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布朗宁。闭嘴，走开。你该专注于你的壁画工作。】
    涉世未深的美丽圣女曾这样冷漠地说道，跪在水流下的背影那么坚定、无瑕。
    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每一次、每一次——那高傲得好笑的圣女，总会在她闭嘴走开之后，悄悄跟上来。
    偷窥她画画，偷窥她吃饭，还偷偷拿走过她的颜料板，把她最喜欢的笔刷悄悄藏起来。
    就好像精灵没有敏锐的五感，就好像她的后背垫着火炭——天生就该承担火辣辣的眼神。
    ……谁也不知道，那大名鼎鼎、冷若冰霜的圣女，是个喜欢偷女精灵东西的混蛋吧？
    他可真有一套，总说自己擅长“用伪装的高洁气质勾搭雄性精灵”——那只精才是那个最会说谎的家伙呢，靠着自己天生纯洁无害易被骗的脸蛋，整个精灵族竟然都相信了那家伙能“带领我们前往更美好的未来”。
    谎言体现在他曾说出的每一句话中，他曾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中，他曾给她的每一个回答中。
    她还记得，她兴冲冲拉他私奔离开的那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风，他们一路埋在纷杂的叶底下前进，圣堂工匠与圣女高洁漂亮的白袍子都丢进沼泽里，精致典雅的首饰一路扔进池塘。
    卡拉从小就很喜欢冒险，但碍于圣堂画匠的职责与使命，而那次是她唯一一次正式实施的盛大冒险。
    所以，当时，她兴奋极了，回头问他——
    【就这么离开圣堂，抛下职责，没有问题吧？我们早就该这么做了！】
    他只沉默了几秒钟。
    【没有问题。】
    依旧是无聊、严肃、听不出任何端倪的口气：【卡拉，你早就该这么做。】
    卡拉相信了他的话。
    而所有精灵都相信，那位圣女崇高、冷漠、对血脉或命运一无所知，对圣堂的秘密或力量一无所知。
    ……事实上，他知道的，比所有精灵都多得多。
    他只是忽视了这些，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罢了——哪怕从他答应与她私奔的第一刻起，就意识到了所谓“代价”。
    而果然，两年后，那混蛋就再抗不过他身上缠绕两年的诅咒，死成了非常难看的……
    想到这，卡拉嘲讽地笑了笑。
    她当初是怎么喜欢上那么一个幼稚、古板、谎话连篇的雄性呢？
    嗤，连累得她死之后还要待在这里，数着树影的个数打发时间。
    真不划算。
    【你知道吗，我觉得真不划算。】
    那是她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嚼着那混蛋硬塞过来的酸浆果，皱着脸发表的后悔之情：【早知道就不嫁给你了。自由、爱情、快乐，和你这混蛋在一起后统统都没有，龟缩在这个要什么没有什么的小破屋子里。而且你现在长得一点都不帅，我看到你就嫌烦——还有孕吐，现在吃我最爱的甜品竟然会导致孕吐，这肚子里的肯定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小骗子——呕——】
    当时他放下煮锅，在她身边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毫无效率的手忙脚乱，她都嫌他晃来晃去烦——
    【那，孩子出生之后，都和你姓好了。你想怎么教导怎么教导，想怎么玩怎么玩。】
    最终，他只好紧绷绷地说：【孩子们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不要不高兴……也不要后悔。】
    【……还有‘们’吗？！！你这病恹恹的混蛋再说一遍？？！你还敢再让老娘有‘们’？？我告诉你，这肚子里的一个就够够的——】
    谎话连篇。
    啊，可恶，真的是谎话连篇。
    为什么说和她姓？
    因为那混蛋自出生起就是被钦定的圣女，他连名字都没有，更遑论姓氏。
    至于随她怎么玩？
    拜托，她把洛森弄哭几次他就要绷着脸念叨自己一晚上，多玩几次他能直接气炸。
    那，如果让他知道，第二只小布朗宁是女孩……
    哼，幸亏早死了，否则有的唠叨的，那家伙绝对会恨不得拉起防护带把女儿保护起来。
    ……她真该真的和哪只帅气小狼狗私奔的，那混蛋浪费了她多少的青春年华啊。
    卡拉抬手，再次眯眼，去观察指间漏下的月光，与隐藏在树影后的模糊圣堂。
    正如之前所提的。
    不知多久之前，她待在这里，所能观赏到的唯一景色，就是塑造了她一生命运的圣堂。
    至于树影、月光、水潭与醋栗？
    【……痛……救……求求……】
    当只存在圣堂的空茫梦境第一次响起除她以外的声音，卡拉侧头望去。
    那是一只小小的幼崽。
    ……又或者，他没那么小，比她记忆中长大了许多许多……但她眼中，依旧是只小小的、蠢蠢的幼崽。
    左耳淌着血。
    右耳只剩一片血肉模糊的洞。
    【救……莉莉……不……】
    他模模糊糊地叫喊着，喘息着，意识已经不甚清晰，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某个古老危险的梦境里。
    最终，他倒在地上，小声地抽泣，喊疼。
    卡拉定定地看着他。
    ——作为一抹死去多时的残魂，她甚至没有主动伸手引起他注意的能力——
    ……当然。
    当然。
    她也不想伸手去理会那个哭哭啼啼的小残耳。
    她早就放弃他们了，她是只陌生的精灵，为了谎话连篇的爱情丢下孩子，又愚蠢地牺牲了生命。
    她不想伸手。
    她绝不伸手。
    ……她不能伸手。
    只是，从那天开始，梦境逐渐波动、凝实、充满力量。
    甚至就连飘荡在其中的卡拉也吸取到了那么一点能自由活动的力量。
    ……是它在改变吗？
    不。
    是它遇到了危机，一个新的梦境掌控者，一个新的有可能压制它、控制它力量的存在——它的力量逐渐失衡，卡拉的自由度越来越大，也不再是一个徒有意识的虚影。
    ……卡拉曾对梦境的新主人感到好奇，也为他与藤蔓的争斗抱有那么一丝兴趣——虽然化作无欲无求的幽灵，但好歹对杀死自己的存在有那么一丝丝的恨意啦。
    而更多的、她所陌生的新景色也逐渐出现……
    对了。
    第一个出现在这梦境中，点亮一切的，是一株鲜亮的红醋栗。
    当时卡拉还疑惑地蹲在它旁边，观察了它好一会儿——心想这是因为新主人对醋栗有什么特殊情结呢、还是对红色有什么特殊情结——
    紧接着，又出现了红月季。
    红眼睛的兔子。
    红发的漂亮小姑娘。
    卡拉：哦，特殊情结，石锤了。
    ……谁还没几个漂亮可爱、念念不忘的暗恋对象嘛。
    她过去的那个梦境也曾经只有圣女存在的圣堂啊。
    卡拉的幽灵生活有趣了一些，自树木出现后，她就爬了上去，试图扒在树干上偷窥那个漂亮小姑娘，虚拟嗑嗑瓜子，评判一下人家具体的颜值身材，再猜测猜测人家现实中和梦境主人的关系。
    话虽如此，红发的漂亮小姑娘并不常出现在这里。
    大抵是新的梦境控制者对自己的控制力挺好——他一直都能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私人梦境与这个暗藏着圣堂的古老梦境的区别——
    大多数时候，这里只存在红醋栗这样空泛的布景，红发的漂亮小姑娘就算出现，也只是比卡拉还虚幻的背影。
    卡拉：在梦境里藏特殊情结，还大搞不给别人看正脸的独占欲。
    结案了，梦境主人肯定是个混蛋雄性。
    再然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卡拉发现，自己从梦境波动中吸取到的力量，已经足以瞒过藤蔓，构建自己的小梦境了。
    假以时日，她说不定还能拉某个在现实世界中活着的家伙进入梦境，与他说说话，看看他好不好——
    不。
    她在现实世界也不认识什么家伙，没有联系任何人的必要。
    时间继续在梦境中凝固着。
    卡拉继续无所事事地飘荡。
    然而，又是某一天……
    【痛……好痛……救救……救救……】
    那孩子再次跌进了这里。
    他比上次来时长高了许多，大了许多，还留了长发。
    ……但依旧是，蠢兮兮的，毫无自知之明的小幼崽。
    卡拉躲在树干着，看着他在地上打滚。
    这次他没有哭，双耳完好，但——
    浑身上下，遍布焦痕，焦痕里则衍生着幽绿色的结晶。
    带着数量堪称恐怖的结晶，他一路滚进水潭里，发出沉闷的坠落声，染出红色、绿色交织的怪异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