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越来越沉,池照缓缓闭上了眼,临睡着的时候他的脑袋往傅南岸怀里靠了靠,他小声嘟囔着:会看见的,教授。
傅南岸温和的手就放在他的脑袋上,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发茬:嗯,会看见。
池照的呼吸缓缓均匀了下来:一定。
傅南岸的呼吸也慢慢稳了下来:嗯,一定。
第二天是早上八点的手术,池照跟着傅南岸一起进了手术室。眼科手术多用局麻,但考虑到要切开玻璃体,医生最终还是选择了全身麻醉,麻醉针顺着脊髓被推入身体,临睡着前的最后一秒傅南岸的眼睛正好瞥到了池照站着的方向,又或许不是恰巧,就像傅南岸说的,有池照在他就能看见。
这种级别的手术池照自然没法亲自动手,身为亲属他也不会选择亲自为傅南岸手术,怕情绪上来,没法冷静判断。但作为人工视网膜研发的参与者,池照有幸在手术室里目睹了整场手术,亲眼看到有自己参与的人工视网膜被放置在傅南岸的眼睛里。
池照无法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厚厚的手术服穿在身上,池照站在一众医护的最后排。麻醉,划线,切开,手术的每一步都进行的有条不紊。手术请的全都是业内最精尖的专家,池照确实帮不上忙,但当他看到有自己那一份研究成果的人工视网膜被放入到傅南岸的眼睛里的那一刻,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他知道,傅教授离看见又近了一步,而这其中也有他的努力与期待。
之后的缝合进行得很顺利,麻药劲儿过去之后傅南岸很快醒了过来。手术之后医生在傅南岸的眼外侧缠了纱布,一圈圈包起来又在额侧打了个结,乍一看颇有一种微妙的喜感。池照每天来的时候都要碰碰再摸摸,恨不得手就长在这圈纱布上,弄得傅南岸满心无奈。
有这么好笑吗?又一次池照伸手去揪傅南岸的纱布时,傅南岸拉过池照的手按在手里,你今天都动它动了八百次了。
哪有那么夸张?池照并不顺从傅南岸的约束,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继续去碰,我就是觉得挺有意思,还第一次见你这样。
傅南岸是真无奈了,抬手放在眼睛边缘跟他一起摸:很丑吗?
池照轱辘着转了下眼睛,认真打量挺久,最后来了四个字:是挺丑的。
那怎么办?傅南岸笑了,很放松地坐在病床上。唇角勾起,本来就老了,现在岂不是更没人要了?
是啊,现在没人要了,再过几年更没人要,池照也笑,笑着附和他的话,语气还一本正经,也就我年纪轻轻就被你拐走了,还不趁现在多抱抱我的大腿?
抱,必须抱,池老师让我怎么抱我就怎么抱。傅南岸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他的腰,精准地在他的嘴唇上落一个吻。
说说笑笑的话挺有意思,实际两人都没有当真,纱布蒙眼睛哪有什么丑不丑的,这么多年喜欢傅南岸的人从来没少过,而傅教授什么样池照都喜欢。
会忍不住一直碰傅南岸的纱布那是因为池照在意的是这几层薄薄的纱布下傅南岸的眼睛,池照的手指触碰着纱布就是在触碰傅南岸的眼睛在触碰他的心,两人都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池照太想傅南岸能够看见。
术后拆线还需要一周的时间,在这期间傅南岸的眼前都要一直缠着纱布。术后医生告诉池照手术很成功,后来每天检查时医生也说事态在朝着好的地方发展,但但凡是手术就一定有风险,每个人都存在着个体差异,具体怎么样还要等掀开纱布之后才能最终下定结论。
一周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之前那么多年都等过去了,但就这一周格外难捱。和傅南岸一起手术的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就住在傅南岸隔壁病房,术前的时候随手池照给她塞了颗糖吃,术后小姑娘就粘上池照了,每天都要让父母带着她到傅南岸的病房玩。
哥哥哥哥,我多久才能拆掉这个啊?小姑娘的眼睛上也绑着和傅南岸一样的纱布,几乎每隔几分钟都要拽着池照问一次。
嗯要等等哦。池照摇摇头,他向来很擅长哄小朋友开心,你看动画片里的公主都是最后出场的,都得让人等着,宝贝你眼睛这么漂亮,所以也要多等一会儿哦。
哇!摘掉之后可以变成公主吗?那我可以等的!小姑娘被他夸得嘴角都咧开了,没过两分钟又想起这茬儿:一分钟可以吗?那五分钟呢!
池照笑着掐了下她的脸蛋:不行哦公主大人。
在小朋友的世界里一分钟那都是极其漫长的,掰手指都要掰好长时间。小朋友分分秒秒期待着池照也同样期待,似乎唯有傅南岸依旧一副淡然的表情,好似完全不介意到底什么时候能拆线。
小姑娘很快就玩累了,被父母牵着回到自己的病房,池照走到傅南岸身边,又碰了碰他的纱布。
你怎么就一点都不着急啊?池照是真觉得好奇,刚小姑娘在这儿的时候傅南岸也在旁边,他跟着池照一起哄小姑娘,语气永远温和,好像他根本没有做手术也根本没有蒙纱布,他不过是一个旁观的人。
池照的手指按着傅南岸的纱布边缘,小声嘟囔着:我都快着急死了。
你哪里看出来我不着急了?傅南岸笑着去摸他的手,用指腹去感受,与他十指相扣。
我很着急。傅南岸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傅教授向来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他很少迫切地期待过什么,除了想要看见这点。
刚才小姑娘在病房缠着池照的时候她妈妈问她想看见什么,小姑娘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串,想要看到玩具,想要看到动画片。小朋友年纪还小,她其实还不太清楚看见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但傅南岸知道,傅南岸太了解了,看见不只意味着生活的方便,更意味着你可以更加完整地去接触,去感受你所爱的物与人。
傅南岸想要看到池照,想了很多年。
看那颗大家夸过无数次的酒窝,看他毛茸茸的发茬,傅南岸尝试用所有的感官去感受池照但都还不够,他想要看见他,把他的样子印在眼睛里,这样才才算完完整整的圆满。
做完手术的前两天眼前依然是混沌而模糊的,不只是因为有纱布绷着,傅南岸的大脑已经太久没有接受过视觉信号的刺激,想要重新学会看见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一天,又一天。
眼前依旧蒙着纱布,但傅南岸慢慢能感觉到有人影在晃了,纱布包了很多层但终归是透光的,傅南岸隔着纱布睁大了眼睛,想要让那光芒更快地透进来。
一周的时间一晃而过,终于到了傅南岸拆线的这天。前两天的时候医生都曾短暂地摘掉过纱布帮傅南岸换敷料,但真正掀开纱布那一刻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入眼是很刺眼的光芒,傅南岸太久没有感受过,甚至条件反射一般眯起了眼。
池照就站在他的身边,见状赶忙抓住了他的手,一脸紧张地看着他:教授你感觉怎么样?
池照想要伸手在傅南岸面前晃一下,又连动作都不敢做,他与傅南岸之间什么都没有隔着,两人不过几十公分的距离,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傅南岸的眼睛,看他原本灰色的眼眸中有了一点光晕,看到他眸子中映出自己的身影。
能能看到我吗?池照的嘴唇翕动着,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他的声音在颤抖着,从未这么紧张过,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跳了,而后,他看到傅南岸伸出手指,伸在半空中,然后缓缓地触碰到他的脸颊。
傅南岸的手指有点凉,又带着茧,粗糙的指尖蹭着他的皮肤,而后点了点他的眼睑。
这是眼睛。
这是鼻子。
这是嘴巴。
傅南岸的手指一寸寸地抚摸着池照的脸颊,他贪婪地睁大了眼。这个过程太漫长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
傅南岸太久没有看到过,脑子里很难形成完整的图像,他需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眼前的什么东西。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池照,一边摸一边认,他的手指同样在颤抖,最后,那颤抖双手落在了池照的脸颊上,停在了池照的嘴角外三公分的地方。
俩人的表情都是紧绷着的,谁都没有出声,傅南岸的手指在池照嘴角反复按压摩擦着,他似乎在尽力辨认寻找着什么,他微微皱起了眉。
你的酒窝呢?傅南岸拧着眉心问池照,我怎么看不到它?
池照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了,他知道傅南岸这是真的看见了,眼睛酸酸的,嘴角咧开的时候,唇侧的那颗酒窝终于浮现了出来。
在这儿呢。池照哭着去按住傅南岸的手,带着他一起去摸那颗酒窝,指节用力,教授你看到了吗?你能看到吗?它就在这儿呢!
池照不断地重复着,带着傅南岸去碰那颗酒窝,皮肤因为摩擦而泛起了红意,刺刺的疼痛在皮肤上蔓延着,他却仍浑然不知。
红了。傅南岸轻声说了句,他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池照的皮肤上,指尖按压着那颗小小的酒窝,他说,你的这里被我揉红了,但还是,很漂亮。
比他梦里的还要漂亮百倍。
第50章 完结章
后来再想起这段儿的时候俩人都觉得挺好笑的,傅南岸就不说了,他向来克制,只是把池照的脸颊弄红了。池照就不行了,好歹也工作两三年了,不是还在上学的小年轻了,大大小小的事经历过不少,旁边护士还在那儿站着,他却没绷住情绪,直接扑上去抱住了傅南岸。也多亏护士见这样的情景见得多了,拆完线就推着车走了,留俩人在病房里继续亲热,医院本身就是见证悲欢离合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拿真挚的感情当做玩笑。
教授!教授!情绪还上头着,池照根本没注意护士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的一腔心思全在傅南岸这儿,知道傅南岸能看见的时候他就完全绷不住了,他一遍遍喊他的傅教授,问他是不是能看见了,他的眼睛是酸的,心尖像是被掐着。
能看到,傅南岸很温和地说,我能看到。
池照还敢相信,手指伸出来举到傅南岸的面前:真能看到?那你看看这是几?
池照修长的手指紧绷着,傅南岸笑了一下:二。
池照换了个手势:那这个呢?
傅南岸说:五。
又换了一个:再说这个。
傅南岸:三。
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玩的东西了,池照却固执地要傅南岸回答,其实也能理解,他们都等这天等的太久了,池照更是为此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艰辛。情绪本来就是不受控制的,多年的等待一朝成真,池照已经算很克制了,他只是把脑袋埋在了傅南岸的怀里,一遍遍喊他,一遍遍确认。
池照问傅南岸就配合,指什么就说什么,最后不知道问了多少个数字,池照的手都举得有点酸了,傅南岸没再继续回答他的问题,手掌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能看见。傅南岸的体温比池照的要低一点,但就这么被握住的时候池照却觉得浑身都是烫的。
温柔的大手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池照的手,他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池照的手,傅南岸嗓音格外温和,你指几我都能看见。
傅教授真的能看见了,一直到很久之后池照才终于敢确认这点。
刚拆线的时候视野还有点昏暗和扭曲,到后来慢慢就清晰了起来,太久没接受过视觉刺激了,刚开始的时候傅南岸还很难把看到的和他以往摸到的听到的东西联系起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陌生感正在逐渐消失,傅教授可以靠着人工视网膜来辨物识人了。
入院的时候傅南岸是拄着拐杖来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出院时就不一样了,原本必须的盲杖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摆件,拿在手里放在箱子里都显得沉重又笨拙。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东西这么占地方?临回国的前一晚,俩人一起收拾东西,池照半跪在行李箱前面折腾了半天,却死活找不到地方放这根盲杖。
盲杖是可伸缩的,其实已经做的很轻便了,但因为已经用不着了,所以哪怕再小都觉得占地方。
不然干脆扔了算了。行李箱里实在是塞不下了,池照半赌气似的说了一句,把它随手往地上一扔。钛合金的材质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池照又马上心疼了,别的不说,这东西是真的贵,毕竟是给盲人用的,需要附带很多功能
算了算了,我再试试。池照无奈地摇摇头,又要继续把盲杖往行李箱里塞,手指还没碰到盲杖,倒是傅南岸先弯腰把它拿了起来。
别塞了。傅南岸很平静地说。
池照愣了一下:不塞怎么办?你拿着过安检吗?
为什么要拿着过安检?傅南岸反问他,就不能不带回去吗?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池照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想问傅南岸为什么,为字已经说出口了才想明白原因,然后突然笑了一下。
对啊,池照拍了下脑袋,为什么要拿回去啊?
这东西再贵也不需要拿回去了,傅教授已经不需要了,因着这事儿池照一直乐了好几天,最后俩人一起把盲杖送给了眼科病房里其他需要盲杖的人。
眼科的疾病太多了,并非仅靠一个人工视网膜就能解决的,受限于技术的限制,傅南岸的视力也无法恢复到患病之前的状态,他不能长时间用眼也不能做穿针引线之类的精细操作,但这已经足够了,傅南岸不会再因为眼疾而受到质疑也不会因为看不到池照而遗憾,医学总是在进步,他们也一直在路上。
在国外待了小半个月,俩人再回来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傅南岸眼睛好了的事儿了,科室里的同事不用多说,问都问了好几圈了,最让池照惊喜的还是陈开济,听说傅教授好了,陈开济特意把当初实习时那一大群同学都叫来了,要给傅南岸一起庆祝。
一晃五年过去,这些年其实池照和陈开济的联系不算多,读研那会儿还经常联系,后来开始工作便也都忙了。周若瑶是外地人,研究生毕业之后俩人一起在周若瑶所在的城市安家立业,不在一个地方了,联系自然就少了,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打电话问候一下,再没有更多的交集了。
分卷(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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