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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金巷 第114节

    谢暎今日初上任,本无需立刻于殿上当值,但他还是主动作为另一位周姓修注的佐官陪同入了宫。
    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朝堂上新旧两派的针锋相对。
    起先是大丞相景旭要举荐一人为司农寺卿,以便再正式推行青苗之法。此言一出,亚相鲁墘当即表示了反对。
    这两种意见都有人支持,而其中反对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新法推行后,司农寺本就分了部分三司职权,掌管着免役和坊场钱,如今尚不知成效;二是大丞相举荐之人早先是因贪墨而被贬谪,品性素来有亏,如今却要将其复召为九卿之一,不仅难以服众,而且恐有遗患。
    更有言官质疑大丞相此举是任人唯亲。
    而以首相为主的赞成派,意见则集中于要对有能之士抱有宽宥和长远的目光看待,当初其被贬谪已是受过了惩处,况官家素以仁治国,如今若再要追究前事,多少有质疑朝廷法度和陛下之嫌。
    也同样有言官站了出来说话,认为举贤不避亲。
    末相似有犹豫,最后表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青苗之法可推,但这司农寺卿的人选建议再行斟酌。
    因事涉三司,谢暎也不由下意识地随着其他人的目光,朝那位身着紫袍的三司使遥遥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几乎震惊到怀疑自己是眼花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了那个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恭敬、平静地说道:“臣以为法令颁易行难,而长官不贤,掾吏则更易于成奸,首相此举恐心急求成。”
    谢暎足足用了半晌,才终于勉强压住了心底翻涌的惊涛。
    他看着此时殿中那个身着紫色常服,腰佩涂金鱼袋的年轻男子,听着那些声声辩论,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当初那人风度翩翩,含笑立于人前,称自己是陶三郎的样子。
    还有那时这人说:不过在你中榜之前,我们不会再见了。
    原来,如此……
    散朝的时候,皇帝又单独留了太子说话,周修注需继续于殿中当值,谢暎便先拿着文卷准备回起居院存档。
    大臣们还在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大都三三两两的,边走边说着话。
    谢暎刚出了左嘉肃门,便看见亚相鲁墘几人正停在那里说着什么,而计相陶宜也在其中。
    这次他看得更加清楚,自己的确没有认错人。
    陶三郎,竟原来真是三司省主。
    谢暎不由放慢了脚步,短短几息间他心中已纠结了几转:既然正面遇上了,礼肯定是要行的,但陶相公当初那番叮嘱作为,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这段“师生关系”,那自己面对他时大概也只能当做平常。
    可之后要不要单独去谒见道谢呢?他为此有些苦恼。
    就在这时,他却听见有人在招呼自己。
    “这不是我们的新科探花,谢修注么?”竟然是史馆相鲁墘。
    谢暎本能地绷紧了心绪,佯作从容地走上前去,含笑一一与鲁墘等人见了礼。
    鲁墘似微感诧异地笑道:“谢修注今日初上任,竟就能把我们都记个脸熟了,果不愧是陛下亲点的探花郎。”言罢,又朝陶宜笑着说道,“说来若谷你与谢修注也算是有缘分了,咱们陛下还是和当年一样,重探花胜过状元。”
    陶宜看了眼谢暎,微微笑笑,没有说什么。
    旁边倒是有人附和地道:“这探花郎本是美称,陛下素来风雅,喜欢成全这样的美称,难得有这般俊美的才子可成佳话,殿前定名岂可辜负?”
    鲁墘笑着点点头,说道:“所以我常说若谷是状元之才。”然后看向谢暎道,“谢修注,今年好像才刚十八吧?前途不可限量啊,不知家中可有定亲么?”
    谢暎一愣。
    陶宜淡笑地垂下了眸。
    其他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暎的脸上。
    但见他回过神后,礼貌地笑了一笑,然后不带丝毫犹豫地道:“谢史馆相关怀,下官已有未婚妻了。”
    陶宜朝他看去。
    周围的气氛亦似乎微妙地静谧了瞬间。
    还是鲁墘先开了口。
    “那就先说声恭喜了。”他笑笑说罢,也不再多言,只是转身离开的时候与陶宜对视了一眼。
    谢暎趁机唤住了落在后面的陶宜。
    “陶相公,”他诚恳地礼道,“若您今日得空,不知下官可方便前去您宅第拜谒么?”
    陶宜回眸看着他,莞尔一笑,颔首。
    酉时,谢暎从起居院离开后便直接寻去了桃蹊巷。
    陶宜果然正在家里等着他到访。
    两人见了面,谢暎便先向着对方恭敬地端端一礼,真诚地说道:“谢暎多谢先生这几年的教导,若是没有您,学生恐无今日。”
    陶宜抬了抬手,笑道:“元郎言重了。你有今日,是你自己的功劳,也是官家的赏识。”
    谢暎知道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不可师生相称,便道:“相公有相公的胸怀与眼界,但这份恩情,谢暎铭记于心。”
    他万万没有想到陶宜竟然会是三司省主,而这样日理万机的人,却肯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点拨他这么一个前路未明的寒门学子。
    更莫说对方的确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陶宜的才学自不必说,无论是文思还是学识都令他受益匪浅,但最重要的是,若非因为陶宜,他也不能从两人的策论往来中猜到朝中的风向不定,所以即便是为了应试,他仍坚持了没有走“投新”或“效旧”之路。
    那时文中的字里行间,他看得出陶宜的态度是中立的。
    但奇怪的是,照今日的情况看来,陶宜本人实际上却竟然是维旧一派。
    这也是让谢暎感到疑惑和有些不安的原因。
    陶宜并没有再纠缠于道谢的话题,只是笑了笑,一边给谢暎递了亲手分好的茶,一边转而问道:“今日亚相问你家中是否有定亲的意思,你可明白么?”
    谢暎微微一怔,然后反问道:“先生想听场面话,还是真心话?”
    陶宜觉得有些意思,笑道:“场面话如何,真心话又如何?”
    “若是场面话,那便是谢暎有自知之明,齐大非偶,我配不上人家。”谢暎说着,也浅笑了笑,“但先生是先生,我对您说真心话,那就是我心里只有这位邻家青梅,别的人再好,却也不是她。”
    陶宜弯了弯唇角,说道:“你可想清楚了?”又提醒地道,“这条路若是你不走,可能排在你后面的人就会代替你走,到时你若见他人后来居上,可会意不平?”
    谢暎想了想,然后笑意平静地开了口。
    “先生或是觉得我年轻,所思所想都有些简单和意气。”他说,“可能是如此,但我不后悔。”
    “我喜欢她,是一时心动,但我选择她,却是因不可或缺。”
    谢暎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很平常,如同在叙述着三餐粥饭。
    但陶宜却不由微微一愣。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对我来说是春日花、夏日风、秋日果,也是冬日阳。”谢暎浅浅笑了笑,语气平静而坚定,“我可以科举不第,另投他行,但却不能以旁人代她。这便是她与这条‘路’,之于我之不同。”
    陶宜看着他,良久没有言语,不知在想什么。
    “婚期定在何时?”再开口时,陶宜却是如此问道。
    “下月初七。”谢暎提到这个,显然有些难以掩饰的高兴,言语间也不由温柔了两分,“我生在五月,她说五月是个好月份。”
    陶宜笑了一笑。
    “那我到时也来讨杯喜酒喝。”他说。
    谢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怔,旋即惊喜地礼道:“我原还担心先生多有不便,既是如此,那我就可放心地给您送请帖来了。”
    陶宜含笑点头,末了,又语带调侃地说道:“我从初次见你,直到今天,好像这才是第一次看你真正像个少年郎的模样。大小登科,果然令人春风得意。”
    谢暎不免有些脸红。
    陶宜也没再多戏谑他,只转而再问道:“今日在朝上,你可有注意到太子殿下?”
    谢暎自然是看到了,但他记得太子在朝上并没有对新、旧两派的争执发表什么意见。
    陶宜似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又兀自缓缓续道:“陛下虽有意革新,但对旧派的意见也多有考虑。至于太子,向来意见中立,而且,从不结派。”
    谢暎一愣,随即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蓦然抬眸向他看去。
    只见陶宜淡淡一笑,看着他,说道:“当日我帮你,是为大盛将来,今日你入朝,我也希望你能想得明白。”
    谢暎顿了顿。
    他忽然离座站了起来,恭正地向着对方俯首加敬,礼道:“是。”
    第123章 赏识
    谢暎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快步走进院子,打算先去见过自家叔祖,不料才到门口,就险些撞上了正欲出来张望的谢夫子。
    谢夫子一定,待看清了眼前人之后,便立马“嗨呀”一声,说道:“今日你可是后院失火了!”
    说完,他还朝院门处看了一眼,然后拉过满脸茫然的谢暎就转身进了屋里。
    谢夫子关上门便问道:“你与我说实话,可有人同你说想捉你为婿?”
    谢暎下意识泛起了些回忆。
    本就紧紧盯着他的谢夫子立马逮住了:“有,是不是?哪家的?你怎么同人说的?”
    “没有。”谢暎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并不想提这种枝节,“我只是奇怪您为何这样问。还有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夫子叹了口气,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了。
    原来今天有人找到了照金巷里来。
    说来也巧,当时蒋娇娇正好在谢家院子里看刚搭好的葡萄架,来的人也不知道她是谁,就问谢夫子在不在。
    蒋娇娇起初还挺热情,等把谢夫子找来了之后她就陪在旁边听,结果听着听着才发现原来人家是想给谢暎说亲的。
    “说是知审官东院事家的小娘子。”谢夫子道,“我听这人言语间那意思,好像这位知院和大丞相很熟,反正……”
    “那娇娇呢?”谢暎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谢夫子这才想起了正茬,续道:“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哪受得了这个气。当时她就给人家嘲过去了,说既是那么有诚意,怎么也不事先打听好你的情况,若是打听了,又怎会不知道你已经有了未婚妻。倘若是什么都知道,又怎么好意思来拆散鸳鸯的。”
    简直是犀利三问。
    谢暎忍不住笑出了声。
    谢夫子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又无奈,摇了摇头道:“说话直得很,也不怕得罪人。”
    “关键我看她还没消气。”谢夫子道,“且你这么晚没回来,我瞧着荷心都过来探了三次脑袋。”
    谢暎笑了笑,说道:“我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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