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跟妈妈说?”
“嗯。”
答应了,却不再开口,只是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舒音看着他,这个孩子,这些年承受了太多,他早已?不会放松了,总是努力把一切都想得全面,可一旦全面就会苦难,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圆的,始终想求圆满、求完美,只能注定孤独,注定失望,就像他现在。
舒音握住他不自觉一直在摩挲的手,“说吧,儿子。”
“前年,远油华东在凌海做校招。”他终于开口,“两个月的考试,最后录取了十个人。笔试复试排名第一的是C大工程系陆又其老先生带的最后一批研究生。”
声音低沉,一件工作描述得这么艰难,尽量中性的词却不自觉加入了推崇的修饰。舒音不觉蹙了下眉。
“名单交到我手里签字,我把第一名划掉了。”
“你把第一名给划掉了?”舒音惊讶,即便是她这样从不关心就业率的老师也知道校招失败对应届毕业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生的分水岭,意味从此后同窗之间有了不同的起点,意味着十年后可能是两个遥远的阶级。更何况远油的分量,别说是学校里的学生,即便对于社会精英也是不折不扣的金门槛、金饭碗,这一笔,有可能划掉了一个普通人一生最大的机会。
“我断了她的前途、户口,专业事业起步的可能。”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着,完全不符合他广结善缘的处世风格,更违背了专业挂帅的工作原则,舒音蹙了眉,“为什么?”
“因为,她姓迟,她叫迟心。”
……
一场意外的车祸,让那个女孩战战兢兢地出现在他面前……
二十年的记忆,憎恶,恐惧,分割,羞耻……
一只从天而降的大狗,彻底咬开了两个人不堪回首的童年,也咬断了那耻辱的顾忌,鲜血淋淋……
杂草一样的生命,伏于地皮,怎能逃脱得了践踏?冯克明的痴迷,苏静的怀疑,继兄的嫌恶,梦想与现实的割裂,一个圈套一个圈……
天资,汗水,心理顽疾造就了异于常人的冷静,东京夺冠,人生的高光都不能轻松一刻,要飞回去,立刻飞回去,因为身上有刀刻下的印迹……
可惜,命运没有她喘息的时刻,一只带着翅膀却始终不能起飞的小蝴蝶,留给她的夏天还能有多久……
……
故事讲完了。
男人的声音始终压抑,不能起伏的语调压得他喉咙生疼。一字,一句,斟词酌句,不论哪个字都是刺在心头,儿子和母亲……
母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优雅的身姿僵硬如雕塑,脸色在听到那个“迟”字后已然煞白,看得许湛心痛不已,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一旦停下他就再也没有勇气。
话落良久,舒音的睫毛方微微颤动,喃喃道:“迟心,迟芳华的女儿……”
这一声,痛彻心扉……
“妈,儿子从第一天起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能骗您说我挣扎了多久,我没有……从她被狗咬了那天起,我就再也放不下了,妈……”
男人深深地低头,磕在母亲的手边。
“妈妈,儿子不敢求您的原谅,只想求您能给那个小丫头一个重生的机会,一个有家的机会,求您能允许儿子带着她……妈您知道,您于我,心中最重,是绝不可取代的至亲,她如今,也已?是儿子心头的一部分。求您,能接纳我们,就当是儿子缺陷,儿子残疾……”
舒音轻轻地闭了眼睛,儿子握着的手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妈,妈……”
一声,又一声,心痛至极已是窒息,儿子的呼唤却不允许她慢慢舒缓,只能强忍着回应,“小湛啊……”
“妈妈……”
“你个傻孩子……缺陷,残疾,你是怎么找到这两个词来形容自己?你让妈妈……如何自处?”
“妈,我……”
高大的男人深深地低着头,愧疚与自责压得他直不起身,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搂着她的手,似乎一放,他就要失去平衡,失去妈妈。舒音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的发,轻轻抚摸,“孩子,你的故事,说完了么?”
许湛点点头。
“那妈妈的故事,你也该知道了。”
“妈,我不是想唤起您过去的痛苦……”
“过去的痛苦?”轻声重复,舒音淡淡地笑了,“孩子,痛苦的起源都曾是幸福的终点,你知道么?”
许湛微微一怔,不敢再争,妈妈的手还在怀中,安静的阳光下,可以听她说。
“四十年前,我毕业分到工大做翻译,爱上了带我的实验导师。他是归国华侨,一腔热血,却在那场运动中九死一生。运动结束,他孑然一身,清寒贫苦,依然选择留下。他说,我是他人生中的第二缕阳光,那第一缕是刚下飞机看到京城的太阳,那缕光曾?照着他熬过多少苦寒的夜晚。而我,把这些夜晚都变成了温暖的思念……”
上一代人,深沉痴迷的依恋,听起来,像书里的诗,遥远又苦涩……
“我们相爱了。那个年代,意味着无数个不眠的夜,无数张纸,无数封信……幸福,是那么巨大,一切都变成了背景,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可惜,十五岁的年龄差距,阶级分割,我听从了父母的话,听从了朋友的劝,听从了他的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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