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磕头,俯在地上:“小人不愿意再做戏楼里引来送往的营生,请先生答应我,叫我跟在先生身边学本事。”
秦舒扶额,不知道他又打的什么主意:“你在这戏楼子里唱戏,一年几百两银子是有的,倘若你不想唱了,我自然送你一笔钱,买田置地。跟在我身边做学徒,可是每月只有一两银子的。况且,现如今,我头疾发作频繁,也不大理那些庶务了。”
少年不肯起来:“只要能跟在先生身边,只怕做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厮,小人也心甘情愿。”
这话一说出来,秦舒就觉得怎么那么耳熟,想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不是电视剧里卖身葬父的性转版台词吗?她顿时打了个激灵,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在秦舒看来还没成年呢,她不过是看在他的容颜的份儿上,多几分亲近看顾的意思罢了。
秦舒问:“你要跟在我身边,端茶倒水?”
少年依旧跪着:“是,小人愿意跟在先生身边,先生旦有趋驰,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舒正犹豫着:“你要跟在我身边,票号的本事只怕要从头学起,没有四五年的功夫儿,是学不成的。你现成的本事,也荒废了……”
陆赜叫气得升天,什么跟在先生端茶倒水,什么叫学本事,还不是别有所图,他见秦舒一副很不好拒绝的语气,忙上前道:“这恐怕不妥。”
陆赜负手走过去,坐在秦舒身边,道:“‘诸色户计’是太。祖定下的祖制,天下的百姓分为官籍、民籍、军籍、匠籍、盐籍等。如无皇命,不可擅自更改,更加不允许擅自更改原先的营生。伶人娼妓是为乐籍,日常服绿色巾。”
他瞧了那跪着的少年,已经瑟瑟发抖了:“本官看你今日竟然穿着红色团纹直裰,这可是大大不妥。”
秦舒不知他竟找到这个地方,当下冷了脸色。那班主见秦舒沉了脸,忙进去拱手作揖赔罪:“秦掌柜恕罪,陆大人今儿要听小楼的戏,您看?”
秦舒知道他政务老练,甚至连各种繁琐的律条都能信手拈来。不过此时已经跟开国时严苛的律法大不相同了,只是你穿什么衣裳,只要没人去告你,官服是不会追究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舒拿起桌上的暖手香炉:“那就不打扰陆大人的雅兴了,告退。”
她说罢便站起来,偏偏身上的狐狸毛斗篷宽大,一角搭在桌上的棋盘,她迈步出来,便扯动那一棋盘的棋子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偏秦舒仿佛没听见一般,半步未曾停歇,径直往亭外走去,唤了一声:“玲珑!”那边角房里便有个抱着剑的姑娘跑出来,有些意外:“姑娘,今儿不下棋吗?”
秦舒笑一声:“不下了,很晦气。”说罢,便沿着小径,穿过假山而去。
她那声晦气,声音不大不小,亭子里的人却都可以听见,这个晦气说的是谁,自然都是清楚的。
班主低着头见陆赜脸色不好,小声问:“陆大人,你看这戏还听吗?”
陆赜深吸了口气,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本官还有事,改日再来听。”
等陆赜走了,那班主这才把贾小楼从地上扶起来,劝:“我的小爷,你师傅我不妨告诉你,昨儿尚书府请我去,是叫我认一幅画儿,那画儿上的人就是秦掌柜。你刚才也瞧见了,要不是早就认识,秦掌柜那种八面来风的玲珑人,怎么可能跟陆大人这么说话?”
贾小楼吃惊得转头,去瞧他师傅神色有没有骗人:“真的?”
班主把拍了拍他膝盖:“是不是真的,你不会自己瞧?秦掌柜心善,捧着你,可你一个半大小子,还是这样的出身,真去人家身边,外边的人该怎么想?”
贾小楼默默低着头:“师傅,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只是想跟着秦先生罢了,她跟别人不一样,她没有瞧不起我。”
班主嗨一声:“这瞧不瞧得起,你都这个命!”
第78章 五年前已经戏耍过本官一次……
秦舒刚出这宅子的二门, 便叫陆赜追了上来,口中称呼:“秦掌柜留步。”
陆赜跟在她后边,见她脚步未停, 仿若未闻, 又接着道:“户部今年借款的事,秦掌柜也不想听吗?”
当今陛下信奉道教, 大兴土木,新建的道观一年花费银钱几百万, 上下挥霍无度, 国库寅吃卯粮, 便向票号拆借度日。
其实, 户部向票号拆借,说起来户部是借钱的那一方, 可得利的却是票号这一方,这个时候商业远远没有现代发达,能够贷这一大笔款子并且支付利息的, 可不多见。更何况,今年秦舒要做小额银票改革, 就万万不能丢了这笔生意。
陆赜见她停下脚步, 接着道:“大通票号给户部上了一份儿条陈, 说是除了今年拆借的款子, 以后五年每年都无偿付给户部若干白银。这笔钱并不需要户部偿还本金, 也不需要户部支付利息, 只需要允许你们大通票号能够发行等额的大通宝钞即可。”
陆赜走到秦舒面前:“秦掌柜好魄力, 每年六十万两银子,五年就是三百万,三百万两银子扔进水里, 连春熙湖都可以填满。《货殖列传》中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用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换一堆废纸一样的宝钞,真是天下奇闻。”
其实也不怪陆赜这样想,宝钞是太。祖朝发行的国家货币,可是因为财政短缺,没有足够的白银作为支撑,便连连加印,搞得如今宝钞大幅度贬值,几近于废纸一堆。
当初秦舒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别说是大通票号的诸位分号掌柜,便是跟她同时代的老乡贺九笙也无法理解,这简直就是亏本买卖。
那还是今年的春天,两个人窗前对弈,窗外桃花乱飞,秦舒按一枚白子,郑重道:“我要的不是废纸一样的宝钞,我要的是逐渐过渡的货币发行权,彻底建立以银本位为主的货币体系,让大通票号成为大齐朝的一国央行。那样的话,即便人员更迭,人亡政息,只要大齐朝不亡,大通票号就会永远存在,你我灌输给大通票号的意志也就会永远存在。”
这样蓬勃的野心,连贺九笙都吃惊,她拈起棋盘上的桃花花瓣:“我自幼便是昌元公主的伴读,十六岁便在御前行走,陛下用我是用我锋利如刀,挥刀所向,金石可破。那个时候我完全不懂政治,我的老师告诉我,一柄刀太锋利,用起来固然无比顺手,可是对于这柄刀自己而言,却不是长长久久之道。一个幸臣,又谈什么吏治,又谈什么改革呢?”
两个人那天下了很久的棋,直到月上中天,秦舒才听见贺九笙道:“你去做吧,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陆赜是新任户部尚书,票号要取得宝钞的发行权,必须要先过他这一关。
秦舒转过身,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陆大人,这份儿条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春天的时候户部就已经议过了,当时的户部尚书陈春歇陈大人是同意的,白纸黑字,用了户部的大印。难道陆大人如今,身为户部大司徒,要出尔反尔吗?”
陆赜挑眉:“陈春歇京察时,因老疾昏聩不职而罢官。这份条陈他可以认,本官却不可以不慎之又慎。”说着意有所指:“秦掌柜,九转玲珑心,五年前已经戏耍过本官一次,五年后未必没有第二次。”
秦舒抬眼打量,这才发现他一身臃肿的藏青色棉袍,偏偏带着玉冠,不伦不类,很是滑稽的样子,她挥挥手,吩咐:“玲珑,到前面等我,我有话跟陆大人说。”
玲珑对陆赜并不放心,可是秦舒吩咐了,她只得答应,走远几步站在路口处,眼睛却一直盯着陆赜。
秦舒道:“朝廷如今连过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只得发一半废纸一样的宝钞,这笔钱对户部来说,是燃眉之急。大通票号虽然只是商贾,却也懂得为国分忧的道理。”
陆赜笑笑,一只手负在背后:“秦掌柜如今也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真是比五年前长进了许多。”
他句句话都不离五年前,秦舒自然听得出其中的阴阳怪气。大通票号发行小额银票的事情,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要是陆赜真的推翻此前户部的条陈,秦舒这一年多的准备就要打水漂了。
秦舒无奈,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赜盯着秦舒的眼睛,慢悠悠道:“你还不承认,你就是董凭儿。”
秦舒沉默,看他眼睛里逐渐盛出怒气,忽然叫他抓住手腕,往前面扯去。
陆赜虽然是文官,但是浙江倭患严重,却是久经沙场的军伍之人,他拉了秦舒往前走,一只手仿佛铁钳一样锢在秦舒手腕上,半点挣脱不开。
旁边有个假山,陆赜拉了进去,把秦舒抵在石壁上,一块儿坚石顿时膈得秦舒腰间软肉发痛。
秦舒闷哼一声,另外一只手伸手就要去打陆赜,却叫他抓住手腕:“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究竟承不承认自己就是五年前的董凭儿?”
秦舒望着他冷笑:“陆大人,你的侍妾董凭儿五年前早就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手臂一凉,裂帛声起。秦舒右手一大截衣袖竟然就这么生生被他撕开来,顿时露出一支细白如嫩藕的手臂来。
陆赜冷笑:“你还不承认,你小手臂这两颗胭脂痣,难道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女人一模一样吗?”
他拇指上带了些老茧,摩挲在嫩白的肌肤上,带来微微刺痛。
秦舒叫他气得浑身发抖,以至于有些目眩,她一只手挥下去,便听得响亮的耳光声:“下作!”
陆赜当下愣在那里,一边脸上是五个浅浅的手指印,他生平还没被人打过耳光呢:“你……”
玲珑本来站在外边,一转眼就见姑娘被陆赜拉进假山,她赶忙上前几步,便听得里面的耳光声,大声问:“姑娘,没事儿吧?”
抓着手腕的手松开,秦舒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对玲珑道:“我没事,去另取一套衣服来。”
玲珑皱眉,实在不放心:“姑娘,真的没事吗?”秦舒摇头:“我没事,你赶快去取了衣裳来。”
陆赜站在那里,有些讪讪,但是更多的却是愤懑:“难道我就这么不堪,叫你宁肯一个人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宁可叫孩子没有父亲?”
秦舒冷着脸,并不回答,反问:“那我又有这么不堪,叫你时至今日,还这样羞辱我?”
陆赜一步上前,抓住秦舒的手腕,问:“好,从前的事情,我都可以统统不计较。那唱戏的贾小楼,同你是什么关系?”
秦舒只觉得好笑,看他手腕上用白布敷了药,这时候微微用力,还泛出血来:“陆大人请自重,这跟你恐怕没什么关系的。”
陆赜吸了口气,好言好语:“这些戏子向来做什么勾当,想必你也不知道,下九流之人,对着达官贵人附小做低,伺候床榻。”
秦舒讽刺地笑笑:“陆大人多虑了,论干净他们未必不如你。有一句话,你说对了,在我心里,你比那些戏子要不堪多了。”
说罢甩开陆赜的手,见玲珑拿着斗篷来,忙裹得严严实实的,往前面小径而去。
陆赜无法,等他一脸晦气地回尚书府的时候,丁谓上前禀告:“爷,定武侯来了,在花厅等了两个时辰。”
陆赜喜洁,开始没觉得什么,这个时候倒觉察出来这棉袍上一股子膻味儿、腥味儿,他皱着眉头扔到一边,径直进了净室。
他这几年带兵,时常在军营吃住,倒是养成了即使大冬天也冷水沐浴的习惯,他舀了一瓢冷水往身上淋去,心里却道:“不过五年前说了几句气话,那丫头何至于五年还未消气?她说我的那些话,岂不是比‘出身寒微,性子偏激”这八个字更加扎心?我又何尝跟她计较过?”
丁谓在外面听得里面哗啦啦一片水声,问:“爷,见不见定武侯?”
陆赜回过神儿来,没回答,问:“叫你去查的事情,查清楚了没有?”
丁谓摇摇头:“爷,只知道现如今大通票号都是凭儿姑娘说了算,那些大通票号的掌柜都称呼她为‘秦先生’。至于五年前到底是怎么来京城的,他们口风很严,只说自幼便在京城。不过,大通票号背后有贺九笙的影子,这是可以确定的。”
一会儿,里面的水声停了,陆赜一身素白的中衣出来,问:“那孩子呢?”
丁谓从旁边抽了松江棉布递过去:“回爷的话,小公子随凭儿姑娘姓,姓秦,名珩,请了一个老举人开蒙,据那举人说,小公子很聪明,已经在学论语了。”
陆赜听了,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这一点倒是随我。”
等陆赜收拾好,去花厅的时候,那位定武候已经枯坐了三个时辰了,不知喝了多少杯茶,他知道自己虽然是沾了贵妃的光,可是自己本身却不招陛下喜欢,不像这位十七岁中了状元,陛下亲笔点的状元,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圣眷优渥。
陛下宴饮时,曾对左右宫人道:“新科状元酷肖朕年轻时。”
定武候站起来,拱手见礼:“见过陆大人。”
陆赜最厌恶这种以裙带关系媚上的人,他拱拱手还礼,态度算不上热络:“侯爷新接了工部的差事,替陛下修建三大殿,怎的有空到我这里来?”
第79章 娘也不喜欢那个大叔
定武候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帖子:“过几日便是家母的寿辰, 她老人家说您是三元及第,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定是要下帖子请您过去一遭的。”
翰林院里那么多状元, 没见他去请别人, 这借口着实拙劣。
陆赜笑笑,垂眸拨弄盖碗, 开口便要拒绝:“老夫人缪赞了,只是我从前军务劳顿, 弄得一身的伤病, 如今旧疾发作, 等闲不能出门见风, 只怕是要失礼了。老夫人寿辰,我自另备了寿礼奉上, 失仪之处,还请见谅。”
他这话一出口,略懂些脸色的便知道站起来告辞了, 偏这位侯爷家里破落惯了,这几年陡然富贵起来, 还是改不了以前的厚脸皮:“不妨事, 不妨事, 陆大人见不了风, 咱们坐马车去就是, 到时候在堂屋里吃酒, 也不坐在外头。我们府里还有一幅成祖时谢学士的猛虎图, 听闻陆大人精于丹青,还要请陆大人鉴定鉴定,这是不是真迹。”
成祖时谢学士的猛虎图?陆赜抬眼, 见定武侯还笑着,道:“陛下是最爱谢学士的丹青的,只是真迹却少,侯爷神通广大,竟然能得此盛名加身的《猛虎图》?”
定武候笑笑,痴肥的脸上有些得意:“也是下面人送的,大通票号的秦掌柜前几天特地派人送到我府上的,也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叫我夫人品鉴品鉴。”
陆赜恩了一声,问:“秦掌柜也会去贵府的寿宴?”
定武侯不知他怎的突然问到秦掌柜,点点头:“这个自然,秦掌柜自来同我们交好。”虽说前几日不懂规矩,但是随后又补上了重礼,松了口,说股份的事情还可以再商议商议,这时候自然要给她这个面子的。
陆赜立刻改变了主意,接下帖子:“那好,那日陆某必定叨扰。”
当今陛下子嗣稀薄,生一子十岁早夭,到了三十岁这才得了唯一的女儿昌元公主,自幼疼爱非常,五岁时便亲自点选了翰林学士教导,十岁时,便按照太子出阁读书的规制,择内阁阁老教导,十六岁千挑万选了一位驸马,成婚之后便命她观政六部,移居东宫。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朝野不称她昌元公主,只称东宫。
但是这一切,却在六年前改变了,苏贵妃进宫,颇得圣宠,进宫一年便生下一位公主,虽然三个月便早夭,却叫陛下升起了满怀的希望,自己还是有可能生下一位皇子的。
接着便有方士进言,说二龙不相见,东宫已经住进了潜龙,另外一位真龙是万万不会降生的。这等无稽之言,正常人是不会相信的,但是当今陛下是一定会相信的。
他是一位狂热的修道爱好者,醉心于修道打坐炼丹,数十年不上朝,对于神神鬼鬼的方士,那是一万个相信。
犹豫了几个月,陛下便下旨,叫昌元公主出宫开府建牙,逐渐疏远起来,甚少见面,即便是新春佳节,也不过叫昌元公主在乾清宫外磕头,并不见她。
直到今年夏天,这位苏贵妃又怀上了,至此,昌元公主一派的官员或贬或谪,即便是小心翼翼、谨慎非常的贺九笙也被数次训斥,不得不时常称病在家,不问外事。
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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