珠在指肚留下软腻的触感。胡乱拨动几个,伴着嘀嗒的碰撞声,她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苏可打得很慢,却非常用心。她将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到手上,一加二加三加四……加到一百后记下来,重新再从一加到一百。她不知道哪一次的答案是正确的,因为每一次的结果都不一样。这证明她的心还没有完全静下来,那么就重新再来。
这一夜,终于就这么熬过去了。
而另一边,邵令航从同僚儿子的周岁宴上满身酒气的回来,眼睛亮得像星,步子走得像蛇。当他回到荷风斋的时候,少砚早躲得八丈远了。
孙妈妈好说歹说服侍了邵令航歇下,只道什么事都明日再说。
邵令航确实醉得不轻,依言便倒在床上不再折腾。可是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饭桌上同僚的问话,问他何时娶妻生子。又说龙生龙凤生凤,他的孩子定是人中龙凤。他着了道了,脑子里翻腾地都是和苏可在一起的画面,想起秦淮那晚的颠鸾倒凤,想起那日月色下心神激荡的吻。他不由憧憬,他和她的孩子该是怎样的聪明伶俐,只怕能同时兼得文武状元。
他在这不切实际的念想里昏昏入睡,一夜好梦。
只是早上醒来,现实终归残酷。
少砚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将苏可摔灯的事回禀了,邵令航起先还有些下不来台,觉得苏可很不给面子。但问及原因,再听了少砚的一番胡言乱语,邵令航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一脚踹了出去。
倘若没有孙妈妈拦着,这第二脚下去,少砚少说要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
“糊涂东西,谁让你多嘴多舌了,知道几个典故就这么满嘴胡唚。我看你是活得皮痒了,爷的好事若被你毁了,你小子拿命抵都抵不过。”邵令航的宿醉让他头痛不已,可此时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宿醉还是因为苏可,让他的头像要裂开了一样。
这么贵重的一盏灯,她敢摔,就说明是真的气着了。加上她本就在气他孟浪地吻了她一遭,现下不定怎样恨他厌恶他。
本想要她的心,如今只怕一个小手指头都要不到了。
想到这里,他愈发恼怒地要冲上去给少砚再来一脚。可少砚有孙妈妈护着,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错伤无辜就不好了。
“妈妈你躲开,我今天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邵令航厉目看向少砚,恨不得将他剥骨抽筋,“擅自揣摩主子的心意,你是活腻歪了。我是那个意思吗,我只是怕她晚上熬夜熬坏了眼睛。你这个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少砚吓得只管往孙妈妈身后躲,刚才腿上挨的那一脚钻心的疼。
孙妈妈见状,低声喝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是侯爷,该有的仪表和威严哪去了?为了一个秦淮的姑娘就这样气急败坏,你这么多年白活了?”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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