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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内传来女眷笑语,唤人推动园中秋千。
    他引马稍稍退后,倚于桥头,斜傍垂杨,在金色阳光下微眯着眼,漫视秋千扬起的方向。
    也许围墙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当秋千飞至最高处,上面的女子身影越过粉墙,惊鸿一现。
    那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秀眉凤目,螓首蝉鬓,脖子的弧度纤长美好,随着秋千摇摆,她衣袂飘飞,雅态轻盈。
    秋千第二次dàng起时,她亦注意到他,讶异地侧首看。他略一笑,从容引袖,轻轻抹去了飞上他额头的一点杨花。
    她借过墙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后便停下来,墙内响起几名女子低语声,应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须臾,墙头荼蘼花枝动,上方先是露出两个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齐刷刷的刘海,然后,一张十三四岁小女孩的脸映入他眸心。
    相较适才看见的女子,她脸形稍圆,肤色细白,眼睛大而清亮,触及他目光时,她嘴角的笑靥尚未隐去,那纯净明亮的天真意态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小女孩双手摁住墙头,睁大双目打量他,从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带,直看到丝鞭骏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个指头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gān净的粉红色,他觉得可爱,不由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惊动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她倏地转首后顾,对墙内的人说:姐姐,把扇子递给我。
    有人奉上纨扇,她接过,然后严肃地回扇障面,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双美目却还是好奇地观察着他。
    他笑意加深,开口问她:请问姑娘,知州府邸大门应该往哪边走?
    你为何要来知州府邸?扇子后传来她犹带稚气的声音。
    他回答:我想拜谒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么?小姑娘立即追问。不待他回答,盯着他黪墨色凉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绯罗袍,她又补充了一个她更想了解的问题:你是谁呀?
    他骑着白马,立于糙薰南陌,烟霏丝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冯京。
    (《醉花yīn》完)
    贡举
    1.贡举
    嘉祐二年,公主年届双十,依大宋风俗,若女子过了这年还不出阁,便属婚嫁失时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开始命人准备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会先进封公主,对其母苗淑仪,也会推恩进秩,迁其位分。
    苗淑仪有望成为继张贵妃之后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嫔御,这是目前愁眉深锁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对公主一番长谈之后,公主不再对父亲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随着婚期一天天临近,她qíng绪越来越低落,苗淑仪曾惊喜地向她提及今上yù风风光光地为她举行进封册礼,这是国朝公主从未有过的殊荣,却都无法激起她一丝喜色。
    今上没有忽略她的郁郁寡欢,也曾关切地问:徽柔,你不高兴么?
    而公主只是摆首,轻声回答:不过是终日无事,有些闷罢了。
    今上便微笑着建议道:今年宜chūn苑的花开得好,你去看看罢。
    于是三月里,今上命邓保吉拨了数十名皇城司侍卫,与公主平日的仪仗侍从一起,护送公主往宜chūn苑。
    树疏啼鸟远,水静落花深,宜chūn苑还是旧时模样,新莺掠过柳梢头,千树杨花满路飞。但这喧嚣chūn色却点不燃公主眸中一点微光,她独立于苑中赤阑桥头,漫视足下一渠chūn水,长久地保持静止的姿态,任影飘池里,花落衫中。
    正午时,她转身看我,道:我们回去罢。
    归途并不太顺畅。行至繁台街时,前方有人聚集喧哗,周遭路人多驻足围观,以致道路堵塞,虽侍从连声呵道,车马仍不能行。
    邓保吉已复勾当皇城司之职,今日也随侍而行,见状立即引马过去查看。须臾,邓保吉回来,朝公主禀道:是一群落第举子围住了欧阳内翰,出言诋斥,不许他走。
    听了这话,公主褰帘,与我对视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间状况。
    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做本届贡举的主考官。近年来,太学士子爱写险怪奇涩的文章,引来学者效仿,乃至在国中成一时风尚,号为太学体。据说欧阳修很厌恶这种文风,决意痛加裁抑,批阅试卷时,若见太学体,一概弃黜。所以,礼部贡院省试结果一出,举世皆惊,之前时人推誉者皆不在中选之列。而今廷试已毕,考官选取的进士名单已上呈皇帝,最后结果明日将在宫中唱名宣布,欧阳修已解除锁院状态,现在应是刚散朝回来,那些落第举子可能算好了时间,故意候在这里刁难他。
    怀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应,即刻策马赶去。
    此时欧阳修已被举子重重围住,虽有几名随从及街卒逻吏护卫,无奈闹事的举子人数众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随从卫卒只能环聚于他所骑朝马周围,尽量不让举子碰触到他。
    举子有的怒发冲冠,有的目意轻蔑,有的含笑嘲讽,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闹:
    太学体既无骈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铺直叙,流于平淡,遣词用句皆有新意,足可体现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风,举世推崇,却为何独不容于内翰?
    贡举是为天子选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欧阳内翰挑门生,你岂可因一人好恶而弃黜世人公认的太学才俊?
    听说,欧阳内翰在锁院期间常与其余几位考官王珪、梅挚、韩绛、范镇吟诗作乐,再加上小试官梅尧臣,唱和之下作的诗都够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于酬唱,我们的试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细看了么?
    据说几位考官酬唱之时佳句频出呀。欧阳内翰你曾形容考场qíng景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chūn蚕食叶声,而梅圣俞如此描述贡院景象:万蚁战时chūn日暖,五星明处夜堂深。啧啧,你们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辈为蚕蚁,足可见试官谦德!
    此类话语此起彼伏,而欧阳修始终保持缄默,勒马而立,并不回应。
    少顷,又有一人开始质疑他的学问:礼部试中,内翰你出的题目是通其变而使民不倦,这倒奇了,我怎么记得,《易传》里这句话原文是通其变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话:这何足为奇,如今谁不知道,试官偏爱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举子闻之皆笑,欧阳修神态尚算镇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变。
    欧阳修确实喜欢在文中用而字。他曾应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画锦堂记》,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写罢寄出,其后推敲之下又觉不妥,便派人快马将追回原稿,修改后再送上。来人阅了改稿,发现他只是将以上那句改为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当然,此刻举子提这个并非意在讨论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谐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传言。
    这一语立即把举子的兴趣引到了他闺闱事上,有人笑问张氏近况,有人开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后,欧阳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声音,唱起了一阕《醉蓬莱》: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栏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qiáng整罗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鬓,被娘猜破
    这词语意丑秽,描写男女偷qíng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着,一壁引臂翘手,作女儿娇羞推脱状,越发引得众人谑笑。而唱到后面,有好几人扬声相和,看来这词并非此时新作,应是传唱了一段时日的。
    这词也是欧阳内翰填的?围观者中有人问。
    褐衣人停下来,笑道:若非天赋与轻狂,谁能解词中境界,长是为花忙?
    天赋与轻狂与长是为花忙是欧阳修另一阕《望江南》中的词句。听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适才唱的那首艳词也出自欧阳修之手。
    欧阳修两眉微蹙,但一时也未出言驳斥。众人笑声益炽,我正思量着如何为欧阳内翰解围,却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来。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颀长,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边,问道:阁下可是铅山刘几?
    铅山刘几,这名字我也曾听过,在礼部省试之前,他作为擅长太学体的优异生徒,被视为状元热门人选,而考试之后,世人如此惊讶,有一半也是因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饰,扬了扬下颌,傲然笑道:正是区区。
    失敬失敬。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礼,缓缓又道:刘兄这一阕《醉蓬莱》词意旖旎,柔媚婉转,堪称花间佳作,足以流芳后世,又何必将此词归于欧阳内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刘几颇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yù作答,却又被那人出言止住:此词在下看来,已臻完美,但刘兄一向谦逊,这几日仍反复推敲,多次问人意见,不巧问及我同年好友,这位同年又拿来问我,我拜读之下大为叹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刘几闻言倒没反驳,只是冷笑而已,想必这《醉蓬莱》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刘几笔下,故意令人误会是欧阳修写自己qíng事的。
    见刘几无语,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适才质疑欧阳修写错试题的人跟前,道:贡举试题,虽每句皆须有出处,但并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变使民不倦中加个而字,意义未改,但诵读之下语气更为舒缓,抑扬顿挫,更能体现诗赋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闻听者分辨,他又转视周围士人,朗声道:昔西昆鼻祖李义山诗文誉满天下,一日拜谒白乐天,谈论文体诗风,颇有自矜之色。其间问及白乐天奇思妙喻从何而来,乐天答道:某作诗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辞质而径质朴通俗,浅显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而切直书其事,切近事理,让闻者深诫;其事核而实内容真实,有案可稽,使采之者传信;其体顺而肆文字流畅,易于吟唱,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义山闻之,惭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来,文教衰落,风俗靡靡。圣上慨然叹息,yù澄清弊端源头,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为此晓谕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每每雕琢语句,为文奇涩,读或不能成句。连通顺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论其他?西昆余风未殄,太学新弊复作。欧阳内翰亲执文柄,决意一改考场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顺应帝意之举,又何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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