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洁越说越快、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已然打定了主意再不可转圜。
“没得商量!你必须搬过来!”
“今天就搬!”
于是当晚苏青便如愿住进了巡阅使将军的官邸。
官邸门外有森严的守备,持枪的士兵日夜值守、绝不会让任何心怀不轨的外来者侵入,可他们却不会防备徐小姐最亲密的朋友,毕竟她早已多次来过这里,在她进门时他们甚至对她点头示意。
而苏青也早就算过了,昨天冰砚哥哥刚刚回过家,那么照以往的规律接下来五六天他都不会再回了,房子里只住着徐冰洁一个,于她而言便是无人守戍的自由地;她一贯善于掩饰,白天一切如常、陪着爱热闹的徐冰洁说啊笑啊,可到了晚上无人的时候便会悄悄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无声无息地摸到二楼走廊尽头那间被反锁的书房门外。
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偷偷拓下了锁孔的形状,冯览办事十分牢靠,很快便安排人给她做出了钥匙,眼下她就将它严丝合缝地插进了锁孔,轻轻一转——
“咔嚓”。
——门锁应声而开。
幽深的走廊那样静谧,小小的声音却好像被放大了千万倍,她的心跳得极快、血液都像在逆流,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法回头了,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她明明不愿意过去的,可那却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吱呀——
她走进了房间,并将房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合上,阴冷的月光映照着整个书房,让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自己眼前。
她的身体在发抖,微微地、难以控制地,几乎每一个时刻她都想要逃跑,从这扇门跑出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实际上一种空前强大的力量又在控制着她,让她在恐慌中又感到了一丝亢奋,那是一种因即将主宰他人命运而产生的快慰和自满。
她飞快地动作了起来,用颤抖的手四处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书房内到处都是重要的文件,可它们大多却不是她需要的——直到她看到了一个带锁的柜子和一个带锁的抽屉,急切的动作才终于缓和下来。
啊。
……就是它们了。
三天后,苏青告诉徐冰洁自己要回家去了。
“你要走?”徐冰洁紧紧皱起了眉,“这么着急做什么?才住了两三天而已。”
两三天还短么?
一点都不,已经足够她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了。
苏青垂下眼睛,牢牢遮蔽着自己眼中闪烁的精光,嘴上依然端着平稳的语气回答:“该回去了……冰砚哥哥应该就快要回来了吧?我住在这里总是不方便的,何况我姨母应当也很担心我,我不想惹得她伤心……”
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对家人想念得紧,徐冰洁劝了她好久都没有成效,后来也就只好遗憾放弃。
“你就是太懂得照顾别人了,结果最后总让自己受委屈,”徐冰洁一边把人送出门一边叹息着感慨,“我家就是你家,要是回去以后遇上什么麻烦可千万要立刻回来找我,别难为自己!”
千叮万嘱耳提面命、真是体恤到了骨子里,还殷勤地为人家叫了一辆黄包车;苏青感激地对她笑,一双小姐妹依依不舍地在官邸门前分别,可等黄包车转出街角后苏青的笑容便渐渐消退了;她面无表情地摩搽着自己的手指,脑海中飞速闪过昨夜在上了锁的抽屉里看到的那枚钻石戒指,心底最后的一点犹豫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不再留有哪怕任何一点痕迹。
她半路改了道,让车夫掉头去湷霞路九号,可片刻后又似乎改了主意,微微眯起的眼中藏着难以拆解的深思,晦暗的光芒更令人望而生畏。
“不去湷霞路了。”
她再次开了口,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去邮局。”
没人知道那天苏青去邮局做了什么,只是一个礼拜后她再次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笺,展信之后她的神情变得越发微妙,像是有些厌憎,又像是有些得意。
她悄悄把那封信烧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次日又叫了辆车转头去了日本会馆,踏进会馆大门的那一刻熟悉的感觉便再次漫上心头,微微的恐惧和强烈的亢奋同时慑住了她,可在见到木村苍介的那一刻又恢复成了极致的平静——她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天赋异禀,仿佛生来就是玩弄心计的翘楚,可以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变成自己手中的利刃。
“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木村先生……”
她用娴熟的日本语恭敬地问候着对方,并将从巡阅使将军书房拓印下来的秘密军火厂建造图纸双手奉上,从始至终嘴角都勾着一抹恬静的笑。
“……倘若您喜欢,我还可以给您更多。”
彼时木村的神情完全变了,也许是因为手中的图纸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前受到了怎样的愚弄,冰冷的怒火燃烧在他的眼底,而这却并不能掩盖他对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浓厚的兴趣。
“你?”他玩味地挑了挑眉,“你可以给我什么?”
“当然是您最想要的东西,譬如它具体的位置,”苏青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还可以帮助您把所有脏水都泼在那位纪先生的身上,绝不会让大日本帝国惹上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哦?”木村眼中的兴味之色更浓,“你能做得到?”
“当然,”苏青礼貌地点头,温顺的样子既像猎物又像猎手,“只要您能给我一点点合理的报酬……”
木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图纸,再抬头时眼中已没有一丝玩笑,问:“你想要什么?”
苏青听言低下了头,像习惯鞠躬的日本人一样恭顺,眼中潜藏的也是跟他们一样贪婪的野望,回答:“我要……我应得的一切。”
第161章 举杯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就在这个……
到十月下旬天气渐凉时, 薛小姐又生了一场病。
这话说得其实并不确切,毕竟她一直病着、从始至终就没好过,自然谈不上“又”这个说法;只是那回的确太严重了, 从早到晚咳个不停、时不时就会带出血丝, 也许因为着了凉、后来还一直高热不退, 脆弱得像是随时都要撒手人寰。
这汹汹的病势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白二少爷甚至连那比他命都要紧的军火厂都顾不上再去、只终日留在礼查饭店守在薛小姐身边,似乎唯恐自己一个盯不住便要与对方永远分别。
外国的医生、中国的医生, 西洋的药物、中国的药物……所有能用的办法全用了,最后耗了四五天才总算把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生死的距离原来就是那么近的,呼吸深一点就会来到这边, 呼吸浅一点就会去到那边。
她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守在她床边,一向俊美整洁的男人难得显出了几分邋遢,竟比多年前在租界里被人抓捕时还要狼狈, 下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正微微合着、像是在打瞌睡,下眼睑处早已染上了淡淡的青黑。
……落拓不羁的美。
她有些恍惚、头疼得厉害, 嘴巴里的血腥气又还浓重得很, 情况实在糟透了;可就算那样她还是被他迷住了,忍不住试图抬起颤巍巍的手去触碰他,结果伸到一半便力气枯竭,“啪”的一声再次坠回床铺上。
他于是被惊醒了, 漂亮的眼睛倏然睁开,开初也有点朦胧,后来见她醒了便陡然亮起来,上身立刻为她俯下, 开口第一句:“你醒了?”
她还来不及答,他微凉的手便搭上了她的额头、大概是在试她的温度,随即又语速很快地问:“还难受么?想咳嗽么?是不是透不过气?”
问完却不听她怎么说,自己急匆匆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没过多久又带着水野医生回来了,接下去就是一连串的问诊、治疗、吃药……她都经历过成千上万次了,熟得不能再熟。
“目前算是稳定了,”水野医生也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开药一边回头嘱咐二少爷,“这几日还要注意随时观察病人的情况,一旦有什么反复就立刻联络我。”
白二少爷慎重地点头,随后叫人进来送水野医生回去,等人都离开了才再次缓缓坐在她床边,看她的眼神特别深、偏偏说话的语气又特别浅。
“……你吓坏我了。”
就像是在叹息。
她的心立刻跟着一酥,也不知道这么寻常的一句话究竟是哪里动人,最后只能强行掩饰狼狈,声音沙哑地回答:“也没什么……都已经好了。”
……竟像是在反过来安慰他。
他勾了勾嘴角,看起来反而更冷清,沉默间呼吸微微的凌乱,平复了好一阵才勉强见效。
“薛静慈……”
他叫她的全名了,不是几年前最早那时的“薛小姐”,也不是前几天陡然亲近起来的“静慈”,完整的称呼显得特别郑重,而且透出微妙的失控。
“我们真的别再拖了。”
“就明天,等到天亮了……”
“……就去结婚吧。”
——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向她求婚了。
不像第一次那样掺杂着些许无奈,也不像第二次那样透着儿戏和轻佻的意味,更不像第三次那样像是受到了其他什么事情的干扰——单纯是看着她说的,很严肃,很认真,很坚持。
她几乎是立刻失语了,大病过后的恍惚令她的思绪比平时更混沌,软弱的感性正在疯狂地漫溢、狂妄地宣称要把她那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理智吞噬殆尽。
——她爱他呀。
那么那么爱他。
爱了那么那么久。
哪怕只是一分钟一秒钟也想跟他在一起。
哪怕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多么爱她……也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房间里一片沉默,他们都不说话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感到了一阵无力,大概在此之前矜贵薄情的白二少爷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一个女人求婚、同时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拒绝吧。
可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她说话了——
“……这么快?”她的声音很轻,带一点模糊和迟疑,“……不能等我再恢复一些么?”
“明天……我怕我没力气。”
多么简单易懂的回答,他却好像没有听懂,过了一会儿才再次看向她,眼中透出了琉璃一样泛着光泽的笑意。
“你这是同意了?”他追问。
她不说话,只是缩在被子里,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他于是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令人耳热,又让人抑制不住地欢喜悸动。
“不回答也没用。”
他轻轻伸手帮她擦去额角的汗滴。
“……我已经听到了。”
大约一个礼拜后薛小姐的身体才渐渐转好,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也可以正常下地了。
白二少爷言出必行,就等着拉人去登记结婚,薛静慈就腼腆得多,如今一见他就脸颊绯红,倒是少有的娇怯可爱——不过她到底还是传统,不敢直接跟着他去,即便内心非常害怕以这离过婚的身份再见他的父母,嘴上都依然坚持要先去拜访二老。
“见见见,”他笑着叹气,“今晚就去见。”
说着又轻轻瞥了她一眼,大概也看出了她内心的惶恐与胆怯,因而又不动声色地伸手把人揽住了,轻佻地在她耳边调侃:“他们该要将你当作济世的菩萨,竟肯收我这样的孽根祸胎,说不准要还要朝你拜一拜呢……”
这是哄人的说法,她明明知道却还是被逗笑了,跟着他一起走进白公馆时又被明亮璀璨的灯火晃了眼,他的家人们都在、个个都穿着正式,摆明就是早早被他打过招呼了。
她很紧张、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可当幻想中的画面一一成真时内心还是卑劣地感到了一阵满足——他带她回家了,就像所有真心实意的爱侣们一样,要把她介绍给他的家人们了。
她一直跟他站在一起、手被他轻轻地牵着,白宏景和贺敏之都微笑着对她点头,白清嘉就更热情、几乎就要喜极而泣,挽着她的胳膊一直说“真好”,还笑称:“往后我是不是就要改口了?该叫你一声‘嫂子’?”
这真是圆满极了的一幕,人人心里都觉得熨帖,白二少爷更接了他妹妹的话,笑道:“是要懂事些,往后可不能再跟你嫂子没大没小。”
惹得他妹妹扬手就要打他。
——大家还一起吃了一顿圆满的家宴。
贺敏之十分周到,众人还在桌子上吃饭呢她便忙不迭要把自己提前备好的金饰拿出来送给新儿媳,或许因为她也感念她过去捐弃一切也要救自家次子一命的恩情,因此与她说话时语气特别诚恳,还道:“清远这孩子做事太不妥当,要带你回家这么大的事、今天早上才跟我们说,我这也没来得及备什么东西给你,一点小心意希望你不要介怀……”
薛静慈十分惶恐、脸颊都涨红了,小心翼翼地从贺敏之手上接过东西,眼底便浮起了一层泪光,嗫嚅:“谢、谢谢伯母……”
“什么伯母?”贺敏之的眼眶也有些红,是在怜惜这新儿媳坎坷的际遇,同时脸上又在笑、显得既感慨又温情,“该改口叫母亲了!”
啊。
母亲……
薛静慈又愣住了,一时口舌发僵说不出话,茫然间腰上又是一热,是她未来的丈夫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还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说:“确实该改口,不然显得我像个没名分的登徒子,那可不好……”
饮冰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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