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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

    载潋从床榻边捡起自己已被冰水浸透的衣裳,重新又穿在身上,她感觉周身上下一紧,仿佛有人从身后将她推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当中,载潋忍不住地打冷颤,却还是咬紧了牙将衣裳重新穿上了。载潋踉踉跄跄地又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又摸了摸皇上的额头,当她感受到他的体温不再滚烫后,她才缓缓收回手来,侧头望了望檐外还未停的雨,推门离去。
    载潋从养心殿又日新卧房里出来,穿过养心殿后殿与前殿间的穿堂,便感受到了殿外的冷风阵阵,载潋又走过无倦斋与三希堂,才打了殿门外挡雨的竹帘子,出了养心殿。
    载潋站在殿门外的抱厦之下,望着院内细雨连绵,一时脚下发软,连连退了两步,直到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才得以站稳。载潋膝盖上本有旧伤,每逢阴雨连绵的天气就会隐隐作痛,可如今旧伤未愈,却又添了新痛,她入宫半月以来挨受的每一次廷杖,都几乎要了她的半条命,可方才她又固执地要浸冰水,以至她身后的伤口又都重新开裂,鲜血在被冰水浸透了的衣裳上晕开了一片。
    载潋感觉自己的身体累极了,此刻竟连走出养心殿的力气都要失去了,她用手撑着身后的圆柱,才勉强能够站稳,她咳了两声,却又不敢用力,因为她每动一下,她身后的伤口就会如撕裂一般作痛。载潋渐渐松开了扶着圆柱的手,又向外走了两步,失去了宽阔屋檐的庇护,雨中的冷风终于全都扑在了她的身上,一点一点地将她全部吞没了。
    载潋沉重地呼吸着,只感觉周遭的冷风夹杂着雨中的湿气,沿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钻进了身体,令她这一具仍极为年轻的身体,如今除了疼痛外,竟再也没有其余的体会。
    载潋在雨中艰难迟缓地走着,寇连材侍立在养心殿的前殿外头,她见了载潋的模样,心中大为不忍,连他都不禁想起载潋头年进宫时的模样,活泼开朗得如春日里最明媚的花,可如今看着她,连走路都是这样踉踉跄跄,竟像是冬日里被折断了的一截枯木。
    寇连材也顾不得规矩,忙从回廊下头取了一把伞,撑开后便急急忙忙往外跑,追上了载潋后,便将伞撑过了载潋的头顶。
    载潋意识到身后有人,便停住了步子,她微微回头,瞧见身后跟着自己的是寇连材,只无声地苦笑了笑,便又继续向外走着,道,“谙达回去吧,瞧瞧皇上好些了吗,不必跟着我。”
    寇连材听罢,一时怔在了原地,他仍旧撑着伞,却只能看着载潋一点点走远,一点点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当中。
    此时的静心和瑛隐仍在遵义门外候着,她二人心急如焚,生怕载潋一人进了养心殿再遇到什么麻烦,可她二人进不了养心殿,便也只能望眼欲穿地在遵义门外候着。
    等她二人瞧见载潋终于从养心殿里走了出来,喜难自持地忙迎了上去,瑛隐忙替载潋撑了伞,静心则将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对襟漳绒坎肩脱了下来,披在了载潋的身上,静心望着眼前的载潋,如释重负地宽慰笑道,“格格可算出来了,奴才们也能放心了!”
    静心话毕,便一把牵起了载潋的手,可静心却突然变了脸色,瑛隐此时仍只顾着喜盈盈地笑,不懂静心为何突然蹙起了眉,便问静心道,“姑姑您怎么了,格格这都出来了,您怎么还阴沉着个脸呢?”
    静心来不及回答瑛隐,只顾着蹙着眉焦急问载潋道,“格格!您的手…怎么这样冷?!”载潋此时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剩下缓缓合着眼,她的眼神涣散,已不知道该要回答些什么,静心抬头望向载潋的目光,却忽然感觉鼻前一酸,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瑛隐见静心哭了,心里也不禁跟着急了,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又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忙着抬起手去,用手背贴了贴载潋的脸颊,瑛隐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瞬间内竟没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待缓了片刻后才声音颤抖地开口问道,“格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身上怎么会这么冷?!”
    静心此时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用衣袖擦去了眼边的泪,她长长地呼出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静心想起载潋进养心殿前王商说过的一番话,他说皇上病倒了,静心再想此时浑身冰凉的载潋,竟已猜出了大概。
    静心感觉自己的心如被刀绞,她无比心疼载潋,却也不能阻止载潋这样似痴似傻地爱护她的皇上,静心想至此处便更控制不住眼中的泪,她才擦干的眼泪竟又流了满面,静心怕惹载潋难受,便忙用绢子将眼泪擦净了,又抬手示意瑛隐不要再追问下去,只是转过身来亲手将载潋的衣裳又紧了紧,伸出手去搀住了载潋,陪着她一路向宫外走。
    静心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哽咽,在载潋耳边轻声道,“格格,今儿我们就能回府了。”
    今日载潋回府,载沣早已在西华门外驾车等候了,他如今因皇嗣一事遭受牵连,不得传召不得入宫,他不能进宫去接载潋,便只能在西华门外一直等着。
    婉贞福晋怕载沣年轻,怕他一个人前来会对载潋照顾不周,便特意遣了管家李文忠同去,载涛也特意遣了自己的贴身小厮阿升来给载沣驾马。
    载沣心里如百爪挠心,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了载潋,可他如今却又不得入宫,便只能守在宫门外望眼欲穿。载沣心里算计着时辰,觉得载潋总该要出宫了,可仍迟迟不见她的身影,心里又不禁着起急来,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跑了几步跑到高耸巍峨的西华门外,探着头望向宫内讳莫如深的长街。
    侍卫们自知来人是载沣,也知近来醇邸的人不得入宫,侍卫们不敢像拦旁人一样阻拦载沣,却更不敢放他进来,几名宫门处的侍卫面面相觑了许久,最终也不敢破了规矩,便请首领的侍卫出来向载沣委婉道,“醇王爷,恳请您理解咱奴才的难处…奴才敢问一句,王爷您今儿到西华门来,是有何贵干呢?”
    载沣一心只记挂着迟迟未出的载潋,根本无心去听侍卫的问话,双眼只顾着望向宫门内的长街,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前来问话,待侍卫的话音已落了许久,载沣才猛然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而后才想到如今自己身份尴尬,在宫门外头徘徊,很可能给侍卫们添了麻烦,便向后退了两大步,指着自己站的位置道,“我这不算进宫了吧,我来接我妹妹回去,等她出来了,我立马就走,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侍卫们也没办法,只能看着载沣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兜兜转转,却又不能说他是破了规矩。
    阿升怕载沣太过于担心,便跑到了载沣身边陪着他一起等载潋出来,阿升见载沣的眼神就没从宫门内的长街上离开过,便安抚着载沣笑道,“王爷这是想咱格格了,格格知道您这么想她,一准儿会麻利儿地出来的!”
    载沣却像是没听见般的,仍旧只望眼欲穿地望着宫内的长街,直到他终于看见长街尽头缓缓闪出三个个人肩并肩走在一起的身影,他的心竟如被瞬间点燃了一般,他扯着阿升的衣袖,指着远处狂喜笑道,“你看!你快看啊,是不是潋儿!”
    阿升连连应着载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见远处有三个渺小的身影正渐渐走近,阿升便忙迎合着笑道,“奴才瞧着是呢!左右两边儿不就是静心姑姑和瑛隐丫头吗?”
    载沣设想过无数种与载潋再见的场景,如今他日日夜夜期盼着想要见到的人就要出现在眼前,却令他忽然开始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真的。
    载沣相信载潋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他的身边的,因为他知道,纵然皇上先前罚他,可婉贞福晋已进宫为载潋求过了情,皇上也已经应允了婉贞福晋所请,皇上更不会不顾及自己亲生额娘的感受,所以载沣无比相信,他即将见到的载潋会和从前一样平安无恙。
    载沣想至此处,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因为他希望自己妹妹即将见到的自己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模样,他希望载潋见到自己就会想开心地笑。
    而此时正缓慢走在宫内长街上的载潋已没有说出一句话的力气了,她所有的力气都被这半个月来在宫内所受的折磨与心酸苦痛消耗殆尽了,她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剧烈地作痛,而她自始至终也都没能摆脱包裹在周身上下的寒冷。载潋望着远处仍显得极为渺小的西华门,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哥哥就在外面等着自己,她才撑住了最后一口气,支撑着自己向宫门外一步一步艰难走去。
    直到载潋终于靠近了眼前的西华门,她已能看清门外站着等候自己的载沣,载潋才控制不住地剧烈喘息,她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开口,她激动地喘息了许久,却只是红了眼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静心心痛万分地轻抚着载潋的背,希望她能好受一点,而瑛隐瞧见了远处等待的载沣,不禁万分激动地开口笑道,“格格!您快瞧啊!王爷果真在呢!奴才就知道,您今儿要回府,王爷肯定一早儿就来了!”
    载潋没有回答,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回应她了,她只是拼尽了全力地去挪脚下的步子,企求能早一点离开这座宫禁,企求能早一点回到兄长的身边。
    载沣同样是万分欣喜与期待地站在宫门外等候着载潋,可当他逐渐看清了载潋的面容时却不禁沉默了,他蹙紧了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渐渐走近的来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曾与自己朝夕相处、一同长大的载潋,如今竟会像这样憔悴不堪,整个人都如瘦脱相了一般形容枯槁,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她的面容都不禁为了这场劫难而改,令他都不敢再与自己至亲至近的妹妹相认。
    而载潋却只顾着与载沣相见的喜悦,都未想到载沣此时见了自己只有悲愤,载潋加快了步子想要走到载沣的面前,她甩开了一直左右搀扶自己的静心和瑛隐,在西华门内大步流星地向前跑去,眼中只剩下载沣一人。
    载沣见了此时眼前的载潋,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心中除了悲伤也只剩下愤怒,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了额娘的求情,载潋竟还是会在宫中被消耗折磨至此,与入宫受罚前相比竟宛如两人。
    载潋颤颤巍巍地停在了载沣的面前,她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怕惹了载沣跟着自己一起难受。可载潋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她扑进了载沣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在这一刻,她这半个月以来在宫中受过的所有折磨与悲苦终于都烟消云散了,受够了冷眼与算计,终于见到了自己信任的亲人,载潋竟感觉,这一刻仿佛是自己的一场梦。
    静心和瑛隐小跑着才追了出来,见载潋此刻正扑在载沣的怀里痛哭,悲从心中翻涌,也不禁跟着一起呜呜咽咽地哽咽了起来。静心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载潋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有很多甚至是连她都不知道真相的。她不相信载潋会谋害皇上的皇嗣,可载潋却将“真相”一人吞下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事情的真相,她选择独自一人承受了廷杖之苦与蚀骨挖心的痛,因为静心清楚载潋有多爱恋皇上,既然如此又如何令她不痛不痒地去接受皇上与珍妃的恩爱情景呢,在宫中的这半个月,静心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与载潋感同身受,已是体无完肤般痛了。
    静心站在载潋的身后,望着她如今已骨瘦如柴的身影,更忍不住眼中翻涌而来的泪水,她希望载沣能够给予载潋如今她已所剩不多了的温暖,可她正这样想着,却听见载潋突然哭得没了声音,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撕裂的咳嗽声,载沣被惊得忙用手替载潋抚背,却仍旧不能抚平她撕心裂肺的咳声。
    载沣用手抱住了怀中的载潋,另一只手则不断地为载潋抚背,载潋的咳声似乎是从胸口中撕裂开来的,不禁令在一旁的人听了就感觉害怕,载沣为载潋抚了许久的背,却仍旧不能帮助她止住咳嗽,载沣于是便想将载潋扶回到马车上坐好,却在转身时突然感觉载潋的身子一软,从他的怀中摔了下去。
    载沣回头时只见载潋整个人已跪倒在了地上,口中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来,随后只见她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静心和瑛隐见状忙冲上来,帮着阿升和载沣一起将载潋抱回到了马车上,待载沣和载潋都安顿好了,李文忠便上前来匆忙放了马车前的帘子,坐上马车和阿升一起飞快地驾着马往醇王府赶。
    雨渐渐停了的时候,载湉终于醒了过来,他醒来时只感觉自己头痛得厉害,浑身又烧得火热,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脸颊,却感觉自己的脸上冰凉,身上各处还湿漉漉地沾着些水迹。
    他缓缓坐起身来,见卧房内的地上有些水迹,仔细看去,竟见水迹中还夹杂着鲜红的血迹,他心中奇怪得很,便喊了王商和寇连材进来问话。
    王商见皇上醒了,喜难自持道,“佛祖保佑啊!奴才的万岁爷,您可算是醒了!不然奴才这心里就如油煎似的!”载湉又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才感觉刚醒来时的头痛欲裂有所好转,他清了清喉咙问他二人道,“朕这是怎么了?”
    王商跪着向前挪了一步,又磕头道,“万岁爷,您这几日为了国事操劳,又为了皇嗣而伤心,方才去了储秀宫后便病倒了…太医们又都去了太后宫里,您方才发烧又烧得厉害…”王商说至此处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载湉听到王商提起储秀宫,便想起太后重罚珍妃一事,想至此处他不禁立时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绒被,就要跳下床榻去。
    “珍哥儿怎么样!朕还没去看过她!”载湉说着便要向外去走,寇连材见状只感觉心底里刺痛酸涩,他想载潋终究是说对了,皇上心里最记挂的人果真还是珍妃,或说是珍贵人了,他醒来后便要去看她,心里哪里还容得下别人呢。
    寇连材一直没有说话,可此时却忍不住了,他跪地请求载湉不要离开养心殿,他哭求道,“万岁爷,奴才求您爱惜您自个儿的龙体啊!您现在仍病着,外头还下着雨!…您纵然自己不知道爱惜,也该疼惜疼惜为您退烧之人的心意罢!别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她的心意!”
    王商听到寇连材提起退烧一事来,心底“咯噔”一惊,他害怕寇连材会将实话说漏了,因为载潋是戴罪之身,入养心殿贴身为皇上退烧本就坏了宫中的规矩,他请载潋进养心殿本也是无奈之举,所以更怕为此而牵连了自己。
    载湉听到寇连材的话,立时便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去望着跪在地上的王商与寇连材二人,他又望着地上滴滴鲜红的鲜血,声音忽然有些哽咽,开口问道,“有人替朕退烧…刚才是谁来过?”
    王商听了皇上的问话,生怕寇连材会抢在了自己前头答话,将实话说漏了,便抢先开口道,“回万岁爷,方才…方才是珍主子来过,珍主子才受了廷杖,身上仍有伤,所以地上才会有这些血迹…珍主子一片真心,还望万岁爷体察啊!您一定要爱惜龙体,不要再冒雨出去了…”
    载湉听后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失望,可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又望了望自己方才躺着的床榻,才惊觉床褥上也晕开了一大片鲜血,他走到床榻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氤氲在被褥上的血迹,仍能感觉血水中的温度,他想珍妃才刚受了廷杖,身上一定有伤,他没想到她还会前来为自己退烧。
    载湉只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揪紧了,他从前知道珍妃爱慕自己,也知道珍妃依靠自己,却没想到她爱自己,竟像这样毫不自惜,像这样义无反顾。载湉望着床褥上流了大片的鲜血,愧疚与爱意都被同时点燃了,他告诉自己,原来自己仍旧不够了解珍妃,他爱她,仍爱得不够。
    载湉不想辜负珍妃的心意,再惹她担心,便听了王商与寇连材的话,不再执意冒雨出去,载湉坐回到卧榻之上,他心中盘算着如何尽可能地体贴照顾受了廷杖的珍妃,却忽然听见寇连材跪在地上一直呜呜咽咽地哭,哭声竟越来越大。
    载湉颇有些不解,便问寇连材道,“你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寇连材性情耿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他见自己的哭声已扰到了圣上,不禁连连叩头道,“奴才该死,在万岁爷面前失礼了…”载湉却并不介意,只问他道,“无妨,你告诉朕,你到底在哭什么?”
    寇连材努力止住了哭泣,道,“奴才…奴才是哭为您退烧的人,她将身子浸泡在冰水当中,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就只想要万岁爷您好!到头来,却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载湉听得满头雾水,他蹙着眉左右环顾了一周,又瞧了瞧也跪在地上的王商,又问寇连材道,“朕怎么听你说的却糊涂了,为朕退烧的人,难道不是珍哥儿吗?”
    寇连材何尝不明白王商的心事,他也知道王商的初衷只是希望皇上好,并不想欺君,瞒着皇上也只是为了能少一桩麻烦,同样也能帮载潋减去一桩麻烦,可寇连材还是忍不住心疼载潋,他闭起眼时便想到今日载潋走前的模样,从前风华正茂的少女竟在雨中寸步难行,而面对前来为她撑伞的自己,载潋却也只要他回去守着皇上,跟他说不必跟着自己。
    寇连材在心里对载潋道了无数声“抱歉”后,最终只是叩头对载湉道,“是,为万岁爷退烧的人正是珍主子,奴才方才是怕提了珍主子,惹万岁爷您跟着奴才一起难过了,所以才没敢提珍主子三个字的。”
    载湉听罢后只轻笑了一声,挥手示意王商和寇连材都起来,对他二人道,“如今珍哥儿受了廷杖,身上有伤,朕想将她接到养心殿后的燕禧堂住着,这样朕想时时看望她,也不必在路程上耽搁时间了。”
    王商和寇连材听后面面相觑,王商委婉提醒载湉道,“万岁爷,珍主子如今是被太后禁足了的…”载湉听后却愤愤道,“太后既说要禁足,那是一定要禁足的!可她如今身上有伤,如何能让她在伤未痊愈的情况下禁足?!更何况她才刚刚失了孩子,待她身上的伤好了,朕自然会让她会景仁宫禁足的。你们不必再问了,去将燕禧堂收拾好了,今日就接珍哥儿过来,太后那边自有朕去解释。”
    载沣与载潋回到醇亲王府时已近黄昏时刻,太平湖上洒满了一片落日余晖下的波光粼粼,夏日里的连绵细雨,也在湖面上激起片片涟漪。
    醇王府外早有门房小厮与马房的小厮在等了,等过了一道门,二道门处便有载洵同着载涛一齐出来迎接载潋了,他二人兴高采烈地等着见回府的载潋,谁想他们见到的,却是已昏迷不醒的载潋。
    载洵见了载沣怀里抱着的载潋,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大额娘不是进宫为潋儿求过情了吗,她怎么会…怎么会还受了这么多的伤啊?”
    载沣也不知道其中原委,更不知道关于宝华殿慧生小师父那一段渊源,才导致婉贞福晋求过情后,载潋仍受了这样多的苦。
    载沣也不知真相,便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唯独静心擦干了眼泪道,“贝勒爷们,咱老福晋是进宫去求了情的,可格格在宫里还是受了好几次刑,每次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今儿个祈福礼上,皇上还让格格当着众亲贵掌自己的嘴…出宫前格格又听说皇上病了,偏执意要进养心殿去,出来后便是浑身冰凉,身上的衣裳也湿透了…奴才胡乱猜想,或许是格格浸了冷水为皇上退烧也有可能…”
    载洵听了静心一番话竟要昏厥过去,他誓死也没想到载潋在宫中的这半个月会受了如此多的苦,若他能早点感知载潋的处境,纵然是被牵连获罪,他也要将载潋带出宫来,可如今,一切都已晚了。
    载涛心急如焚地跟着怀抱着载潋的载沣,一路护着载潋,不让她从载沣怀中摔下来,他一路便小跑着,一边回头冲跟在身后的阿升吼道,“你快去外头医馆请大夫进来!要请最好的大夫!”
    载沣此时却忽然制止了载涛道,“等等!不能请外头医馆的大夫,要请大夫,就请宫中的太医来。”
    载沣正说着,已进了载潋所住的涟漪殿,过了两道垂花门后,载沣便直奔载潋休息起居的卧房里去,将她放平在床榻上后又给她盖了绒被,回头又吩咐静心和瑛隐道,“她身上的衣裳都是湿的,你二人赶紧为她擦干了,再换一身儿新衣裳。”
    而后载沣便领着载洵和载涛退了出去,在院子里等着。载涛此时才得了空,仍心急如焚地问载沣道,“五哥,究竟为什么非要请宫里的太医来?!要等太医来还要经从内务府和太医院,岂有外头医馆里的大夫来得要快?!更何况,宫里的太医未必就有医馆里的大夫要好!”
    载沣却心平气和地为载涛解释道,“从前潋儿病了,便是在外头的医馆寻医问药,才会被阿晋和宫里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得了把柄,拿着潋儿在外头医馆里抓药的底方作证据,去指证她谋害皇嗣!现在我们请宫里的太医来府上看病,虽是要经从内务府和太医院,可有了这些个工序,就没人再敢给咱们造假了,将来也不会再给人落了把柄!”
    载涛此刻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吩咐了人按着规矩,一步也不许错地去宫中请太医来入王府给载潋瞧病。
    静心与瑛隐为载潋换好了新衣裳,又为她擦干了身上的水迹与血迹,才请载沣兄弟三人进来,他三人因不知载潋这半月来在宫中的一切遭遇,便在陪着载潋等太医进府的时候,听静心一五一十地将载潋在宫中的遭遇叙述了一遍。
    载洵最为气愤,他听罢了静心的话,发誓要将背叛载潋与醇王府的阿晋抓回来,好好问问他为何要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再为载潋洗雪冤屈。
    载涛听罢后却只担心载潋的身体,他不知道以载潋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还能受得住如静心所说的那样的折磨消耗,他如今再想阿玛生前的如履薄冰与小心翼翼,才终于能理解一二,他想到阿玛去后,他们便面临着从未断绝的麻烦与苦难,他又望了望此时仍昏迷不醒的载潋,不禁悲从中来。
    宫中的太医来时已是夜幕时分,阿升和静心提了灯笼到府外去迎了太医们进府,太医院派了两位太医一同前来,二位太医一少一老,年长者一路走在前面,年纪轻些的太医则一路提着药盒,跟在年长的太医身后。
    载沣领着两位弟弟恭迎了二位太医,略作交谈后便忙领着太医进了载潋所住的卧房,静心见房内烛光昏暗,便忙又去点燃了两根蜡烛,盖了灯罩,将烛灯抬进房里来。
    瑛隐重新换了干净的热水为载潋擦脸上的冷汗,她才为载潋擦了几下,便听到载潋隐隐约约在讲的梦话,她听不清楚全部,只听得她一直在喊“别过来…”,瑛隐知道载潋是在宫中受了太多的惊吓了,所以才会噩梦呓语不断。
    年长些的太医先给载潋请了脉,而后又察看了她身后开绽的伤口,随后便立时命身后跟随的年轻太医去将从宫中带来的白背三七、矮脚苦蒿与白鹤藤去研磨成粉,又命静心赶快去烧一壶滚烫的开水来。
    等到药已研磨成粉,静心也烧了开水回来,年长的太医便将三种药粉一起混合在容器中,倒入开水,将药粉搅拌成泥状,随后用银针一点一点敷进载潋的伤口中。
    载潋此时模模糊糊有了意识,她感觉身后的伤口剧痛,便在一声惊叫中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时只感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转过身后便看见了自己的三位兄长与静心和瑛隐,她上下打量了许久,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回家了。
    载潋还未开口说话,太医便附在载潋身边轻声道,“三格格,微臣为您治伤,还请您忍着些痛,不要乱动。”
    载潋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如今她看见任何身穿着官服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害怕惊恐,她摇着头向床榻内躲了躲,她无助地望着站在屋内的载沣,直到载沣安抚她道,“妹妹,太医是来给你瞧病的,你别怕。”她才迟疑地向外挪了挪身子。
    载潋将头死死埋在自己的枕头里,双手紧紧攥着被角,却还是疼得出了满头的汗,她能感受到太医手里的银针刺进自己伤口中的感觉,每刺一次,她都感觉如噬心挖骨一般痛。
    直到夜也过半,太医才终于将载潋身后的每一处伤口都上完了药膏,他不知疲倦地拿出药盒中几副药剂来,欲命自己的徒儿去为载潋煎了,却忽听殿外有醇王府的小厮来回话的声音,道,“王爷,宫中有谙达来传话了。”
    载沣猛地从椅子中坐起来,向外迎了几步道,“快请进来。”载潋趴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望了望进来的小太监,竟发觉是皇上身边的人,可她的心如今却已如一潭死水,再也激荡不起任何涟漪了。
    载潋忙问来传话的太监道,“谙达,请问是万岁爷有话要传吗?”那小太监含了笑意道,“王爷,奴才是来给李太医传万岁爷口谕的。”
    那年长的太医一听此话,忙拂袖跪倒,叩首听谕。小太监清了清喉咙,便对跪倒在地的年老太医道,“万岁爷口谕,‘朕命你即刻回宫为珍贵人疗伤,途中不得耽搁。’钦此。”
    载潋听罢此话,只感觉皇上在自己早已百孔千疮的心上又狠狠捅了一刀,可庆幸的是,载潋觉得自己已感觉不到疼了。
    载沣听罢后面色极为难看,可也不能令旁人察觉了,便忙又对姓李的太医笑道,“潋儿的伤有劳李大人了,大人一路上辛苦,本王感激不尽,大人回宫途中还要一路小心。”
    李太医面露难色,将手中的药剂交到了静心手上,又对载沣道,“王爷不必言谢,微臣实在想为三格格尽些心力,只是皇上传我入景仁宫为珍贵人看病…微臣更不敢耽搁,这几副药剂是口服用药,还请王爷命人煎好了,再请三格格喝下。”
    载沣连连点头,又对太医道谢,站在一旁等候的小太监上前来却道,“大人,您回宫后可别去错了地方,如今珍贵人不住在景仁宫了,万岁爷恩典,将贵人接到养心殿内的燕禧堂起居了,您待会儿回去,就直奔养心殿吧!”
    李太医听后也颇有些惊诧,缓了片刻后便道,“是是,万岁爷体贴珍贵人心意,实在难得…”随后太医便跟着来传话的小太监一路离开了。
    载潋仍旧将头埋在自己的枕头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她此时的眼泪已经打湿了自己的枕头。
    载沣心疼载潋的伤,想再同她多说些什么,却被载潋拒绝了,她此时心里乱得很,不想再在兄长们面前表演平静,便对三位兄长道,“哥哥们都回去吧,等我好些了再去看哥哥们!我现在这样到处都疼着...哥哥们在这儿,我也不好休息下,还请哥哥们体谅我,便都回去吧。”
    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便也都点了点头,最后又安抚了载潋几句,便都心领神会地离开了。
    瑛隐为载潋又吹灭了两盏蜡烛,让房内的光线能暗一些,好让载潋可以入睡,静心拿着手中的药去外头煎了,瑛隐替载潋合了暖阁里的窗,对载潋道,“格格,奴才替您更衣吧?”载潋却连头也未抬,因为她也不愿让瑛隐瞧见自己满脸的泪,便道,“不必了,你去外头歇下吧,若有事我再叫你。”
    瑛隐走后,载潋一直一动未动地趴在床榻上,将脸埋在自己的枕头里,她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还在哭些什么,或许是哭从前自己住在养心殿中的那段美好时光吧,终于也一去不复返了。
    那段她视为珍宝的回忆,视为独一无二的回忆,终于珍贵人也要拥有了,她曾经以为,无论皇上如今有多疼爱珍贵人,至少那段在养心殿中度过的时光是珍贵人不曾拥有过的,可如今,她也拥有了。
    到现在,载潋才真正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皇上而言,还有什么能够是“独一无二”的?
    载潋想到此处冷笑了一声,随后又难以自控地咳了起来,载潋听见静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格格,药煎好了。”
    载潋此时才抬起头来,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忍着痛从床榻上走下来,光着脚走到了门前,没有让静心再进来,而是在门内接过了静心手里的药碗,关上门后,转头便走。
    静心仍在门外站着,隔着门对载潋道,“格格,太医走前吩咐了,这药是治您咳嗽的,您一定要喝啊。”载潋长叹了一口气,高声答静心道,“姑姑放心吧,我会喝的。”
    载潋端着药,漫无目的地在房中走动,最后走到了窗边的卧榻前,她跪在了卧榻上,伸手推开了瑛隐才为自己合起来的窗户,她静静地想着,自己如今这样活着,对自己、对家人,都是一种负累,她更不愿再见皇上与珍贵人之间的恩爱,可若她活着,将来的每一天就都会如此。
    载潋轻笑了笑,她不知道皇上何时才能放过她呢,又或许,是她自己何时才能放过自己呢?载潋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星星,她又开始思念起了自己的阿玛,想起阿玛临终前的嘱托,阿玛希望自己好好活着,她低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而后便将手里的药,全部洒向窗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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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冬天真的太冷了打字的时候手都是冻僵的导致我码字速度都慢了好多
    电脑终于修好了,不容易呜呜,感谢大家的等待,更新送给超可爱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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