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相守,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让他们挥霍在回忆过去上。他们只愿珍惜当下。
在这个晚上,骤然听到他谈起前世,简禾也有点儿出神,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禾,你以前是怎么看‘我’的?”
“想听实话吗?”简禾直起了腰,支腮看着他,想了想,笑弯了眼睛:“一开始,我觉得你是个翻脸无情的大坏蛋,让人又怕又恨。可有时候,又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就算我一开始害怕你,抵触你,后面也会渐渐变得特别想疼爱你。”
“其实,前面那四世的记忆,即便已经记了起来,我也不觉得是自己亲身经历的。那四百年,我就像是沉在了一个很深的水塘下,旁观者一样,隔着水波看了四个故事。”温若流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的那道细而深刻的生命线:“若是用你的说法,那便是——撑起了那个身体的,不是我,而是我魂魄的一角,我甚至觉得‘他们’很陌生。我在昏昏沉沉里体味了圆满的一生,但都像隔了什么东西……”
“你说的这种感觉,我也有过。被收养之后,我过得也很开心,可还是觉得,自己的脚没有落到实地上。”简禾与他十指相扣,温声道:“要是一直都没想起来前因后果,这种‘缺了点什么’的感觉,应该会一直存在吧。”
只不过,她想,温若流这种“触不可及”的失落感觉,会比她更强烈。毕竟她由始至终都是自己,温若流却曾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在失败过和成功了的那些任务里,所有不怎么愉快的记忆,存在过的不完美性格——玄衣的暴虐、冷酷、冲动,贺熠的堕落、狠毒、残忍,姬钺白的奢糜、凉薄、无情,夜阑雨的麻木、孤僻、不问世事……都是潜伏在他身体中的阴暗面,是在无光的狭缝中,累累白骨上开出的花。
若是被扔进同一个环境中,他也会演变成那样的人。
当然,这都是假设。温若流到底没有走过那样的成长道路。
在他们四个人切身地品尝背叛、喜悦、酸涩等等的感情,在他们四个人做尽荒诞事、在各地历险时,温若流都还只是被分割了的数据,连心都是不完整的。
四人的感情和经历,从物理角度,当然也属于温若流的经历。
可在情感角度——不说温若流,换了是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完全地把合并前的四个人,等同于此刻的自己。
仿佛知道了简禾在想什么,温若流将她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心口,柔声道:“其实,与其说他们是我的一部分。我更觉得,他们就是我的前世。一开始组成他们的,是我残缺的数据,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了独立的他们自己。所以,我虽然感知到了我们发生过的所有故事,却不觉得那完全属于我。”
“不瞒你说,这一辈子,我也时不时会觉得自己在做梦,分不清现在是哪一世。有些时候,也会觉得前事太过沉重。直到今天晚上与你成亲,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才真正安了心。”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明白过,只有此时此刻,才是我紧紧抓在手里的幸福。”
简禾依偎在了他心口,抱住了他的腰,用力点头,表示她明白:“嗯。”
在相拥中,不安与踌躇的阴霾,化作了尘埃。
简禾原本就有点儿困,赖在温若流身上,都快睡着了。忽然,温若流道:“其实……我在意的,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温若流低叹一声:“若是早知道我迟早会娶到你,‘我’当年……到底为什么要跟自己抢得那么惨烈?”
简禾:“……”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一声。
温若流幽幽道:“夫人的记性好,不如你来数一数,当时我捅了自己多少次,又被你哄得团团转多少次……”
嗅到了几分秋后算账的意思,简禾连忙抱住了他的手臂晃了晃,狗腿道:“你说的那些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和你成了六次亲了,这不就扯平了嘛。”
温若流斜睨她:“扯平了?”
简禾毫无愧色地说:“当然扯平了!”
“我觉得还没有。”
“那你想怎样?……哇哇哇停手,救命啊!你太卑鄙了!哇啊啊……”
……
成婚以后,二人在丛熙宗住了一段时日,之后便向宗主师兄告假外游。
不在乎功名利禄,也不再身居高位,这一世的两人是一对平凡的眷侣。漫漫前路,只愿挽着彼此的手,游历仙山,赏遍四季,每年一起吃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然后到除夕的时候,听着鞭炮声,依偎在一起守岁,享受只有两人的时光。
此后数年,两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九州各地。有些地方,他们已经熟记在心。隔了多年,重游故地时,心里依旧会充满了怀念之情。
一些熟悉的地方已被拆除,蜀东野郊的石湖边仍唱着“湖底妖兽”的童谣;天岂山下那个卖劣质陶瓷工艺品的瘦小老头儿早就不知所踪了;江州城的冬江依旧舟来舟往,人们忙着采莲,谁也不记得,这些采莲工人里,曾混入过一个盲眼少年和一个脸上长着胎记的姑娘。当然,在更久远的以前,比仙魔大战还要早、旱灾的时候,这儿叫做江羱,还有过一个叫温若流的市井小混混,以及他的两个小跟班。
惊喜的事也不是没有。譬如说,玉柝的某家卖糖饼的老字号居然还在,生意依然红红火火,已经传到了原本那位老板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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