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咱们得写个本子,而后咱们一人领两个角色…接下来呢,要几个人一同来商议如何演…”荀肆担忧修年修玉听不懂,有意讲的浅白些。只见这两个小娃娃一直在点头,眼里满是期待。
“那你写本子吧。”云澹将自己拿的两个小皮影儿放到桌上:“咱们拢共四人。”
荀肆听说要她写本子,登时有些为难,胖手摆的急:“臣妾不会写本子,臣妾从前在陇原玩的时候,都是现成的本子。”
“现成的没意思。”
…
荀肆眼转了转:“要么您写?”
“朕坐拥天下,而今却要在这儿陪你玩一个皮影戏,还要写本子?”云澹瞪她一眼,慢吞吞拿起笔,得了,写就写罢!又抬眼看了荀肆的朝天锥女将,提笔写字。
荀肆估摸着写本子时间不短,便放修年修玉出去玩,自己在他旁边看着。
今儿个万岁爷似乎有心事,眉头微微皱着。从前哪怕批折子,也会偶尔与她说几句话,今儿是一句话没有。提笔蘸墨之时衣袖染了墨,荀肆忙上前帮他擦,他却收了衣袖:“无碍。”又低头去写。
荀肆从前谄媚惯了,这会儿见他冷着有些如坐针毡,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您喝水。”
“不渴。”
荀肆仔仔细细琢磨一通,自己并未犯错,微微放下心来。许是他批折子累了呢!
云澹感觉到荀肆坐立难安,知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她有什么错?她进宫前爱慕别人,这有错吗?她心中有一个人,不想对他不起,与自己费力周旋,这有错吗?自然没错。换做自己,兴许一头撞在宫门口,来个死谏。至少她还顾全自己身为帝王的体面。
便抬起头朝她笑笑:“昨晚喝多了,清早起了被千里马灌了一肚子汤汤水水,这会儿喝不下了。”
荀肆哦了声,头凑过去:“大体写什么本子?”
她脸上有梅花的清香,换做从前,云澹兴许会啄一口逗她一逗,而今却坐直了身子:“写完再看。”
“哦。”荀肆想起他昨日宫宴上喝了不少酒,但却没见他醉,说道:“皇上而今的酒量真真的好,昨儿臣妾见您进了那么多酒,却丁点未醉。”
“嗯。”
“臣妾还得谢谢您,您喝了那么多,还记得来永和宫看望臣妾的阿娘,还备了那么多赏赐,还与臣妾阿娘讲那么多好听的话…”
“应当的。”云澹又低头去写本子。
荀肆这回安静了,坐在一旁乖乖的候着,候着候着瞌睡虫便上来了,头猛的向下,磕进云澹温热的掌心中。荀肆笑出声,在他掌心赖着不起,见云澹没动静,睁开眼看他。他眉头皱着,紧抿着唇,龙颜不悦。荀肆忙坐起身:“不许生气,闹着玩呢。”
云澹嗯了一声,将眼前几张纸递给荀肆。他的字可真好看,从前批折子寥寥几个字,看不出阵仗,而今在纸上齐齐的写了,便看出功底了。就连荀肆这等不爱拿笔的,都看出好来。捧着纸细细读了,他写的是一个女子为救情郎披挂上阵千里走单骑的故事,他思虑周全,担忧修年修玉记不住,分给他们的唱词和动作都是寥寥几处,荀肆的朝天锥女将军最为精彩。
荀肆看进去了,久久回不过神。不知不觉眼角渗了泪珠。
“如何?”云澹问她。
她放下那沓纸,手背抹了眼角:“没见过这样好的戏文。要誊抄吗?”
“修年修玉就那两句话,不需要。朕写过了,便记住了。这份你留着看。”
“那还要劳烦您说说戏。”
“成。”
云澹认认真真为修年修玉讲戏文,而后指着那皮影:“与你们母后好好学学如何动。明儿晚上咱们给宫里的人演一出可好?”
修年修玉兴致高昂:“好。”
几个人各自操练起来,修年修玉拿着皮影试了试,手指头不听使唤,打架打的厉害。荀肆咯咯笑出声,把他们拉到身前,一点一点给他们讲。云澹在一旁偷师学艺,他天资极盛,不出片刻,便动的有模有样。
见荀肆带修年练的认真,便走到殿外,命千里马去安排丝竹器乐。云澹这人就是这样,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就得做好。
到了第二日晚上,永和宫的院子中摆了二十余小凳儿,一块儿白幕支在前头,院内的灯笼灭了,只有白幕后头燃着一盏孤灯。
待各宫嫔妃落坐,宫人们将四周围个水泄不通。两大两小四人蹲在小桌后,荀肆探出头去看:“好多人呐。”
云澹拉着她衣领子将她拽了回来:“开始吧!”
“得嘞!”
荀肆清了清嗓子,头一点,身后锣鼓震天响,唢呐开了音,瞬间将人带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陇原、带到“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陇原。
荀肆侧耳听着,待那唢呐到了高音,猛的开了口,荒腔走板,自成一派,亦是陇原。
宫人笑出声。她却玩的开心,手指不停的翻动,眼前的小人儿点着头,手抬到腮边拭泪:“情哥哥兵败炮台营,小女舍身去相救~~”而后做出穿衣动作,披挂上阵。身下架着一匹良驹,噔噔噔的去了。
云澹拿出提前画好裁好的关山万重放在白幕下头,一轮圆月举到上头,女将军千里走单骑的悲壮和豪情跃然于幕上。
修年的小皮影儿快步跟了上来,嫩声嫩气唱到:“此时风沙漫天卷,将军可要歇一天?”
“不得!不得!”荀肆摇头:“情哥儿命悬一线,片刻不能歇。”那马腿倒腾的更紧。
修年的小皮影儿甩着长鞭跑上前:“探兵来报,前有埋伏。”
荀肆头一立:“不怕!不怕!”
云澹蹲在那偏着头看荀肆,她的睫毛翘着,嘴角含笑,小嘴儿不停的唱着戏文。有时头一抬,一声悲壮苍凉的秦腔自喉间传出。
敌兵来袭,瞬间刀光剑影,女将军面不改色,横刀立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云澹突然有些难过。
从前不懂的事,今日全懂了。
原以为此生不会受这样的苦,如今却切实尝到了。他爱上荀肆了。
身后的鼓点敲的愈发绵密,眼前的马儿跑的愈发的快,直至他身旁,他红了眼睛,幽幽唱到:“此生得你,夫复何求!”两个小人儿抱在一起。
外头传出啜泣声。
云澹猛的抱住荀肆,在她耳边说道:“那时听闻肆小姐千里走单骑,我就想:我从未遇到过这样赤诚热烈的女子,也曾想这样的女子若是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我见过了,虽然这爱不是给我的。”分不清说的是戏还是他们。
白幕落下,那孤灯一盏,灭了。
身边通明的灯火,亮了。
那个人,走了。
第41章 无情笑叹他人痴(三) 毒死你再换个皇……
云澹出了永和宫径直奔了园子, 千里马在后头紧着倒腾那两条老腿将将能跟上。也不敢叫苦,上气不接下气对静念摆手:“快追, 千里马不成了,千里马而今是千老马了。”
静念见他如此说道:“慢些走吧!”说罢跟了上去。
云澹到了湖边,深深吐纳几口,方觉心跳平复。
他参悟透一件事。世间事皆有定数,从前觉得情/爱伤人,避而远之,但它却自动找上门来,且并未事先与你商议。自当坦然受之, 泰然处之。适才抱着荀肆之时还觉得万般皆苦呢,这会儿倒是觉得苦褪尽了,剩下了甜。
云澹还是没有参悟透。少年时就该尝尝这等事, 被他避了, 做了十一载皇帝的人, 而今却如那少年一般, 站在湖边兀自心跳。跳就跳吧,还笑出了声。晴雨不定, 是少年心境没错了。
追将上来的千里马听到云澹乐了, 傻眼了。脚踢了踢静念,眼朝万岁爷那瞟:怎么了?
静念摇头:不知。若说静念这人亦是个没用的, 长在欧阳丞相身边,后来做了云澹的伴读,打小就仔细跟两个女人说过话:师娘和雪鸢。师娘是师父的, 雪鸢后来成了他的。这些日子他隐约觉得皇上与皇后吵闹,颇有当年自己与雪鸢闹的劲头。但又觉得不大可能,皇上性子这么冷清, 未必受得了皇后聒噪。兴许就是小娃娃过家家。
“朕心里有人了,这个人心里有旁人。”云澹回身看着他二人:“你们帮朕琢磨琢磨,如何能让这人心里放下旁人,只有朕?”
?
三人对望一眼,过了片刻,发觉这三人都没什么用。一个有后宫但没爱过的万岁爷,一个有家室但惧内的贴身侍卫,一个连女色都不能沾的太监。这三人在一起能想出什么主意来?滑天下之大稽!
千里马看出他二人对自己的怜悯,涌起了胜负欲,轻咳一声:“依老奴看,此事大有可为。”故弄玄虚一番方继续说道:“食色性也。主子天下第一美男子,若想得到皇后的心,首先要令皇后沉迷与皇上的美色而无法自拔。”
“朕何时说那人是皇后了?”云澹微微红了脸。
“嘿嘿。”千里马谄媚一笑:“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静念缓缓转头: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继续说。”云澹想听千里马继续说下去。
“没了。”千里马老脸一红,能想到这儿都算是开窍了。
哎,云澹叹口气:“要你们何用!”
回吧!
========
云澹走了,荀肆却如堕梦境。
那真切之言尚在耳边,那人却是寻不到了。眼前的小皮影儿散落在地上,她的朝天锥女将军和他英姿勃发红脸武将叠在一起,以证明那场至死方休的皮影戏不是大梦一场。
荀肆弯身捡起,抬头看看四周,人都散了。
修年修玉尚未过瘾,拿着皮影在院内追逐;荀夫人坐在檐廊下,仰头赏月;彩月轻舟正红在打扫院子;存善正在整理那几页戏文;北星手中捧着一个茶壶;定西定定站在永和宫外。
一切都静了,都不动了。
只有那句:“我见过了,虽然这爱不是给我的。”荀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不懂他说的是戏还是他们,荀肆只觉得难过。
颓然坐到荀夫人身边,低低唤了声阿娘,委屈极了。
“阿娘的幺女这是怎么啦?”荀夫人轻声问她。
荀肆也说不出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气闷,于是说道:“演皮影戏太累了。”
“可阿娘看皇上比你还累呢!你那一句一句的唱,皇上手边堆了几十样玩意儿,场面换的又快又准,这么冷的天儿,出了一头汗。”荀夫人说罢笑笑:“到底是脑子好使的,换场面可不易。”
“也没见他怎么动弹。”荀肆不服,想起写着戏文那几页纸不见了,便起身去找,找了半晌也不见,便问正红:“那几页戏文呢?”
“千里马攥着呢,说是万岁爷的字可不能乱扔,要回去收着。”
“咱们找他要出来。”荀肆抬腿就朝外走,哼,老娘唱过的戏文才不给你收着。
到了永明殿门口伸着脖子听了听,里头寂静无声。
抬起腿朝里走,闻到饭菜香,走进书房一瞧:好家伙,万岁爷自斟自饮呢!吃独食,不是好人。
云澹瞧见荀肆来了,想起适才自己的失态,耳根子又红了。假意冷冷扫她一眼,兀自喝酒。
荀肆不乐意了,适才是谁抱着自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着?这会儿有好吃的又不给自己吃。这是人干的事儿吗?自己搬着板凳坐在他对面,嬉笑道:“谢皇上赐臣妾搭桌儿。”没脸没皮。
云澹不做声,为她斟了一杯酒。
荀肆忙说道:“谢皇上赐臣妾酒。”
“毒酒。”云澹带笑不笑。
“那不能。”荀肆仰头干了,嘶一声:“皇上舍不得。”
“怎么舍不得?毒死你再换个皇后。”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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