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给你,让你效仿仇致远,拿去胁迫段延祐吗?”
段博腴目光微凝。
“你今天同我说这么多,不就是向我展示你那滔天的权力欲,好让我相信,将骨戒交给你,会让段延祐不好受,”梁珩低声道,“可是丞相,你太聪明了,也太懂得如何欺骗别人,我如何能确定,你不会彻底销毁骨戒,保住你的外甥,也保住自己辅政外戚的地位……”
“我不会将骨戒交给你的,”梁珩狼狈地缩在牢房角落,抬头望向“舅舅”熟悉的面孔,“因为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段博腴沉默半晌,道:“既然如此,你不愿告诉我,本相只好去问沈育了。”
他走了,足音熄灭在阴冷的走道里。梁珩失去最后的力气,他在这充满血腥与死寂的北寺狱中闭上双目,试图回忆自己作为棋子的人生最初的记忆里,是否留下过亲生父母的痕迹,当然那是徒劳的。
耳边响起抽泣似的喘息,他分不出来是信州亦或是自己。
二月初八,春分,忌动土、拆屋。
新帝荣登大宝,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原东宫所在拆毁。卸毕大殿的梁柱,又挖出庭院的古树假山石,那架势大约是要将东宫彻底夷为平地。有好事百姓围观,可得一二片宫殿的砖瓦,回去垫灶台,也有富人掏钱购买青宫家具,以讨个贵气。
沈育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隐在人群后,眼见昔日读书作乐的宫苑被拆毁殆尽,曝露出坑坑洼洼的石地。如同遭人凌虐的面目。
工人将仇千里送给梁珩的古木抬出大街。沈育犹记当时抬树进宫的盛况,为了这棵树,梁珩选址都废了老半天劲,他苑里的树很多,有几株据说是幼时抚养他的宫女所栽种。
如今全给挖走,抬至大街上,有人眼尖道:“树根里好像缠着东西?”
工头摘下来一看,是一方妆奁,已很陈旧,漆色脱落得斑驳。
“莫非是东宫娘娘的?”
“瞎说,东宫哪里来的娘娘。”
收货的商人连忙说:“也算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我出五两银。”
工头乐呵呵的,将破匣子递过来。
“十两。”
沉甸甸的钱袋向工头抛来,那匣子被一个年轻人接走,商人道:“我出十五两!小兄弟,你拿去有甚么用?我买回去哄娘子的!”
沈育不作理会,将螺钿妆奁揣进袖中,七拐八绕回到客店。
匣子并不如何金贵,流落到市面上,亦只是寻常货色,并不像是贵族女子的所有物。许是当初那宫女连同树苗一道埋进的土里。里面装着一支绒花发簪,沈育取出来应日细看,木簪端头似乎有一道微小罅隙。
拧动之下,罅隙扩大,最后裂为两截,中空里卷着一条细绢。绢纸舒展,满卷黄旧的颜色,蝇头小字如无数小虫,蚕食着纵横纹理。
绢纸一撕两半,段延祐拍案而起,怒道:“你去告诉江枳,不想做事了可以滚,非得激怒朕赐他三尺白绫么?!”
堂下许椽、羊悉等噤若寒蝉。
殿外通传丞相觐见,众人方才松口气。段博腴不为这引而不发的紧张氛围所动,笑问:“陛下何故动怒?”
段延祐冷冷道:“江左监,管得太宽,敢管到朕头上。想必是事事都心存不满,换个皇帝恐怕才能如他所愿。”
这才几天,他已完全暴露出与父亲一式无二的偏激性格。
舅甥二人默契十足,段博腴一至,段延祐便屏退旁人。
“江枳是废帝启用的人,”段博腴道,“此人甚为典型,效忠君主而非忠于社稷。陛下非得要用他,也不是无法,常言道忠臣不贰主,除去先主,就只剩陛下一人可以效劳了。”
段延祐佯作才记起,道:“是也,那人还羁押在北寺狱。朕记得吩咐过,不许对他用刑。”
“自然不曾。”
“今夕何夕?”
段博腴答:“已至春分日。”
柳暗花明逢日暖,春分不减社前寒,这一日正适合结束旧的恩怨,开启新的纪年。
段延祐露出丞相式的笑脸:“那么就在今夜做个了断吧。”
第105章 赐金樽
梁珩受困于北寺狱,已是求生无门,插翅难飞。但他脑筋尚能转动,沈育不曾告诉他骨戒仍存,亦不曾透露过是如何销毁骨戒。若段博腴所言非虚,沈育那时为何要留下这个祸害?
火光从尽头照来,段延陵出现在门前。
他将油灯放在灯架上,卸了牢房门锁,身后无人跟随。梁珩仰头看他,等待他是将自己放走,或是了断。
晦暗的空间里段延陵也看着这个素来金枝玉叶的人,被糟践得虚弱、落魄。
他俯身靠近,梁珩已在墙角,避无可避,浮现出厌弃神色。段延陵不为所动,贴到他身前,两手绕到身后为他解开紧缚的绳索。梁珩被捆麻的双手这才恢复些许知觉,他似乎能感受到段延陵温暖的体温。
“陛下要见你。”段延陵说。
那错觉的温度又飞快流逝了。
沈育冷得一个哆嗦。二月春风狂似虎,吹得他鬓发乱飞,这让他想起年年妖风送来的凶兆。
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珩禅位后,朝中少有可信赖之人,沈育所能依仗的,只有曾经出生入死的台卫。那时梁珩需要耳目,台卫便训练出一套暗中接洽的门路。旧主去后,新主上位,不怎么搭理这支孤兵,先时升邹昉做城门校尉的调令也被按下,转而让他接了沈育的班,邹昉或许因此有点想法,一直未对新帝坦诚相待,这道暗门便为梁珩与沈育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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