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婵好不容易出院了,她不是很愿意继续待在病房里,地方很清静,但终归让人感到冷清。和陆向珩提想出院的时候,她特地没有像往常一般把目光移开,只盯着他的眼睛看,宋婵不知道那迟疑的几秒是由于什么,但依旧深深感到沉闷无力。
“……你需要回我那里吗?”
“不用了,我回自己家。”
“好。”
不知道是不是宋婵的错觉,也许是因为他之前反常的表现,虽然当他听见自己说不用的时候并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情感倾向,但她总觉得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宋婵拿出陆向珩从家里给她带来几件深色的厚衣服,换下临时买来在医院穿的家居衣,系好大衣的腰带,她跟在提着箱子的陆向珩后面。
从病房到医院门口不到十分钟,他早已叫好了车,司机接过他手里不算沉重的箱子。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后座的位置,中间隔板上放了水和纸巾,正好将两个人隔开。
自从她住院以来他虽常来看她,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并不多,他身心不一,时常想事情想到忘记回复她的问题。这种状态并不常有,但却在短短的这些天发生过太多次,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自己也像意识到了,有次惩罚性地在她病房里坐了一整天,从早到晚都围着她转,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许多次他都没去管。
宋婵那天给他甩了冷脸,不知道他是惩罚她还是惩罚自己,总之两个人并不愉快又装作融洽地待了一天,她没有对他发脾气——也许是因为觉得除他之外不会有人再来探望她,这种心不在焉的陪伴对现在的她来说也近乎是一种奢侈,而她何必花费心思去照顾他因别人扰乱的心情。
下车进家,在玄关放完行李后,宋婵叫住准备继续乘车回去的陆向珩,他回头时雪松气被寒风吹进屋内,而冬日里他的脖颈上未着一物,笔直、干净又漂亮。
“你今晚有事吗?”宋婵问。
“学生会有庆祝会。”他侧首时,脑后的发垂在颈后,用黑色的绳束成一小截,陆向珩正脸温润,侧脸却不难看出那些斧刻的弧度下藏着的硬朗。
“翘了吧,今晚想让你带我再去一遍风台街。”
“为什么要去。”他神色不变,只是询问。
“想和她说一些话,之前错过了她的祭日。”
往常的聚会一般在郊外独栋的轰趴别墅里办,这是学生会一贯的传统,负责联络别墅的外联部说这周末已经很早被预约出去了,于是聚餐临时换了地方,文艺部提议的一家KTV被一致采纳。
这次聚会是整体性的,每年会有一次的活动,用来放松疲惫的身心以及培养高一新入会成员的关系,作为主席团的代表,他和司熏都要参加这次聚会,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一次寻找合适的接班人的时机。
陆向珩回家处理了一些学生会的文件,由于之后还要去风台街,他没有换回平时常穿的浅色衣服,而是继续找了一身黑,身上除了袖口的那串念珠,没有别的装饰。
到KTV顶层的时候,他站在推拉门前站定一会,很快就推门进去了。
一如他所料,当他不得不温和地笑着和已到的成员们问好的时候,周弥音还是不自觉地出现在他眼里。
她今天穿了半腰的浅棕色麂皮裙,上身是带毛边的紧身长袖毛衣,室内开了暖气,搭在一旁的鹿纹绒上衣应该也是她的。
也许是感冒,又也许是被他弄哭的,她的眼角和鼻尖都残留着短时间无法消去的红,走近了可以听见坐在她旁边的朋友夸她今天的妆容好看,她勉勉强强地将错就错,对小鹿这一绰号接受得顺理成章。
陆向珩和几位相熟的部长说了话,大多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室内闷热,但他没有脱掉风衣的意思,宴会厅的音响设备终于好不容易被打开,可以点歌了,一时之间室内氛围活跃了起来。
陆向珩倒饮料时不经意瞥了一眼文艺部那桌,周弥音从他进来到现在没有看他任何一眼,好像从不认识他一般只顾着和旁边的朋友嬉闹,她今天似乎情绪十分高涨,对同桌递来的香槟毫不推辞,考虑到她在英国的酒量,陆向珩没有多担心。
他拒绝了递过来的高脚杯——之后他还要去风台街一趟,所以不会沾任何酒水。
他笑着说今天胃不舒服,坐在一旁的司熏皱了皱眉,有意无意地帮他挡酒。
陆向珩受宠若惊,但一时无暇去问究竟为何,歌声还才开始,就有几个喝醉的部长跑到他这里来哭诉,他听得头疼,但应付只是习以为常的简单事。
说完这个就离开。
陆向珩在心里暗自想道,说完这个就离开,带宋婵去风台街,不要再去想周弥音。
但是话怎么都说不完,来的人总是用一些有的没的来搭话,司熏不喜欢说话大家都知道,所以什么苦病哀乐都往他这边倒。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一一接了。
周弥音的位置隔了他两桌,中间人来人往,很多时候看不清她在做什么,她依旧像表露出来的那般开心,从对面的女生手里抽走鬼牌后微变的脸色都不像作假。
好像这些天一直在经历无休止吵架和冷战的人不是她,那些话语疼痛针砭人心,让陆向珩每每想起都感到头痛欲裂。
她穿的毛衣很好覆盖了她的喉骨皮肤,那里被他掐得发紫,像是永远去除不了的瘢痕,不知道这几天消去没有,周弥音在他不在的时候总是忘记搽药,就像故意要留着给他看一般。
那天中午她来主席办公室找他理论,他被她的话激得一时生气,压着她在门上摁着做了一次,她埋头隔着衬衣咬破他肩膀处的皮肤,被他用手扼住脖子抵在门上,手指撑开她的嘴让她不能合上。
和不受控的唾液一同流下的还有滚烫的眼泪,她第一次骂他,用的是“you fucking idiot.”。
结束后她躺在地上不愿意让他碰,给她擦眼泪的时候虎口上又被咬了几串印记,现在那个地方绑着绷带,已经不会渗血,但却在愈合时不停发痒,挠心抓肺。
周弥音知道陆向珩在看她,从他不时侧身取纸巾或者其他什么琐碎物品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从来不是拖沓的,有什么事都尽量一次完成,这样才符合他自己的心理预期。
偏是这样,她就越不会去给这种小气的偷窥任何变成对视的可能,她接过一杯又一杯递来的饮料,意识到自己比平时表现得要活跃许多却让她心情大好。
起泡酒灌进喉咙的时候总会牵动两侧的皮肤,带来一些牵扯的疼痛。
虽然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但此刻还没化瘀,伤处一天比一天看着骇人,近乎洗不干净的淤痕,所幸冬天准许她将脖子藏在衣服下面,这样才躲过了同学和老师的审看。
想到此处,周弥音不免又灌了几口饮料,把一肚子闷气重新塞回胃里。
对唱歌感兴趣的人已经去前面点歌了,剩下桌上的都是不打算唱歌的,有人提议玩小姐牌,兴致勃勃地听完规则之后想起在伦敦玩酒桌游戏的经历。
那是她第一次参与这种游戏,pre drinking的时候玩“I have never been”,侧对面就坐着当时被硬拉出来的陆向珩,那次酒局游戏的初体验意外地令人挫败,因为那天晚上陆向珩没有动桌上任何一杯酒。
后来她也才发现,是因为他不愿意喝酒所以才在很多轮次上说了谎。
比如说问到恋爱对象问到性伴侣的时候他都没有伸回手指,但是实际上和她的那次是他第一次做爱,他也没谈过恋爱。
牌发到手里时,周弥音还在沉浸在上次酒桌游戏的记忆里,直到有人提醒她说有人抽到照相机牌要注意听别人的话,她才摇了摇头,有些无聊地把手里的那张方块7反扣在桌面。
“照相机。”
小姐牌的规则是:抽到5号数字牌的人说出“照相机”三个字后全桌的人都必须静止,先动的人罚酒一杯。
周弥音刚好伸手去拿外套里的手机,脸刚侧向右边,就被一声“照相机”给被迫叫停,这个方向对准了陆向珩的位置。
他们这桌的叫停吸引了其他桌的目光。
很快,陆向珩也在同桌的提醒下,抬眼扫了过来,正巧碰上她的视线。
可以闭眼,可以先动接受惩罚,但当陆向珩和她对视上的时候她就完全忘记去思考这种可能性。
也许还有一些暗自较量的心思在里面,她不躲也不逃,就这么和他对视了十几秒。
这种隔空对视的胆大行为在短暂的时间内不容易被发现,并且在不久之后,同桌维持着举杯子喝水动作的女生就绷不住颤抖着手放下水杯说道:“我认输……”
“ok了大家,可以动了。”
“我喝我喝我喝。”
周弥音这才移开视线,后知后觉的恍惚让她又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低度数的酒精饮料。
刚刚对视的一眼让她将一切气恼与怨怼都忘得烟消云散,她按照原来的想法掏出手机,给陆向珩发了一条短讯。
余光中看见他带有歉意地起身往门外走,周弥音也对着自己的脸扇了扇风,借故上厕所脱离了席间。
“离桌的要自罚一杯啊。”
周弥音接过对面递过来的满满一方杯黄酒,夹杂汽水的味道让她神经发疼,但很快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向门走去。
出了隔音的大门,外面是跃层的设计,阶梯旋转而下,陆向珩站在楼梯中间,手靠在栏杆上,听到关门的声音抬头看过来时,天花板垂落的华丽吊灯光影打在他的侧脸。
周弥音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他转过侧着的身,相较席间的温润多了几分疲惫。
在抱紧他之前,她闻到熟悉的木质香气,缓解刚刚饮下的大量酒精的烧胃感。
“我错了,不该这么和你闹脾气。”周弥音埋在他肩上,生平第一次向人服软低头认错,但她并不觉得羞耻,只是一时之间被他大衣微绒的材质刺得有些脸疼。
“就和我说这个?”陆向珩说,她比他踩高了两个台阶,重量都倾轧在他上身,他一面回忆起刚刚离席前听到的话:
“是在看你吧,主席。”
陆向珩一时间,刚想否认这话,抬头看时却发现问话的人看向的是司熏。
司熏先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否认对方的话,而是拿了一杯新倒的酒饮下。
随之而起的是接连的起哄与八卦声——他甚至无法责怪,因为当初为了避嫌,是他亲自拜托司熏照顾周弥音的,如此在外人眼里看来,他俩倒是并无交集,反而司熏的处处关照倒显得暧昧不清。
周弥音的短信提示让他暂逃席间。
她果然感到有些奇怪地抬起头,对着他问:“那不然还说些什么。”
他伸手想去揭开她的领子看看伤处,周弥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先声夺人:“疼。”
陆向珩这才收回手,吩咐道:“你没穿外套,外面没暖气,先回去。”
“你呢?”周弥音扯着他的大衣纽扣,像是不让人走的小孩。
“我一会有些事要办。”
“我和你一起去。”
“我会忙到很晚,别忘了明天早上还有补课。”
“我听物竞的老师说你已经很久没去上课了。”
“这个你不用管。”
“那你要去办什么事……”
突兀的震动声响起,陆向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后又皱了皱眉。
周弥音离得近,自然看得到是宋婵的电话,这个名字横亘在两人之间有些显得尴尬。
她于是说道:“我不说话,你先接吧。”
刻意不接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陆向珩看了她一眼,点开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
距离很近,近到可以依稀听见听筒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陆向珩很快皱眉,另一只手抓着周弥音拽着他的手腕让她松手,像是想不结束这通电话地往外离开。
不准走。她伸手捏着他的衣襟,无言地表示她的态度。
陆向珩只好站在原地回应着电话:“你先别乱走,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来。”
电话那边传来哭声,崩溃的声音让周弥音都心里一颤,但仍然没有松开手。
陆向珩意识到她不愿意松手,于是抬头和她无言对视,一时之间只有电话里发出嘈乱的声音,两个人都没有眨眼。
明明她已经站得比他高了一些,但仍然不觉得两人之间是平等的对望。
周弥音看出他的决断,有些无力地垂下手。
陆向珩在她松开手后很快转身,踩着阶梯下楼离开。
红色烫金的地毯蜿蜒而下,直至尽头。
后来周弥音总是反反复复想起那天,那天不是她的生日,也并没有什么准备给他的惊喜,是最平平淡淡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他的临时告别并没有什么值得委屈的。
只不过她那天刚好穿了好看的裙子来和他和好道歉,希望能在活动结束之后能够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到他那间被她故意弄得到处有她痕迹的公寓。
她也并非性欲泛滥非有所求,那些不过是表达喜欢的一种方式。
那天晚上她真的只想抱着陆向珩安安静静地睡一个好觉,于是早早离开酒会回到他的公寓里抱着他睡的枕头等了他一晚。
那是一晚冬天,天亮得很迟,对于她来说,又很早。
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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