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门,还能听见小宫女哀哀戚戚的抽泣声,似一曲悲婉绵长的歌曲,剪不断,理还乱。沈韵真拥被而坐,寝殿里的地龙暖意熏人,烤的人有些昏昏欲睡。
她的手扶在平摊的小腹上,肚子痛,腰也痛,那感觉仿佛有人将她的筋脉一根一根的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她依然坐着不动,忍受这痛苦似小虫一般慢慢席卷周身肌理。
她的思绪很乱,乱的她捂住脸颊,无力思考,头脑疲惫而沉重,仿佛那是一架陈腐的马车,日积月累形成了厚实的铁锈,再也难以发动。
孩子,孩子,孩子。她不敢继续往下想,亦不敢闭上眼睛。一旦闭上眼睛,她就看见漫天漫地的殷红色彩,那是血,那是她孩子的血,正舒缓的向她流淌。
房门忽然被打开,带进一股凉意,她听到有人走进来,却没有理会。
脚步渐渐向她走进,直到掀起幔帐。
南景霈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似一尊塑像般静静的望着她。良久,他忽然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她的额头微微发现,显然是有些发烧。
她似有些嫌弃,将身子往后缩了一缩,躲开了他的手。
南景霈重重的呼出一口气,伏下身温柔的望着她:“你身子还没好,怎么不躺着休息呢?”
沈韵真的目光渐渐移到他的脸庞上,那张熟悉而清晰的脸孔在今日看来却让她感到陌生。她呆呆注视着这张俊朗的面容,良久,她才决然摇摇头。
南景霈有些尴尬,仍旧耐心的坐下来,双手抚上她的肩膀,温声细语的说道:“你听朕给你解释。”
她不说话,双手捂住耳朵。
南景霈眉心微微一跳,似被点击一般迅速缩回手。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双手撑在床榻上,身体前倾,正好能凑到沈韵真身边:“你完全误会了,那也是朕的孩子,朕怎么会那样狠心?”
狠心?怎么会?沈韵真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微侧,终于斜睨着南景霈的眸子。
“不是你强迫我吃那盘海棠酥的吗?”她问。
南景霈重重喘息着,两道浓眉紧蹙,有些说不出话。难道在她的眼中,他会是那样冷血无情的人吗?就算他是,难道她们千百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处,都不能让她对他多出一份特殊的信任吗?
他在进来之前,刘二月就已经把那件事情完完本本的说给他听。他依然感知到事情的复杂,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不由分说强迫她吃东西,可他当时只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他只是担心过甚,一时压不住火气。
他并不是那种残忍到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残害的人呐!
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轻轻把下颌垫在膝盖上,黑瀑似的长发披散着,仿佛夜幕银河。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直到月色降沉,黑暗中只能听到她柔软的呼吸声。他也坐在那里,做的双腿发麻。
谯楼之上,三更鼓响,他忽的打了个寒颤,意识似在一瞬间清晰起来。
惨白的月色透过未上窗板的房间里,照的一地银白。
记忆汹涌而来的洪水,一瞬间淹没了他。
他隐约能看到有人站在他的身边,周遭都是漆黑的,唯有那红妆女子站在明亮的光影里。她痴痴的凝望着他,好像少年时的惊鸿一瞥。
应秋?他感到汗毛都跟着竖起来,凝视着那张如月色办惨白的脸孔,凝着她慢慢向他走来。
她哂笑着望着他:“南景霈,你们也有今天?”
他忽的打了个寒颤,才发觉殿内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在殿内,唯有月色凄凉。
他转过头,刚好跟沈韵真的目光相撞。
“你走吧。”她凝了他一阵,终于一字一句的说道。
南景霈凝着眉,抚上她的肩膀:“不是朕做的。”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真的不是朕!”
“你放开我!”
“你冷静点,听朕说,真的不是朕!”
他几乎是在低吼了,他扶上她的肩膀,凝着她那张惊惧却又哀伤的脸孔。她再一次沉默了,目光慢慢低垂,最后飘向一个无人的角落。
又是这样,她又是这样!
南景霈只觉得自己心底里忽的燃起一把大火,她却冷若冰霜。
他宁愿她打他骂他,亦或是痛哭一场,那都要好过她现在这样冷冰冰的,一言不发。
“你为什么不相信朕?”他凝着眉,重重摇晃着她的肩膀:“朕在你心里难道是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吗?难道朕会害你?为什么你永远都不相信朕!?”
她凝着他,一滴冰冷的泪沿着眼角缓缓地慢慢的流下来,继而眼泪似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他见不得她哭,竭力想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可那眼泪却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他终于抱住她,将她的脸颊紧紧揽在自己的臂弯当中。一手不住的安抚她,他拂过她的脊背,竟是那样的瘦削。她哭的发抖,南景霈的心也随之震颤。
“真儿,真儿不哭了。”南景霈嗫嚅着亲吻着她的额头。
她终于扯住他的衣襟,呜呜咽咽的哭出声音。
“不是朕,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朕。”他不住重复着,直到她的身体柔软的依偎在他怀中。
她终是体力不济晕厥过去,南景霈怅然叹了口气,擦去她额间渗出的细细密密的冷汗。
她安稳的睡去,脸颊上泪痕未干,南景霈用温水沁湿帕子,一点儿一点儿的替他擦拭。她的额头滚烫,想是又在发高烧。
他替她掖好被子,起身走出殿外。
夜间又下起雪来,飘飘洒洒似憋着一股势头,仿佛要把齐宫中的一切淹没在漫天漫地的白雪当中。
殿外石幢中点着蜡烛,一排绣球琉璃灯照的院中灯明瓦亮。
刘二月还站在院中,脸上冻得发红,一双手缩在手笼里。
南景霈慢慢走到玉阶下,走到那小宫女的身前。她还笔直跪着,头上雪花已经堆积了薄薄一层,好像一个精致的雪人。
他扭头看了刘二月一眼:“说了吗?”
刘二月摇一摇头道:“回皇上,她就这样一直跪着,半个字都不肯说。”
青罗凝着那个小宫女,只觉得她连呼吸也没有。她悄然扯了扯刘二月:“刘嬷嬷,你瞧她是不是冻僵了?”
南景霈随即叫人过来:“给朕好好盯着她,不许她死,一定要供出幕后主使来。”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钟楼那边已经在催促上朝,南景霈背着手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吩咐东来道:“把早朝推迟一个时辰。”
他说着,转身向殿内张望。他期盼她睡醒,醒来便可以把这漫长的噩梦忘记了。
一个时辰过去,她还安然睡着,而他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推迟早朝了,无可奈何,他也只能登上御驾,往勤政殿的方向去。
她是在他下朝前醒来的,因为哭过一场,心思便不像先前那样沉重了,刘二月服侍着她慢慢喝着一碗红豆圆子汤。
兰台宫的小厨房做这道“红豆圆子汤”时,一向要加些剥了苦芯儿的莲子,可今日这汤里,却没有莲子。莲子谐音怜子,刘二月担心她心里难过,便特意嘱咐小厨房不要加莲子。因而今日的汤虽然甜腻,却少了一份清香。
她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推开刘二月的手,倚在床栏上休息。
南景霈下朝回来,见她还坐在那里,便对刘二月摆摆手,示意她退下。他径自坐在沈韵真的床前,柔声道:“好些了吗?”
她凝了他一阵,轻轻点了点头。
“这件事,朕一定会查清楚。”他抚上她的手。
沈韵真的手冰冰凉凉,似才刚玩过凉水,南景霈的掌心滚烫,便将那双手覆在自己脸颊上,一面用自己的体温焐热她的手,一面道:“说心里话,起初朕是真的不希望你生下那个孩子。”
他见她要反驳,又柔声道:“可朕不会自作主张,真儿,你应该知道的,朕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你伤心难过。在朕的心里,你和大齐的江山一样重要。朕在意你的身体,也在意你的感受,无论任何时候,朕都不愿强你所难。”
他坐得近了些,又将她揽入怀中:“朕知道,你非常在乎这个孩子,你想让朕儿女双全,可是真儿,”他抚上她的鬓发,温柔的揉搓着:“如果留下这个孩子就要用你的性命去冒险,那朕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的指尖在他心口轻轻描画,三点水,一个雨,一个沛,那是他的名字。南景霈将她的手包在掌中,下颚抵在她额头上。他的心痒痒的,似小虫儿在爬。
他只觉得手背上渐渐被洇湿一片,她的泪珠一颗一颗落在他的手背上,南景霈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不要哭,韵真,不要哭。”他一手替她抹着眼泪,暖融融的掌心覆在她小而冰凉的脸颊上。
南景霈又紧紧将她圈在怀中,她的身体还在发抖,抽噎渐渐停止,南景霈才温然吻干她眼睑的泪水:“你还有朕,有承元,不要哭,只要你陪着朕,一生一世朕绝不会辜负你。”
他怅然叹了一声,如果没有你,这个世界,这大齐的江山对于朕来说,不过是沉重的枷锁。
第二百二十章 不是朕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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