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挽春宴依旧是在向园举办,许多人都盼着能一睹新晋的永靖王风华,也有些胆子大的主动上前去攀附。
傅九渊幼年张扬乖厉,如今锋芒收敛,面对种种心机,早已学会如何不动声色地掐灭消除。那些贵女绕着他打转时,他冷着一张脸就摆出一副“我佛慈悲”的架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当了六七年的和尚。
班媱匆匆入院来便看见他在那亭边一隅,被几个公子围绕着讲述佛法。
若不是此刻他脑袋上冒了许多头发出来,她当真会认为郑暄今日是办了场佛缘法事。
她没急着过去找他,这人从来都爱糊弄调戏自己,此刻不如就让他吃点苦头。反正这京中的公子小姐早晚是要结交的,提前认识一下也并无坏处。
班媱转身就问郑暄,叶卿云来了没有。
郑暄道,两口子从清河郡赶来,昨夜才到澹京,今日估计会来得晚些。班媱有些泄气,只好自顾自地瞎逛起来。
今年向园的景致有了些变化,郑暄朋友多,前几日从江南带了两株罕见的花草来,他瞅着最是清雅秀丽,便种在轩窗梨树下,此刻那黄白色的花骨朵耷拉在坛中,颇有些梨花落尽又生新花的意味。生命的循环往复,在此处得到另一种展现。
班媱看了好一会儿,傅九渊终于从那人群中挣脱出来,过来找她。她蹲下身子凑过去闻了闻那花香,就问傅九渊:“王爷还真是受欢迎,怎么跑到这里来躲清静了?”
傅九渊扶额:“那倒要问问,是谁先躲过来的了。”
他们总是爱拌嘴,班媱将这理解为吵闹的甜蜜。
她喜欢跟傅九渊拌嘴,给她一种孩子气尚在的错觉,好像只要拌嘴,他们都能回到嬉笑打闹的少年时光。
傅九渊明白她这层心思,不厌其烦地配合着。
此处幽静,班媱也是来了好几回才发现这么个好地方。然而好地方总难一人独赏,有些与郑暄交往密切的朋友也路过此地,想要进来歇息。脚还没迈进来,撞见这两人共处一地,就识相地离开。
爱好探听他人事的姑娘们便伏在门廊说笑,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班媱坦荡,傅九渊更是巴不得人家认为班媱跟他是板上钉钉的关系,更加不去避讳。
他们议论的声音听不见,只是从表情看来,或许并不是什么夸赞艳羡的词汇。班媱不在意,拾了郑暄牙慧,就给傅九渊讲起向园的风光。
他们背身朝另一方向离去,更加听不见那身后的闲言碎语。
“我说什么来着,长安郡主便是个天煞孤星,也总有人愿意收着的。”
“倒是听闻过他们二人关系甚好,也不知道,竟然亲密到这个地步。我刚进来时,许多姑娘才子都想跟永靖王攀谈几句,永靖王可不像这样和颜悦色。”
说这话的,正是上回在山上避暑时,讨论班媱与池见知退婚的两位姑娘。
“照这样看来,京城之中怕是不久就又要办喜事了。”
“真是可怜了那师小侯爷了!”
她惋叹着,忽然被一句厉声喝止。回头去看,竟然就是师诤言本人。
“可怜什么?本侯爷有什么好可怜的,你们倒是说说看?”
两人吓得小脸煞白,怎么回回说个八卦都能被这小侯爷给逮到!她们心中腹诽,碍于情面,只能连声道歉,免得这最是记仇的小侯爷隔日又找来什么花样欺负人!
“我有什么可怜的?郑暄比较可怜!”师诤言负手斜望,“都说这向园的风光景致最好,看管也相当严格,没想到还是拦不住一些叽叽喳喳的鸟儿!”
他心有不快,也就逞逞嘴皮子上的功夫,总不能出手相向吧!她们二人主动离开,师诤言也不再为难。
他向南望去,班媱和傅九渊正在一簇碎花前说笑着好似老夫老妻般琴瑟和鸣,叫他心中花火愈加暗淡下去。
说的什么,隔了这样远,不可能听得见,但是能看出来,班媱十分开心放松。
师诤言认识她一年,期间也曾见过她多种情态。
在马背上策鞭飞腾的潇洒,在赌场里恣意挥霍的狡黠,在楚馆中谈笑风生的欢愉……
可,那些他见过的所有,相加起来,似乎也敌不过她此刻的轻松自如。
他苦笑,背手转身,不愿再看。
郑暄撺掇宴集最是喜欢找热闹,碰上这情感关系复杂的局面,就更是花心思让这场面更加戏剧。
他先是声称自己在这园中藏了件上好的宝贝,是前朝名匠的遗作,一块金镶玉的帝王绿翡翠佛坠,后又说为了让大家能更快熟络起来,建议分组寻宝。
也不知是不是他使了些手段,最后组成的队伍有些莫名其妙。班媱和叶卿云的小郎君崔谦玉以及师诤言成了一组,叶卿云和傅九渊以及刚刚被郑暄接过来的傅七襄成了一组。
班媱看着这人员组成,无奈地朝郑暄投去一个白眼,郑暄却好像没看见似的,颇为得意地笑着说,这宝贝藏得精妙,说不定半个时辰之后,谁都找不到呢!
班媱登时被他激发了斗志,转头就朝可能藏宝的地方跑去。崔谦玉看叶卿云冲自己点了点头,也放心地离开。
只留师诤言在原地怔愣:怎么?反而我成了最是介怀、最不坦荡的人?
那边的叁人组就要和谐许多,叶卿云和傅九渊太久没见,感情早就生疏。
傅九渊总觉得自己对她有些亏欠,莫名其妙的,他总是担忧这一纸婚约会造成她的困扰,也对那新嫁崔郎的人格有所怀疑。
他和叶卿云没有情爱,却也实实在在地做了朋友。不似与班媱的惺惺相惜,却有着另一种特别的情感,一种类同同龄知交的情感。
“清河郡那边,还生活得惯么?”
思忖之间,他选择了最常见的招呼。
叶卿云自始自终都明白他的意思,曾经想着能从朋友进展至爱人,现在已经学会慢慢放下。感念于他的主动,回答他的问题时,开始露出久违的真心笑意。
“山水相隔,总有些饮食休息上的差异。没事,慢慢来。”
“他待你怎么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和班媱不会遵从这样凭空捏定,叶卿云却谨守婚诺,也懂得如何让自己去适应这样的关系。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谦玉人如其名,待我很好。”
她回想初到崔家的日子,不禁露出一抹羞涩笑容:“谦玉十分关切照顾我,与我也有许多聊得来的地方。我想,这也算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吧。”
傅九渊从言语中察觉到她并非敷衍,了却一桩遗憾愧心。
他蔚然一笑:“卿云,乃喜气,你注定要遇上好郎君。”
她的名字来自《史记》。
“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困,是谓卿云。”
卿云,喜气也。
他从知道她叫做卿云后就体味到,叶家父母对于她的宠爱与期盼。他心有记挂,注定给不了这样的承诺与爱护。
如今叶卿云嫁去清河郡,不再受往事束缚,自然是好事。
叶卿云难得听他这么说话,嘁声道:“你修了几年佛道,讲话倒是真比从前好听多了。”她转念一想,反问道:“你呢,你怎么样?”
“如你所见,还算不错。”他并不隐瞒,衔着笑舔了舔唇翼:“过些日子打算去趟将军府,跟老将军透个底。”
叶卿云点点头:“好事,到时我若是来不了,也烦请给我寄一封帖子,当作留念。”
他们绕着园子到处走动,看看花鸟虫鱼,完全没有寻宝的心思。
傅七襄起了玩心,想要跑去找班媱,又苦于认生怕人,只能被圈在傅九渊身边。
叶卿云很快注意到小姑娘的心思,她低身,视线与傅七襄平齐。
“苦了你了,跟着我们俩个瞎逛。”
京城中传言傅九渊收了个义妹,还是教坊司内的那个小哑巴,风言风语甚多。当年七襄住在傅家时,关注的人就少,也鲜少出门,后来傅家湮灭,知晓内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叶卿云因着常年往傅家宅院里跑,这才并不感到新奇。
“清河郡那边有两位医术高明的医者,你若是不介意,便把七襄的症状和最近服用的药,告诉我,我回去之后托人帮你问一下。”
“多谢,那到时我拟好书信送去叶府。”
傅七襄只知道眼前这个漂亮姐姐看着眼熟,一下也想不起来是谁。她哥哥对她的态度倒是让她有些意外,比对其他的贵女要亲近一些,比对班媱又要礼貌许多,甚至会问起她最近的生活。
距离刚刚好,恪守在朋友的身份之中。
她揉着自己头发的手温暖柔软,让人感到安心。傅七襄对她没有印象,却本能地感到亲近。
半个时辰的期限快到了,班媱终于在亭角屋檐处找到那块搁在横梁上的小玉佛,揣在手里颇为得意。
师诤言没兴趣跟她抢,崔谦玉又是个温润性子,对钱财佛缘毫不关心。不得不说,郑暄这没头没脑的安排,还算是派得上一点用场。
最好的一点是,她在这寻宝的过程中,大约能看出来一些崔谦玉的心性。
他呢,也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却不像池见知那样有些孤傲迂腐,似乎更加通达些。论品学样貌,也配得上叶卿云。
她飞上那房顶去找宝贝时,崔谦玉还知道把地上的碎石瓦砾给踢开,真有些君子风范。
趁着师诤言去找东西,她还试探了崔谦玉:“卿云那边……”
崔谦玉心思灵敏,也不必她说穿,温和道:“没事,放下了就是放下了,我对卿云有信心。”
班媱心中奇道,这小书生还有些开朗豁达哩,当真是个良配!
她对着崔谦玉,就露出满意的笑。崔谦玉也不怕她生气,张口就问:“你呢,你不介意么?”
“你都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再说了——你对卿云有信心,我对自己有信心!”
她昂着下巴,笑得更加明媚舒朗。
师诤言回来,瞧着这两人的气氛,才觉自己这回是成了个真正的冤大头,活脱脱给人凑人数使。
傅九渊看见班媱时,她正玩弄着佛坠从远光中走来,面容姣好,带了一身的晴朗。
她挑眉昂首就冲自己笑,好像在挑衅:看吧!我找到了!我厉害吧!
然后没说什么,就越过他们去找郑暄邀功。
郑暄本来只是开个玩笑,没想真把这么个好东西给送出去,特意藏在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犄角旮旯的位置,没想到还是被人给翻了出来。
愿赌服输,饶是他再喜欢这块佛坠,也只能拱手让人!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定然不能为了看热闹,就下这样大的赌注了!
更何况……两边都和谐如春,热闹也没看成……他可真是白白送了个好东西出去!
班媱从没在郑暄手上讨过好,如今看他吃瘪,欢快得不行。非得摆出些讨人嫌的得意表情,好挫一挫这小子的锐气!
叶卿云和傅九渊远远看着,感觉又好似回到从前,那最无忧无虞的少年时代。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少年时代,最是风流。
51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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