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们尝到的是一样的苦涩,不是吗?
苏令德喂完一碗,仔仔细细地看着玄时舒的动静。
月色被云翳遮掩,唯有角落里的烛火,肯施舍给他们一些光芒。飞蛾扑入烛火,带来光怪陆离的影子,落在玄时舒的脸上,竟然显现出诡谲的岁月静好。
苏令德又端起一碗药:“你知道吗,宁儿刚上船的时候,向船夫问到支叶城有一个很好看的花谷……”
“他们说,那个花谷里的野花,向着太阳开,特别好看。”苏令德说的时候唇边带着笑,可眼泪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再多喝半碗药吧,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看花。”
她再次俯身,以近乎虔诚的姿态,替他渡药。
可在触及他滚烫的嘴唇时,不知是不是飞蛾燃尽的影子在她脸上一跳,她竟然恍惚地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细微的动静。苏令德心下一抖,一下将口中的药都咽了下去。
唇与唇相分,但仍在咫尺之间。
她听到一个微弱的,仿佛带着笑的声音,轻轻地在她的耳畔响起——
“那花……有你好看吗?”
第38章 病情 “原来王妃这么惦念我。”……
苏令德一下就愣住了。她定定地看着玄时舒。她看到他长长的眉睫忽闪, 丹凤眼里渐渐透出她的影子。
她以为她会既惊且喜,会嚎啕大哭,可最终她也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眼眶红红地道:“比我好看, 我不骗你,你快点好起来。”
她的眼泪簌簌而落, 坠入玄时舒的掌心。
“你哭什么?我不是还活着么?”玄时舒缓缓地抬起手来, 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说好的……要带我去看花呢?”
他还是气若游丝,可已经有了往常说话时,那番戏谑调侃的味道。
苏令德的心一下安稳下来,她胡乱地抹去自己眼角的泪,又端起桌上的碗,强势地舀了一勺,递到了玄时舒的嘴边:“那你得先喝药!”
玄时舒的目光顺着青白的瓷勺,一路向上, 落到她的唇上。她朱唇润泽, 显然是以唇渡药的结果。他没有说话,只轻轻地、遗憾地地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说尽了意犹未尽。
本来轻轻松松就能调侃回去的苏令德,却倏地红了脸。她分明是不得已而为之, 怎么会被玄时舒这一叹,竟叹出些心底的羞怯来呢?
她“砰”地把碗放在桌上, 转身就站起来叫人:“相太医,王爷醒了!”
*
欢声笑语如奔涌的浪, 一下冲破了暗沉沉的夜。
相太医替玄时舒把脉施针,收手之时,就看到了苏令德期盼的目光。
苏令德小心地问道:“相太医, 他还好吗?”
玄时舒靠在引枕上,闻言一笑:“死不了。”
苏令德瞪他一眼,只扭头来看着相太医。
相太医迟疑地道:“王爷烧退了,确实是跨过了这道鬼门关,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下去,便看向了玄时舒。
玄时舒漫不经心地颔首:“她是王妃,我们夫妻一体,你无需瞒她。”
相太医心底微惊,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苏令德在玄时舒心里竟有了如此重的分量。玄时舒对她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赵太后。
相太医便不再隐瞒:“这次的药粉会催发王爷发病,虽然吸入不多,但药效猛烈。王爷的身体……”他说到这儿,只觉得自己说话都有几分艰涩。他不忍心。
苏令德接了下去:“不碍事,你只要告诉我,他现在还有几年可活?”
苏令德的眼眶微红,但整个人现在都显得十分镇定,像是当着做好了接受一切坏消息的打算。
相太医思及当初那个说着“还有三成生机”的苏令德,他下定了决心:“王爷或许还可以撑一年多。”
“是了。”苏令德紧紧地咬唇,又缓缓地松开,转过头去,对床上的玄时舒嫣然一笑:“至少还有一年呢。”
“一年足够了,足够我们去支叶城找到天师,再夺新的生机。”苏令德郑重而认真地看着玄时舒道。
这一次,玄时舒亦跟着颔首:“是啊,与天争命,一线生机就已足够了,更何况还有一年。”
玄时舒看向相太医,他的目光是难得的安静与坦荡:“这一年,足够本王活下来了。”
相太医听到玄时舒这么说,心中悲喜交加,老泪纵横地道:“先帝在天之灵,一定大感慰藉。”
玄时舒垂眸,没有接这句话,他转而道:“只是,还有件事,要麻烦相太医。”
*
为了避免人多浊气混杂,船厢里只有苏令德、玄时舒、相太医和他们的心腹。众人各自回厢房去休息,只有曹峻依然等在船厢门口。
曹峻倚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玄时舒船厢里透出来的那点亮光,和那几个熟悉的身影。里头声音低低的,他听不清,但好歹能分辨出,其中没有哭声。
没有她的哭声就好。
他自嘲地抱臂倚着门,竟从夏风里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没过一会儿,相太医走了出来。
曹峻目光锐利地看向相太医,立刻迎了上去:“相太医,阿舒的病情如何了?”
相太医面沉如水,沉重地摇了摇头。
曹峻看到相太医的脸色,心下一沉:“不是说,只要醒了,便是逃过一劫吗?”
相太医苦笑一声:“王爷是跨过了这道鬼门关。可这次的药粉实在是太厉害了,极大地损伤了他的身体。王爷原本或许可以再撑两三年,如今……”
“老朽无力回天,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最多只能保住王爷半年。”相太医说着说着,眼里泛起了浑浊的泪花。
“怎么会这样……”曹峻嘴微张,难以置信地道:“那些刺客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毒?仅仅只针对阿舒,却对我们都无损害?”
相太医三缄其口,没有接话。
曹峻知道太医署的规矩,知道太医这样行走宫廷的人,最要紧的就是要保守秘密。他并不为难相太医,只低声问道:“那王妃……她知道吗?”
相太医点了点头:“瞒不住王妃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王妃说,天未绝人之路,既然可以夺来这一线生机,那想必也能有机会夺第二线、第三线生机。”
“或许呢?得皇上庇佑,平安无事地赶到支叶城,找到天师,没准真能起死回生。”相太医重复完苏令德的话,语气里竟也带着更多的期望,就好像苏令德所言,当真会实现一样。
“半年。”曹峻咬着牙,声音都在发颤:“除非我们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到支叶城,立刻找到天师。但凡路上有丝毫的拖延……”
曹峻没有说下去。
他匆匆地朝相太医一拱手:“我再请皇上调兵前来护送。”
曹峻说罢,急忙回了自己的厢房。
他摊开信纸,提笔先写了一个“密”字。
*
在曹峻写密信之时,苏令德也写了一封公开的奏本,玄时舒在她的奏本上贴上了三根象征着急信的羽毛。
苏令德站在甲板上,远眺着送信的人快马加鞭地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的目光放到近处,李石正一瘸一拐地被两人押送着,在路人指指点点的声音与目光里,步履蹒跚地朝应天城的方向走去。
“这一下,李卫尉恐怕要跟我们为敌了。”苏令德轻轻地感慨了一声。
玄时舒还没来得及安慰她,便听苏令德又“嗐”了一声,继续道:“反正与我们为敌的人也不少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玄时舒一噎:“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你,此事你做得极好。你自己倒是已经想得很开。”
“想不开又能怎么办?”苏令德摊开手:“王爷,你算算我们这一路遇到多少糟心事了。之前你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我和宁儿是一定不会出事的呢。”
她是早就将土庙的事翻过一页,才能如此随心地说出来。
她不在乎了,他才能安下心来。玄时舒将手中的书往腿上一方,闭着眼就往后躺:“王妃,我好像有些头晕脑胀。”
一碗药递到了玄时舒的嘴边:“王爷,您该喝药了。”
川柏的声音十分谨慎小心。
玄时舒嘴一抿,睁开眼冷漠地看着他。
苏令德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王爷不会还等着人来喂吧?要不,我给川柏添个勺子?”
玄时舒接过药碗,无奈地看向苏令德:“我醒来才不过一日。”
“那我可难过了不止一日。”苏令德想也没想,张口就驳道。
玄时舒微愣,唇角勾了勾:“原来王妃这么惦念我。”
苏令德瞪他一眼,眼睛滴溜一转,轻轻地“哼”了一声,抱臂道:“因为我向来都心软,便是小猫小狗病了,我也会难过的。”
“是吗?”玄时舒将温凉的药一饮而尽,淡笑地看着她:“那王妃的耳朵,又红什么呢?”
苏令德瞪大了眼睛,唰地遮住了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呢?”
她不信。
“那肯定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苏令德斩钉截铁。
她话音刚落,玄靖宁就蹬蹬地从船厢飞奔而来。他睡得很沉,直到此时才醒过来。他一醒来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就直奔玄时舒和苏令德而来。
玄靖宁很关心玄时舒,但想亲近却又不是很敢亲近。他还是下意识地紧贴着苏令德,小脸一扬,身体一下就绷紧了,他紧张地道:“你的脸好红,你、你也发烧了吗?”
玄时舒莞尔,哈哈大笑。
*
然而,这世上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玄时舒的大笑和苏令德的脸红,都无法越过高山远水,递到应天城里去。
皇帝同时收到了曹峻的密信和苏令德的陈情。
只不过,苏令德的陈情奏本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摄政王余孽杀人放火已经震动寰宇,更何况大案未结,他们居然还敢刺杀涠洲王,致使涠洲王昏迷不醒!此等恶行昭彰,若不严加遏制,势必会令天下人心惶惶。皇上,此事紧要,请务必严令涠洲王沿路各县,派兵相护。涠洲王切不可再出丝毫意外啊。”
程丞相言辞恳切。他是两朝老臣,对局势看得十分明朗。
如今皇帝登基五年,实际掌权三年。短短三年,他还没能在众人心目中树立起牢不可破的帝王威仪。
摄政王余孽如此猖狂,势必会让人觉得,是皇帝无力执掌权柄,哪怕摄政王死了,皇帝还要活在摄政王的阴影之下。
皇帝紧握着奏折,他的神色藏在冠冕的珠帘之后。珠帘随风而动,他脸上便也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的真意。
李卫尉走出行列进言:“既然摄政王余孽如此猖狂,涠洲王合该返回应天城,等肃清摄政王余孽,再赴支叶城寻医问药。也免太后和皇上忧心。”
众人摸不准玄时舒真正的病情,李卫尉此言,有人附和,也有人反对。
唯有上位者,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王府冲喜小娘子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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