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六陷在祝鹤澜的怀抱里,头脑中依然嗡嗡作响着那浩瀚而永恒的神明的声音。
在做选择的那一刻,他仿佛知道了所有宇宙所有世界所有生灵的全部奥秘,他能看到每一个生灵每一颗原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是一切的记录者和旁观者。这些浩瀚的、疯狂的、超出任何生灵想象的知识,足以摧毁宇宙中最强大的意识。恐怕就连大部分的秽神也难以承受。
与这些更加广大更加永恒的东西相比,他作为管重六的一生便犹如一只朝生夕死的蜉蝣,毫无意义,没有任何重要性可言。他记录的秘密琐碎无谓,不过是为了填补“完整”这个概念而产生的细枝末节。那些作为管重六看重的人,也不过是一段段早已确定在故事情节中的插曲。
自然而然地,他作为人的意志开始消散。他的身体开始脱去人的外形,与海水的边界变得模糊,与世界和宇宙的边界变得模糊。
它可以选择回归永恒,回归为全知之神最骄傲的作品,而不是继续作为一页小小的篇章存在。
可另一方面,永恒伴随着的是虚无。
作为一个人类,一生都在追求的存在的意义,在连时间都不再存在的更高维度中是泡沫一般的概念。在永恒中,连存在和不存在的界限也变得模糊,自然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可言。
可是它想要意义。它想要那种活生生的、具体的、真切的感觉。
它想回到客栈里,在散发着旧木头香气的大堂里穿梭,在客人喧闹的声音里大声报菜名,在忙里偷闲的时候和左邻右舍的大爷聊天下棋。它想听那些来来去去的客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想记录所有的喜怒哀乐,想看着世界在眼前慢慢改变,而自己也跟着一起改变。
它想要家,想要几名亲人一般的同伴,想要一名过分保护他的兄长,想要一只脾气不好的狸花猫,一颗喜欢撒娇的槐树,还想要一个喜欢把手揣进袖子里,看着他慵懒地微笑的爱人。
这种感觉,是那些主宰着宇宙秩序的神明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
它想留下来,完成自己的篇章。
于是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它快速凝固成了他,意识深处原本已经泄开缝隙的大门再次关闭,头脑中的知识在迅速烟消云散,全知全能的力量再次脱离了他。他发现自己不再存在于深海,而是出现在干涸的神殿中,面对着与自己命运交缠的男人。
他紧紧抓着祝鹤澜的衣襟,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踏实。
可是另一方面,桑鸦的愤怒却在此刻被彻底点燃。大巫周身秽气沸腾,墨发长袍威胁地飞舞着,狂热的双眼闪烁着愤恨的光芒。
“你身为全知之神的造物,本来能获得倾覆秩序的力量,可你竟然贪图人间生活不肯接受你的天命成为穷极之书!”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管重六。松明子目瞪口呆低声呢喃道,“穷极之书?小六?”
柒曜真人也颇感意外。他猜测到重六可能与穷极之书有关,却没想到穷极之书竟然是一个人。
除了已经吓得濒临崩溃和几名已经昏倒的海员,徐寒柯和玄武先生也异常冷静。仿佛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没有那么意外。
重六与祝鹤澜一同面向着桑鸦,两人身上的秽气交缠共舞,浑然一体。重六道,“三名使者中两人都已经放弃,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所谓的天命只不过是你的混沌之神的谎言。”
“你们两人被道气侵蚀被凡人同化,忘记了你们肩负的使命。母神祭司,你如今竟然与方士搅在一起,是已经忘记从前被方士害死的同伴了吗?”桑鸦的声音里带着尖锐的嘲弄,词句与空气中不安的声波震动相互串联,形成比普通的言语更具威力的攻击。
祝鹤澜并不开口回话,只是噙着似是而非带着点怜悯的微笑。在见到重六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定了。这些要动摇他意志的雕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
他只是有些可怜桑鸦。
他以为自己被混沌之神选中,对自己的所谓天命毫不怀疑。却不知道对于混沌之神来说,他也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对于诸神来说,他们全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棋子。
见祝鹤澜不为所动,桑鸦的视线又转向重六,“你是全知之神的作品,记载着每一个宇宙每一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可你却被道气障眼贪图这些眼前的欲望,破坏全知之神预知的未来。看来你所代表的这一个章节,到底是要被撕掉了。”
重六向前一步,表情平静中带着一丝嘲讽的挑衅,“你既然知道,我才是穷极之书,便也该知道所谓过去现在未来所谓命运,能看到的是我,而不是你。而我看到过的未来,有千千万万无数种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天命。”
“你拒绝打开门成为穷极之书,便只是一个普通的长得像人的怪物罢了。天命如何,你根本一无所知。”桑鸦抬起右手,手中的鼓槌上开始渗出殷红的血迹,同时,在他的身后,千人鼓的鼓面上开始浮现出密密麻麻如蜂巢般拥挤的痛苦的人脸。同时丝丝缕缕的黑暗,如同能够物质化的、吸尽光芒的黑暗,自鼓身开始向着周围的所有虚空如烟如雾地扩散,就像是墨滴滴入了澄澈的水杯中。
空气中的某种震动的频率微妙地加快了,所有神殿中的人和水鬼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不安,伴随着皮肤上细密怪异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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