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忱偏过头去看他,脸色苍白,一双乌亮的眼凉凉的,说出来的话也发凉:“皇叔是什么时候瞧出来的?”
江无渡眼角上挑,笑起来时弧线纤细秀长,亮着寒光。
“我五岁那年你出生。”
他松开掐着江忱的手,缓缓收回袖里去,只有眼神还落在她身上。
“从这之后的十四年里,我们都在一处,我扶着你走出去这辈子的第一步路,握着你的手写了第一个字。”
他讥诮一笑:“连你的月事,都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江忱叹一口气。
褪去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来:“也是皇叔第一个教我理政的。”
她偏过头去,掩口轻咳一声,唇色隐匿在夜色里,只看得见青白无血色的上半张脸,她说着话,语气里带点忧愁,大约是被风扑了嗓子,隐隐带出来点喑哑来,“可为什么,我看不透皇叔你呢。”
箭矢划过夜空,冷风烈烈。
江忱剧烈地咳嗽着,她垂着头,沉默地将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整个人渐渐缩成一团,腰微微弯下,一边笑一边咳嗽。
江无渡的目光聚焦在宫城的火光上,那里是一片焦灼的战场,江忱的将军在为她厮杀,要拯救陷于泥潭的小公主。
他是泥潭。
江无渡只在这情绪里深陷了片刻,便觉察出异常来。
他弯下身子,扣起江忱的下巴,逼得她与自己对视。廊下的灯被风吹得乱摆,烛光乱晃,散乱打在江忱眉眼上,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只有唇齿间有暗沉沉的血色。
她犹抑制不住地在咳着,断断续续咳出一口口血来。
江无渡愣了愣,眼里逼出一片赤红来。
他把那人打横抱起,江忱在他怀里瑟缩成瘦骨嶙峋的一团,硌得他心尖作痛。明明那么轻的一个人,掂在怀里小小一团,他却觉得四肢都沉重万分。
江忱偏过头在他胸前咳着,把他胸襟前的衣裳洇出一片血来。
江无渡步履匆匆,从来不紧不慢的人几乎跌碎了所有沉稳,“太医令——快去!”
江忱合着眼,感受着五脏六腑疼成一团。
恍惚间有滴冰凉的水落在她脸上,她无意识地眨一眨眼睛。
大约是这隆冬里的,雪水初融。
江忱想要睡去,却被人掐着脸颊按倒在榻上,冰凉的指尖探入嘴里,直抵她喉间,逼得她呕出来,江无渡的声音凉得很,只怕也是凉得太过了,连自己的喉咙都觉得冰,说出口的时候打着颤。
“江忱,无论你吃了什么东西,都给我吐出来。”
“你死了,我就下地狱去陪你,这辈子都不放过你。”
约莫是这句话触动了江忱,她翻江倒海,合着血囫囵吐了个干净,尔后在江无渡怀里挣扎抽搐着疼成一团。
“疼。”
太医令还没有来,江无渡捉着她的手腕把脉,只摸到一片冰凉。
江忱自始至终只哼哼了那一声,最后脸色苍白,鬓发散乱地伏在江无渡膝头,“我什么也没有瞒过皇叔,只有这一样,我堪堪瞒过了你。”
江无渡知道她什么意思。
提前藏在牙后的毒药,深夜纷乱的宫城,还有她回宫以后月余的曲意承欢。
他冷笑出声。
却有眼泪落下来,又急又快地划过脸边。
“江忱。”他沙哑着嗓子唤,一声声的,仿佛在督促这人别睡去一样。
江忱兀自在他怀里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太医令赶来时,一脚踏过门槛,整个人就跟着药箱摔进了殿里,抬头就撞见榻上,新帝怀里揽着个人,正音调低沉喑哑地唤着“江忱”。
风雪吹透宫城,分明是新春才过,万物初始的时节。
却只剩下被烧成断壁残垣的狼藉满目。
江忱再醒来时,已是叁日后。
抬眼就是一双憔悴的眼,已生出红血丝来,正定定地瞧着她。
随着她睁眼的那一刹那,那眼里闪出两点泪光来,一抿即灭。
“你下地狱来陪我了吗?”
江忱一笑,哑着嗓子问道。
她开口把自己都吓到了,音色低沉地仿佛吞了一口沙子卡在喉头,带着风过残枝枯叶的凄清,沙哑低沉的仿佛老妪。
“你怎么还舍得叫我活着?”
江无渡却只是低着头看她,半晌,小心翼翼地抬手轻轻碰一碰她的眉眼。
江忱死过这一次,洒脱许多。
任他冰凉的指尖抚过眉骨,露出残忍的微笑来:“小叔叔,为什么不杀我,我把你毁成了这个样子,无论你是不是皇帝,我都很该死。”
江无渡却只回答说:“谢氏的族老一齐递了请罪的折子给我,说谢琅不肖,已把他除名族谱,一任我处置,他父亲也递了辞呈和请罪的折子上来,说有此不肖儿,万死难辞其咎。”
“只是让我看在他年纪尚幼的份上,请我饶他一命,又说愿意代他受过,无外乎拿他麾下将士朝我施压,要我轻放他。”
江忱默然地点了点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江无渡眉眼间带着点怒气,却终究不忍心冲眼下的她发火,只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卑微至极的话来:“江忱,你不问问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好歹也问问他是怎么过的。”
他那么辛苦地搜肠刮肚,要替江忱找一个在这世间活下去的理由或是寄托。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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