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看出了谢琢在想什么,赵无缺摆了摆手:“不必想这么多,赵家现在就剩下我一个,定州军军权迟早是要交还朝廷的,赵家守着定州,也不是为了当这个吃风喝雪苦巴巴的大将军。要说赵家的清誉么……”
赵无缺眼里划过了一丝冷森难明的东西:“那玩意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了,等我死到下面去,上面的人咋说跟我也没关系。”
“硬要说的话,就是我拿我一条命当筹码,想跟谢三郎君换点东西。”
“将军拿了这么大的筹码,想必所图非小吧?谢琢人微言轻,怕是上不了将军这等豪赌的赌桌。”谢琢摇摇头,笼着袖子就要站起来。
他已经隐约知道赵无缺在打什么主意了。
赵无缺用手中拨弄炭火的竹棍子敲打了一下铁火盆的边缘,不轻不重地说:“我拿我一条命,换谢三郎君一条命,也算得上是个公平买卖吧?”
谢琢停下了脚步。
赵无缺垂着眼皮,没有再摆出那种油腔滑调的样子,像是一头狼吃饱了缩在温暖的地方懒懒地打瞌睡,浑身的皮毛都温顺地摊开。
“三郎君史笔如刀,篆刻丹青,我想请三郎君写一点东西,这点微不足道的润笔之资,还请三郎君不要嫌弃。”
“赵将军的一条命如果还能说是微不足道,那世上还有什么能称得上价值连城呢?”谢琢平平淡淡地反驳了一句,没有回头,仿佛只是顺口一问,“将军想要我写什么东西?”
赵无缺放下棍子,眼睛盯着闪烁火星的炭盆,浮动的橘色火焰在他脸上照出了一圈明灭不定的光影。
他沉声回答:“要命的东西。”
谢琢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长笑,袍袖一掀旋身坐回原位,抖开遮住手指的棉袍衣袖,将伤痕累累的双手往火盆上随意一探,大模大样地烤起了火:“要命的东西?那真是巧了,我来漠北,就是为了看清楚那些要命的东西,能有多要命,够不够把凤凰台捅出一个窟窿,让上头照下一点光来。”
赵无缺呆了似的盯着谢琢看了半晌,那道狰狞的伤疤抽搐了两下,蓦地扯开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
打这天之后,赵无缺就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玩伴,天天呼喝着给谢琢玩这个玩那个,堂堂一个定州军大将军,浑身招猫逗狗的习气半点儿没消,带着谢琢在定州城里上蹿下跳,好歹他还记得做坏事要隐姓埋名,一天到晚用布巾挡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瞎转。
谢琢任他带着到处瞎胡闹,两人因为没钱被老鸨子挥舞着苕帚打出窑子时,他面不改色躲避苕帚的样子看起来比赵无缺有大将之风多了。
听着老鸨中气十足的呼喝被落在身后,谢琢低头拍去衣袖上苕帚的碎枝子,扯平褶皱的衣摆,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瞬间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架势,而跑在后面承担了大部分火力的赵无缺则蹲在地上,像是一只野性未消的狼犬,呼啦啦一甩头,把头上的脏东西甩得到处都是,末了随意地跳了两下,伸伸胳膊腿,发现没有缺零件,就满意地一抖腿:“好家伙,童四娘的苕帚功还是威风赫赫气势不减当年啊。”
谢琢慢条斯理地择去粘在领口的最后一根碎枝子:“这位就是你说的一定要带我去见一见的‘好汉子’?”
赵无缺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理直气壮:“她难道不是条好汉吗?!”
谢琢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赵无缺拉着这位谢三郎君七拐八拐,拐上了定州城里最大最繁华的一条路:“童四娘出身贫寒,幼年被卖进窑子,很是吃了许多苦,后来她接替那里的粉头成了新的老鸨,这个园子就只收容清倌儿了,里头的点心可是一绝!尤其是芙蓉酥和石榴糕,整个定州城没有比她家做得更好的了!”
谢琢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个时候并不需要他多嘴多舌,赵无缺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听众……或者说,一支笔。
“……定州戍卫战爆发后,我大父和父亲先后战死,定州城破,百姓举家逃难,但是城中百姓太多,一时间无法全部疏散,二叔带兵绕后阻击,大母为防万一,不肯带我离开定州,又怕护卫庞杂引人注目,就遣散了所有守卫,独我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北蛮进城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交出赵家人。”
“我们赵家人杀了太多蛮子了,杀的他们胆战心惊,见到赵家旗就毛骨悚然,现在捅破了赵家的老巢,可不就是要斩草除根?”
“我和大母东躲西藏,是童四娘把我们藏了起来。”
赵无缺停下来,在路边一个破烂的摊子上买了一块糖糕,分给谢琢一半:“可甜!”
“她让我假扮窑子里的大茶壶——哦,就是龟公,还给我安排了一个‘相好的’。”
说到这里,赵将军脸上也浮现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那年赵无缺还是个遛狗逗鸟一事无成的纨绔子,面对着满城风雨心神惶惶,祖母死死掐着他的手,告诉他如果城外赵家军败了,那他就要站起来,接过定州军的大旗,收拢溃兵继续作战,为此他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就算折断骨头,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打滚,也要在北蛮眼皮子底下活下去。
所以被童四娘拉去做了大茶壶时,他一点要抗议的心思都没有。
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祖母口中所说的“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打滚”到底有多么意味深长。
北蛮破城,烧杀抢掠之后,就是寻欢作乐,寻常人家的姑娘被他们糟蹋了个遍,他们就开始琢磨着学中原人的玩法,要“做新郎”。
满春园里二十三个清倌儿,都是披着嫁衣,被赵无缺一步一步背出去、背进北蛮人的帐子的。
童四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赵无缺身后,一见赵无缺要抬头就用棍子抽打他的腿,大声喝骂他,看得旁观的蛮子们兴高采烈。
纨绔子的骨头在这一声声嘲笑中被搓磨圆润,掌心掐出了血,这时候,他才恍惚明白,大母那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每一个被他背出去的清倌儿,都没有反抗,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她们都知道童四娘收留了个什么人,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北蛮人将“交出赵家人赏银百两永保平安”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定州城里所有姓赵的人家都被屠戮的一干二净,举报的人也的确如数得到了赏银,家门前悬起黄旗,北蛮军兵过门不入。
但在赵无缺的背上,她们自始自终都沉默无言,一个字也没有说。
赵无缺背出去的二十三个清倌儿,最后活着回来的只有两个,一个疯了,口中只含糊念叨着“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一个瘫痪在床,从此口不能言。
赵无缺咽下最后一口糖糕,揉碎油纸:“她们本来可以清白赴死的,是为了我才没有这么做,北蛮人离开后童四娘把我赶出来,叫我以后不许提起满春园,也不许再回去。”
“赵家人都是大英雄,我们只是窑姐儿,这辈子能救一回英雄,已经是了不得的说嘴了。”童四娘这么说着,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赵无缺是怎么躲过北蛮刮地似的搜罗保住性命的,也没有人知道满春园那二十一个死得寂寂无名的窑姐儿,和一疯一瘫的无辜姑娘。
“我不怕他们说我是藏在窑姐的裙子底下活下来的,大不了等我死了再去给老头子赔罪好了。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你的字好看,替我写了吧?”
赵无缺仿佛随口这么一提,谢琢拈着那半块糖糕,点了点头。
“桃畔、琉璃春、窈窈、半子、阮娘、玉人……”
赵无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中间没有分秒的停歇,好像这些名字早就在他心中反复念诵了无数遍,直到今天才得以被珍之重之地拿出来、重见天日。
第146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一)
赵无缺这个人, 虽然顶着定州军统帅的名号,但是一点儿大将军的气质都没有,招猫逗狗的习性很有点市井地痞的二流子风范,而且对整个定州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 哪家店铺后头的瓦缸底下有个地窖、哪面墙的墙根儿上有个被遮住的狗洞、哪条街的屋檐设计奇异能藏下一个人不被看见、哪间房子有个废弃已久的阁楼……他皆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赵无缺举着一串烧糖人指指一处堆满垃圾的死角:“里面有个凹, 刚好可以贴着墙根儿躲个人。”
谢琢没有询问他为什么会单单对这种藏匿之处颇为了解, 赵无缺当个故事讲, 他就当个故事那么听。
这几天里,赵无缺带他走遍了大半个定州,随口指着一户人家就能给他讲上一段故事。
破茶铺的老夫妻有六个儿女,两个儿子在跟随老赵将军出征北蛮时战死沙场,两个儿子在定州城破那天站上了城头御敌没有回来,一个女儿为救重伤的赵家军被流矢射死,只剩下一个女儿带着年幼的小侄儿侄女独立女户奉养父母。
桥头一家店铺关张已久, 挡门的木板破烂腐朽,门上却挂着许多干净的白布纸花,赵无缺说这家店原本是家金铺,里头有个鼎鼎大名的财迷老板。
这老板明明家境殷实,为人却吝啬得令人发指,天天去收菜市剩下的那点儿烂菜帮子吃, 还要收铺子里金匠的伙食费, 提溜个破袋子东走西逛捡破烂东西回去珍藏, 被左邻右舍讥笑为铁公鸡,定州城破那天,他因为要收拾财物没赶上大军护送百姓出逃, 被北蛮拦堵在了城里。
北蛮在城里过筛子似的烧杀掳掠, 要求百姓拿钱买命, 桥头住的都是穷苦的手艺人,不少人家已经想好第二天一早起来找根麻绳自我了断了,哪成想早晨起来推门一看,家家户户门口竟然都摆着一个破布袋子,里头明晃晃黄澄澄地放着足够赎命的金银。
桥头的数十户百姓依靠这些钱挣扎着活了下来,北蛮来时只盯着金铺要钱,穷困潦倒的财迷打开铺子大门任他们搜刮,里头哪有什么金银,全是烂菜帮子和许多不知所谓的破烂玩意,一无所得的北蛮气不过,索性一刀把财迷给杀了。
这家金铺子自此之后就关张大吉,不过桥头的百姓每年都会来给他擦擦铺面,往门上插几朵花。
城西的草药堂底下有个地窖,郎中偷摸救了十几个赵家军的伤兵躲在底下,靠吃嚼草药硬是挺过了北蛮搜城屠戮的十六日,定州军现在采买草药大多会先来这里看一看,郎中靠着这个也成了不大不小的富户。
还有城南的货郎、瓮城旁独居的老妇人、书斋里头抄书的夫子……
赵无缺像是恨不得把整个定州城大大小小的故事都给谢琢讲一遍,一边走一边说,他们最终停在了北城一座结构粗旷肃穆的宅邸前。
从外头看,能看见里面建筑线条平实的屋檐,还有间隔较远的小小望楼,俨然一座微型的军事堡垒,根据宅邸围墙的长度推算,这显然是一户子嗣繁茂的人家,院户繁多,人丁兴旺。
宅邸外的墙壁上全是熏黑的裂迹,屋瓦碎裂,墙垣半塌不塌摇摇欲坠地站立着,一人多高的荒疏草丛野蛮生长在墙壁裂缝之间,门房只剩下了被火焚烧后的骨架,一块牌匾敷衍地架在塌了一半的门楼上,就这样大大咧咧地任人旁观。
匾额上,“定州忠武大将军第”几个字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暗淡,它显然已经很有年头了,匾额边缘有明显的开裂风化的痕迹,甚至能看见匾额上修修补补的疤痕,就算是这样随意地架在废弃门口上,连个完好庄重的屋檐都没有,也丝毫无损它自带的威严气场。
这座仿佛被烈火焚烧了一半的宅邸静默威严地趴伏在地面上,好似一头伤痕累累的凶兽,宅邸里面寂静无声,门前车马冷落,没有什么人经过,像是已经被废弃了很久,孤独地等待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主人。
赵无缺看了两扇甚至合不齐楚的大门一会儿,叹口气,忽然笑起来:“这里是我家。”
谢琢没说话,这句话其实是多余的,门上的匾额已经清楚地昭示了这户人家的渊源。
定州赵氏,世代镇守边关的武将,儿郎都充定州军为将校,有好事者数过他们的族谱,从第一代定州大将军到六年战役前的第六代,已经有一百六十八个赵氏儿郎为定州付出了性命。
赵家子嗣繁茂,传到赵无缺父亲那一辈,光是主支的叔伯就已经有十五人了,更不用说下面的堂兄弟们,赵无缺作为最小的那个孙子,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校场上跟兄弟们浑水摸鱼练一会儿武,然后在兄弟们纵容的掩护下偷偷牵出家里最好的名马去和狐朋狗友们炫耀。
“上面挂的本来不是这块匾,北蛮入城后占了这里寻欢作乐,撤退的时候还放了把火,不过这些蠢货防火也放得仓促,只烧了前宅,我修了修里头的房子,外面这些没钱修不起了,索性放着好了,反正家里也没值钱东西,不怕贼偷。”
赵无缺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皇帝给的匾烧没了,门楼光秃秃实在难看,我就去祠堂翻了翻,拣出以前的一块匾来放上了,还算不错。”
他把换匾这种大事说得跟菜市场里挑萝卜一样,不过看这块匾摆放的方式,可见他的确没有多么重视这东西。
赵无缺盯着烧秃了的门楼发了一会儿呆,而后回神,拍了拍谢琢的肩膀:“走走走,带你去城外踏青去不去?”
踏青?这个季节?
谢琢看了看天上还在飘落的细小雪霰,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我听闻,赵老夫人也是出身将门。”在往城外走的路上,谢琢忽然道。
赵无缺很狗腿地给他找来了一件厚实的斗篷,细麻布的面,半指来厚,温暖柔软,没有什么典雅的熏香,只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沉甸甸地压上肩头,一下子挡住了外面的寒风。
穿着黑衣上蹿下跳的大将军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冷似的,他给谢琢系上斗篷的系带,自己还是一身利落的衣裳,长靴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背上兜着一只包袱,里头都是谢琢的竹简刀笔,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互相碰撞的咔啦咔啦声。
听见这个问题,赵无缺那张被疤痕毁了一半的脸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淡淡,半晌才含糊地应了一声:“是吧……”
谢琢侧过脸看了他一下,轻声重复:“是吧?”
赵无缺胳膊上挎着一只包袱,显得有些滑稽,他却不以为意的样子,把两只手枕在后脑勺上,抬眼盯着天空看了很久,不咸不淡地说:“中州胡氏,名将胡里之后,族人擅使透甲枪,有家兵数千,令行禁止,如战阵兵士。元兴六年,胡氏许嫁次女入定州赵氏,结两姓之好,赵胡氏幼承庭训,贤良淑德,婚后诞育四子三女,皆教养成人,乱中护持赵氏血脉,收拢定州百姓,抗击北蛮,于定州有再生之恩。”
谢琢微微挑眉,这套话一听就是官样文章。
果不其然,赵无缺最后补了一句:“前年大母去世,定州知州为她写的讣文。”
“这是世人眼中的赵老夫人,”谢琢把两只手拢在斗篷里轻轻地搓,“你要我也这么写吗?”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这么问了一句,赵无缺的下颌骤然绷紧,他仿佛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过了不知道多久,城门已经在望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说:“她是个当之无愧的将门之女。”
“以百姓为己任,以天下为己任,以皇命为己任。”
谢琢安静地听着,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缺漏。
百姓、天下、皇命……
“听起来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夫人。”谢琢谨慎地评价道。
赵无缺极快地笑了一下,真心实意地赞扬:“的确很了不起。”
“……但是我很害怕这样的了不起。”
大夏的闺秀们成亲生子都早,尤其是武将本就容易摧折寿命,父母之命必要早早成家,因此虽然已经是祖母辈的人,但在定州大难的那一年,赵胡氏才堪堪五十岁出头,加上惯于习武,她甚至还能提枪上马走个来回。
定州城破后,赵胡氏带着硕果仅存的一个赵无缺,在定州城里东躲西藏,满春园其实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个落脚点,在此之前,他们钻过尸堆、睡过茅房,躺在棺材里睁着眼睛等过天明,耳旁就是北蛮人哒哒的马蹄声,求救和嘶鸣不绝于耳,赵无缺一腔热血,听着那些百姓呼喊赵将军的名字,就要出去救人,赵胡氏则无数次地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捂着他的嘴。
有时候,赵无缺看着昏暗光线下大母那双沉静冷黑的眼睛,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前给他甜点糕果时会笑眯眯地弯起来的眼睛,竟然也会有这样冰冷坚硬的样子?以前温热地抚摸他的头顶、会在他闯祸时把他护在身后的手,竟然也有这样恐怖到可怕的巨大力量?
“大母,我不怕死,让我去救他们吧。”
赵无缺以为赵胡氏是担忧他的安危,于是天真地宣告了自己的义无反顾。
然而听见这句话的赵胡氏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眼神看了孙子一会儿,看得赵无缺不知为何战栗了一下,她才微微笑起来,摸了摸孙子的头顶:“是我赵家好儿郎。”
这句话的语调十分怪异,赵无缺分辨出了其中轻飘飘的赞赏,但他并不想要这样的赞赏:“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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