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经新义诏颁于学官,作统.一教材用以取士,以一道德。
是日,吕升卿回到家,向兄长发牢骚:“练亨甫那厮又上奏弹劾我们!真是气煞我也!”
吕惠卿坐在案后,端详着底下官员所献一方产自建窑的黑釉兔毫盏,轻飘飘道:“练亨甫是王相公举荐的人,你少同他过不去些。”
“兄长不也是王相公举荐的人,难不成还比他差。”吕升卿忿忿不平。
吕惠卿停了动作,耳畔絮絮俱是弟弟的声音:
“昔日王相为人所诬,兄长极力替他辩言,如今兄长为人所诬,却是不见王相为兄长说过只言片语。”
“......”
“王相身体抱恙,官家便教他在家里养着,凡事皆不予他操劳,前两日还让大臣们去他家里汇报政务,你说说,官家何曾待你我如此。”
手中兔毫盏猛地顿在案上,吕惠卿喝道:“放肆!人家王相是当世孔子,今之完人,你我哪一点能同他相提并论!”
吕升卿被他吓到,一时失了言语。
意识到自己声调过高,吕惠卿咳了咳:“......少言这类负气话,多干实事,你手下那几个欺男霸女、强抢民宅的泼皮无赖莫以为我不知晓,尽早同他们断了干系,否则纵是我也护不了你。”
不再听弟弟幼稚抱怨之词,吕惠卿将茶盏搁进漆盒,收了心思。
「王相屡托疾不治事,积事以委臣,臣恐将来倾败,咎全在臣一人。」
他没向皇帝提过么,提过的,可皇帝说甚么。
「安石何以至此。」
「安石政事,即朕之政事。」
复相以来,皇帝与王安石在用人之事上多存分歧,又在边事上意见相反,他以为可趁此机会减损赵顼对其印象,然他轻看了皇帝对王安石的重视。
纵意见再有分歧,也远远胜过他吕惠卿。
得知刊印数千本的《诗义》被“止令勿卖”时,吕惠卿脑子懵了一下。
然后便跑到赵顼面前请求去官。
“臣每撰数篇,即送王相详定,一字一句如有未妥,必反复修改,直至王相满意为止。今言皆不可用,于理何安?纵朝廷不夺臣官,臣何面目!”
“卿且宽心,安石无他意,经义只为三二十处训诂未安,序只用旧义,亦无害。”
好家伙。
好一个“三二十处”训诂未安。
他诚知王安石重视自己经义,未料重视到这种地步,他的脸面又被对方放在何处。
他王安石心里最在意的果真只有新法罢了,其次是家人,朋友,皇帝,最后还有没有他吕惠卿的位置,他不敢知道也懒得再问。
“臣在朝廷所补者少,而所害者多,今安石复来,陛下一听安石,则天下之治可成矣。”
“朝廷可以无臣,不可以无安石,此臣所以求去也。”
他的脑子大约是烧坏了,才会一次又一次挑战皇帝的忍耐极限,在皇帝面前一次次地发牢骚。
以致当他在赵顼眼中清晰地看见不耐时,他知自己该是真的要离开了。
吕惠卿以“阿蔽所与,屈挠典刑,言者交攻”为由,外放陈州时,王安石仍在朝上为宋辽河东议界之事争执。
赵顼欲答应契丹要求,而王安石反对向契丹一味妥协。
听闻吕惠卿黜知陈州的消息,王安石短暂恍惚,道了句:“何日离开?”
“吕相公说毋须王相相送,他走得匆忙,还请相公莫怪他未前来辞别。”
王安石默了须臾,不再询问。
吕惠卿也非一无是处之人,王安石忆起对方曾于殿上批评赵顼向契丹示弱:“未闻有千里之外而畏人者!”
如若吕惠卿当真无一优处,他岂能用了他这么多年。
相比起来,赵顼时时刻刻渴望万全、安稳的性子,更令他感心有余而力不足。
“天下事如煮羹,下一把火,又随下一杓水,则羹何有熟时?”
“程昉、吕嘉问尽力为国,然为众所攻,陛下不察而罢之,则天下事孰肯为陛下尽力?”
“契丹无足惧,忧之太过,则外人观我朝沮怯,是助长外敌之气,而沮自己威风。”
不止同皇帝分歧,也同其他大臣分歧。
韩绛就提举市易务人选问题多次与王安石争吵,王安石认为可用之人韩绛以为不可,两人互不相让,韩绛遂自请去职。
赵顼宽慰韩绛:“此小事,不足以去职。”
韩绛怒道:“小事尚争不得,何况大事!”后干脆称疾不出。
最终提举市易务的官员被赵顼罢去,却是王安石作了让步。然两人间意见不合之处渐渐凸显,赵顼以韩绛无法助王安石成事为由,令韩绛罢知许州。
王安石一度坚持留下韩绛,也未对结果产生多少改变。
回到家,照例是空阔冷清。
赵顼赐下的府邸坐落东京城西,门房七间,前厅后堂及穿廊耳房数十不等,作为宰相府邸自显豪奢气派,作为王安石及其家眷居所却阔绰有余,实无必要。
一间房也是住,数十间房也是住,王安石从不认为这有甚么,只赵顼赠予,他便领受了君王好意。
王雱在同两个书童弈棋,年纪稍长的一位与他对弈,年纪较轻的在旁观看,见王安石进屋,两人立身道:“相公。”
“课业做完了?”王安石问儿子,才发觉自己已许久未查过王雱课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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