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嗯了一声,没有留给王瑗之任何一个眼神,越过他向外走去。
王瑗之站在原地,目送他走下层层台阶,良久,一动不动。
谢家的车驾外表素净雅致,两匹健壮棕马乖顺地站在车前,油光水滑的鬃毛散发着晶亮蓬松的光泽,马夫单手呼噜着其中一匹马的头颅,黑马低着头,一双大耳朵向前微翘,亲人又温柔。
见到谢琢过来,马儿温顺地伸头过来,将大脑袋使劲往谢琢身上塞,嘴里发出短促的咴咴声,像是小孩在催促大人摸摸自己的头。
谢琢伸手在马儿的脑袋上摸了几下,黑马眨巴着眼睛,圆润的瞳孔里塞满了谢琢小小的影子。
“照夜白很久没看见你了。”马夫抚摸着黑马的鬃毛,闲聊般道。
谢琢一言不发。
马夫继续说:“照夜白上个月有儿子了,马厩里不是有一匹见朱吗?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好上的,见朱以前都不喜欢牡马靠近,还咬伤过到白首,谁知道就跟照夜白贴上了……世事还真是无常是不是?马不知不觉变了,人也不知不觉就变了。”
谢琢无奈地笑了笑:“……到底有没有变,又有谁说得清呢?”
马夫叹了口气,看了看这位几乎是被他看着长大的三郎君,向后方的车厢侧了侧脸:“在等你呢,去吧。”
马夫年纪不小了,头上一顶破毡帽,衣服陈旧干净,精神矍铄眼神锐利,明显有武艺在身,他往边上退了一步,给谢琢腾出上马车的空间,还顺手在年轻郎君手肘上扶了一把,让他轻松钻进车内,顺手替祖孙二人放下了车帘隔绝外人视线。
马鞭在空气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花,没有击打在马身上,颇通人意的两匹骏马已经轻快地迈出了步伐,向前走去。
车子微微颠簸了一下,车内对坐的祖孙二人互相沉默着,气氛沉静。
和外表朴素的车驾不同,车厢内以柔软的绒毯铺地,竹帘隔开两个空间,外侧空无一人,摆着几只漆柜、矮箱,竹帘内部宽敞整洁,短几软榻一应俱全,一只沉重的流云茶桌占据了小半的空间,桌上做了简单的山水景致,假山上流水潺潺,青苔红亭小巧玲珑,曲折幽径旁立着几株活灵活现的小枫树,仔细一看,全然就是谢家后院一方景致的缩小版。
谢首辅已经脱掉了厚重的官服外袍,披着一件因为陈旧而显得过分柔软的棉麻大衫,滚着菱纹游鱼的大袖层层叠叠落在木地板上,像一团柔软的淡灰色云朵,坐在茶桌后面眯着眼睛用竹夹子拨弄茶炉里炭火的大夏首辅、世家之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寻常的老人家。
“柜子里的剪霞还有没有?”谢首辅头都没有抬,一边拨动炭火,一边随口询问。
谢琢打开壁柜的小门,目光迅速在其中转了一圈,里面摆满了甜白瓷的茶罐,金丝结成的水红纸笺挂在瓷罐口,他翻了两张看了看,找出挂着剪霞的那个罐子,回到茶桌旁,拂袖坐下。
谢首辅接过茶罐,打开看了一眼,长长地”唔”了一声,仿佛遗憾地叹了口气:“到底不经喝,你喜欢喝这个,你族叔听说之后,在你十三岁生辰那年,特意包下了整整一个山脉的茶山,派人盯了四个月,从采摘到炒制,最后才得了这十七两好茶,从潮州千里迢迢运过来,勉强赶上你十六岁生辰,你一直放在我这里,每次来就喝它,喝到现在,也只剩下这么点了。”
他微微倾过茶罐,罐子底部只有一层勉强能盖住雪白瓷面的茶叶。
“一两价值千金的好茶,也不过是供你偶尔来看我时尝一尝,你平日所用的器具,身上的衣物、配饰,口中所饮所食,都是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想象不到、见不到的好东西,倘若有一天,你没了这些锦衣玉食,又当如何呢?”
滚沸的水冒起了咕嘟咕嘟的泡泡,雪白的烟气氤氲上浮,遮住了老人布满皱纹的面庞,车子平稳地行进着,现在正经过闹市区,隐约能听见车外喧嚣的笑语。
谢首辅提起茶壶,冲入盏中,清透的茶水在茶盏中荡出漩涡,卷起茶叶如浪涌潮生,须臾之后,水里微微泛起了如云霞初生的淡淡殷红,直到将一碗茶都染成朝阳霞光的颜色。
谢琢用指腹按住茶盏边沿,半晌才轻声问:“我在祖父心里,是这样贪恋富贵温柔的人吗?”
谢首辅闻言,忽然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和一个慈祥和蔼的老祖父没有什么两样。
“不,说这话,完全不是为了劝你,而是为了劝我自己啊。”
首辅的眼神既欣慰又复杂。
“你是我亲手启蒙的,我教你写的第一个词就是‘立心’,做人要立身、立心,清心正身,克己复礼,前人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在为你的诸兄弟启蒙时,教他们写的都是‘立诚’、‘立命’、‘仁心’等词,你是唯一一个例外。”
“我高兴于你能选择这条路,又痛恨于你选择了这条路。”
年迈的首辅此刻只是一位与孙子促膝谈心的老人,他语气怅惘,看着谢琢的样子,如同看见了这位他最骄傲得意的孙子的未来。
“怎么会是你呢?”他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喃喃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世上有这么多优秀的俊彦,有这么多愿意为国献身的人,为什么偏偏这个人会是他最疼爱的孙儿呢?
这个问题很没有道理,却是每一个失去至亲至爱的人都会问的问题。
谢琢听懂了这话,于是微微笑起来:“怎么不能是我呢?不如说,正应该是我才对啊。”
谢首辅痛心疾首:“你何等才华资质!若能等到入阁拜相,大夏未来盛世可期!你这是暴殄天物!买椟还珠!”
气得语无伦次的谢首辅开始乱用成语了,小孩不讲理般的脾气让谢琢有点哭笑不得。
“大父……”青年低低地叫了一声,“可我若在此退缩,我就不再是你心中那个能为大夏带来盛世的谢饮玉了。”
谢首辅骤然沉默了。
茶炉还在尽职尽责地灼烧着壶中的水,翻腾的白烟遮住了他模糊的表情。
“唉……”
苍老的叹息幽幽在烟雾后响起,谢首辅的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不少,这回他真的像是一个茫然而年迈的老人了。
“去吧,去吧,你不要谢家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要外面的风刀霜剑、严寒摧折,你要去做谢饮玉……那就去吧。”
“此后,你就不再能得到谢家的庇佑了。”
谢饮玉可以做自己的谢饮玉,谢家却不能做谢饮玉的谢家。
谢琢端端正正地换了个跪坐的姿势,大袖舒展,翻飞如白鹤之翅,收拢、重叠,双手覆在地面,额头触地,大礼参拜。
“谢琢,谢过大父。”
谢首辅肃容整衣,避过这个大礼,转而端正向孙子弯腰行礼:“谢渊,代大夏万千子民,谢过你。”
马车停在清溪里谢府的门口,门僮一眼看见马车上属于家主的徽记,迅速招呼家丁拆掉门槛,将马车赶入府中,未等大门关上,马夫停下了赶车的手,车门打开,着兰草白泽衣袍的青年施施然下车,朝着马车静施一礼,两袖清风头也不回地踏出谢府大门,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了。
他的身影挺拔如修竹,大袖飘扬,整个人像藏锋的利剑、温润的美玉,没有什么能折断他的脊骨,而他就这样坚定不移地走进了白昼初升的朝阳晨光中。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马夫遥遥看着他的背影,冲身后静默一片的车厢说:“他走了。”
车厢里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直到谢琢的背影要看不见了,车厢里才传来老人的回应:“这是吾谢家麒麟子,将要踏云乘风起啊。”
马夫对此不以为然:“怕不是要被大风大浪给卷进海里了,锦绣富贵窝不待,非要去逞能,臭德行,跟你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出来的。”
老人呸了他一声:“胡说八道!”
“就因为他是谢饮玉,所以才不能缩在安乐窝里……麒麟鲲鹏、金龙鸾凤,那都是要死在九天之上、瀚海波涛里的啊。”
第141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六)
谢琢虽然两袖清风离开了谢家, 但谢首辅也没有要让孙子饿死街头的想法,他命家仆把谢琢早逝母亲的嫁妆都收拢起来转交给了谢琢,谢琢的母亲同样出身世家大族, 嫁妆丰厚,虽然比不上整个谢家供养的力度,但也足够谢琢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
可是比起他曾经所拥有的那些, 现在的谢琢说是一朝落魄潦倒也毫不过分了。
王瑗之从车驾上下来, 站在芙蓉里一间小院子门口,视线从紧闭的门扉上扫过,又落在有些荒旧的黛色墙头上。
芙蓉里临近城门, 附近就是邙山,风景清幽, 原本也是世家聚居的地方,但就因为它比邻城门, 在北蛮一路南下打到渭水时,整座都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清幽雅致的风景再好看, 哪里抵挡得住北蛮的铁蹄?
世家们拖家带口抛下了万金修筑的园林别院, 纷纷逃入内城的宅邸, 外城的宅院则被大量为北蛮所驱赶的难民占据,园林里的奇珍异树都被砍伐一空用于取暖做饭,放养的珍禽异兽也被抓起来吃了个干净, 屋舍中的精美器物更不用说,统统被洗劫一空。
尽管后来北蛮军队被大夏付出了巨大代价死死拦在了渭水之畔, 这些世家也没有再搬回来, 而只是派遣家仆过来驱赶流民、整理屋舍、重修园林。
芙蓉里没有了世家子弟往来谈笑, 也渐渐荒凉落寞下去, 但由于这里到底是门阀占据的土地,寻常百姓也不敢过来定居,偌大一片芙蓉里,就呈现出一片古怪的繁华又荒凉的人丁寥落之景。
谢琢的母亲出身世家,嫁妆里自然有不少地契房契,她出嫁时芙蓉里还是高门大户的别院聚集地,这套别院原定就是为娘子日后带孩子回来度假准备的,自然修建得秀丽舒适,只是被难民霍霍过一遭后,里头也不大能看了。
谢琢在一堆房契里翻找了一番,发现因为时事迁易,以往那些条件不错的宅院都或多或少有些问题,对比下来,能供他栖身的竟然只剩下了芙蓉里的这处破旧别院。
好在谢家处事周到,当年芙蓉里遭难后,他们在修缮谢家别院时也没忘记替嫁进来的娘子修一修宅院,因此现下这宅子虽然一应摆设都有缺失,但住人基本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在王瑗之看来,这里和家徒四壁也没什么两样。
车夫上前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脚步声,门闩落下,大门发出喑哑的嘎吱声被拉开,谢琢站在门口,大袖用布绳捆缚扎在肩上,长发束在头顶,正一手开门,一手解扎在腰间的衣摆,细碎的发丝沾在鬓角,肩上有几道灰迹。
王瑗之愣了一下。
他见过的谢饮玉,不是大袖飘洒,依靠在隐囊矮几旁斟酒观花,就是提着刀笔落墨纸笺,是世人心目中最常见的那种被富贵所簇拥的世家子弟。
这种亲力亲为动手做事的姿态……别说是谢饮玉了,就是寻常的郎君们,也是不可能去做的。
谢琢见到是他,脸上没有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相当自然地往旁边一退,让出道路,拍了拍有些褶皱的衣摆:“怎么突然过来了?”
王瑗之顺着他的意思往前走:“兵部的造器坊已经停工,所有工匠小吏都被暂时扣押,我请了几个刑部的老吏去问话,大概今天就会有结果,你……”
他顿了顿,原本想问谢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是在看见对方坦然自若地解下布绳抚平衣袖时,又不由自主地将话咽回去,转而说起了别的事。
“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你从谢家离开这件事。”
王瑗之的声音很好听,作为世代基因优选下来的产物,他生得身高腿长,面容俊朗,加上长期良好的教育,他的仪态气度都是无可挑剔的一等一,往那里一站就透着股天然自风流的韵味,这样低声说话的时候,更有种能打动人心的力量。
然而谢琢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王瑗之见他这个反应,眉宇间染上了一点焦躁。
他说不出自己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好像自从饮玉出事之后,他们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无论他怎么试图靠近对方,都会被不着痕迹地拦在一个透明的琉璃栏外,任他怎么做,也不能再回到以前那种状态。
也许他的选择是错的。
王瑗之不知第几次这样想,也许他不应该听从祖父的话,也许他当时就应该坚持和饮玉一起站出来……
他要怎么办,才能去挽回这个错误?
仿佛能听见人的心声一般,走在前面的谢琢忽然回过头,定定看了王瑗之一眼。
“你知道我并没有责怪过你。”谢家的三郎君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
“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是一件非常无礼的行为,君子不为。更何况我要做的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不如说,在你没有再来谢家后,我反而松了口气——我很担心,不过看来王大人拦住了你,那很好。”
但他这样说,并没有令王瑗之松一口气,相反地,他为此更加痛苦了。
“但我应该来的,饮玉,我应该来的……”
他神情阴郁地低语,谢琢平静有力地打断了他:“不,你就是不应该来。你有父母高堂,肩负族人厚望,不应该把性命浪费在这个地方,日后你可以入阁拜相,那才是你王凤子展翅高飞的地方。”
“而我……”
谢琢仰起脸想了想,之前那种严肃的神色淡去许多,转而变为略带笑意:“我或可忝为一道青云梯,一阵凌云风,助你们一臂之力。”
王瑗之回来时比去时更加沉默,但他的眼神已然褪去了前几日的怅惘,变得清明锐利,宛若长枪利剑,整个人气势大不同以往。
王尚书靠在窗前看着一卷竹简,余光瞥见王瑗之走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动作微顿,旋即就在心中轻轻叹息。
该来的还是逃不掉,任他怎么努力,凤凰终究还是会向着烈火而去。
“大父,我想好了。”
王家年轻的凤皇子站立在窗前,语气平和却坚定。
“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接手叔父吏部侍郎之职。”
王尚书捏着竹简停了一会儿,慢慢放下竹简,竹片磕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你想好了?”年迈的老人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审视自己的孙子,“做了吏部侍郎,日后就要接我尚书的位子,这样才能入阁封相,在这过程中,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荒唐无忌,尤其是——”
人间降维 第1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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