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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犹豫片刻,既然开了口,多说几次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对皇帝道:“呃……那个,爹,你身子怎样了?哪里不舒服?”
    皇帝叫他问得眼含浊泪,笑道:“一点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都是他们大惊小怪……”
    宋微一面陪他说话,一面暗中松口气。住贫民窟当乞丐做挽郎什么的,暂且糊弄过去,最好彻底忘掉,从此休提。
    独孤铣静静坐在一旁,只顾着看他,皇帝那记眼刀,压根没往心里去。
    皇家父子间天伦同气,其乐融融,不容外人插足置喙。从前宋微在西都,纵然千里之遥,也似乎能够操控于指掌。此刻就在眼前,却如同隔着通天宝镜窥望云端,目测不过咫尺,分属两个世界。独孤铣早已设想过今日,真面临这一幕,依旧免不了怏怏失落。
    看宋微脸上泪痕未干,皇帝也完全失去平素镇定模样,且放下心中纠结,只是替他高兴。
    宝应真人给六殿下诊脉,完了笑说,只需吃好睡好,不久便可恢复如常。心里反倒担心皇帝,突然这般兴奋,并非养生之道。但看眼前情景,劝是肯定劝不动的,只得在边上等着。
    等父子两个罗罗嗦嗦说了半天话,其实基本是皇帝自问自答的多,终于插空,和青云一道,劝皇帝暂且歇息。宋微和独孤铣也帮着一起劝。
    皇帝同意了,躺在床上,对宋微道:“你的府邸早已收拾妥当,随时能住。只不过……”略停一停,“只不过,一旦经了宗正寺和太常寺,正式入住王府。哪怕圣旨宣召侍疾,成年皇子也没法总留宿宫中。小隐,我想……不如先等等。你留在宫里,多陪陪爹……屋子也是现成的,就在隔壁,早都备好了,只等你来……”
    宋微以为皇帝会迫不及待先拿名号把自己拴住,不料竟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安排,正合自己所求。咧嘴嘿嘿一笑:“好。”
    当下就有内侍宫女请六殿下往旁边暖阁更衣休息。独孤铣弯腰行礼恭送。宋微走出几步,忽然回头:“宪侯大人,别忘了把我的宠物赶紧送过来。若是在你家饿瘦了,我可是要找你算账的。”
    独孤铣忍不住想笑,不敢叫皇帝看见,低头拱手道:“是。谨遵殿下吩咐。”
    话是这么说,宪侯短期内并没有空闲给六殿下送宠物。
    从皇宫出来,独孤铣径直返回成国公府。修整半天,就得替前岳母通宵守灵。宇文老夫人的丧事定于正月初五开始宾吊,皇帝专门派了使者,致祭并宣读旌表铭文。虽说时候赶得不巧,恰逢新春佳节,前来吊唁的权贵官僚仍然络绎不绝。就连太子也带着嫡长子皇太孙来了,给足了成国公府脸面。
    独孤铣作为宇文家最重要的亲戚,自然没有躲懒的机会。
    正月初八,宇文老夫人下葬,玄青上人亲自来送了一程。奕侯魏观寻找六皇子时,曾经派人专程去青霞观打听搜索。即使并没有泄漏宋微真实身份,也足以引起玄青思量猜测。这回看见宪侯,十分想问问内情,无奈场合太不合适。
    初九上午,玄青向成国公府主人告辞。与宪侯互相递个眼色,说了几句平常场面话。独孤铣顺口问起除夕新春祈福金箓大斋,他因为被皇帝惩罚禁足,今年未能参加。
    玄青道:“陛下龙体欠安,太子主持祈福大典,一丝不苟,无可挑剔。”
    独孤铣点点头:“陛下龙体近日大有起色,上人可有所知闻?”
    玄青看他一眼,道:“果真如此,可喜可贺。”原本计划直接回青霞观,立时改了主意,“我正要入宫探望陛下。”
    独孤铣冲她一拱手:“上人一路安好。”
    葬礼结束,宪侯领着子女回自己家。六皇子既已归来,北郊练兵的惩罚迟早要撤掉。圣旨未必会马上下来,但在京里拖几天,比如拖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后再走,估计皇帝也不会说什么。
    独孤铣骑在马上,盘算着给宋微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三个孩子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十分听话。独孤萦和独孤莅丧母多年,经常在外祖家寄居,宇文老夫人待他俩亦与别个不同,故而与外祖母感情很好,自是伤心难过,难以平复。然而不知为何,独孤萦有些神思不属。坐定之后,始终没搭理两个弟弟。独孤莅见姐姐没表示,自觉把手放到姐姐手里。
    外祖母死了。死是什么,在他九岁的认知里,就是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了。他想了一会儿外祖母,莫名想起宋哥哥来。姐姐从前说过,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那是不是宋哥哥也死了呢。独孤莅想问问姐姐,抬头看一眼,没敢出声。
    独孤莳悄悄瞅了瞅对面姐弟俩握在一起的手,把自己手中的暖炉攥得更紧些。他从小就被母亲教得非常懂规矩。自从母亲修道之后,再没有人耳提面命,严词厉色地教训,反而更懂规矩,也更加沉默。
    独孤莅惆怅了半天,无意间瞧见独孤莳死抱着暖炉,问:“弟弟,你冷是不是?”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
    马车中儿女们的小动作,宪侯大人毫不知情。他现在惦记的,就是给他的小隐备一份合心意的生日礼物,在合适的时候送进宫去。
    与此同时,玄青的马车到了宫门口。恰撞见太子与五皇子从宫中出来,想来是同行进宫问安。双方见礼毕,又寒暄几句。玄青进城一趟不容易,给宇文老夫人送完葬,顺便来看看皇帝,合情合理。太子听她这般解释,毫不怀疑,又着意说了几句宽慰示好之语。
    玄青迈进宫门前,装作不经意回头,望了望两位皇子的仪仗,秀眉微蹙。
    施贵妃得宠之时,皇帝器重太子和三皇子,却对五皇子最为钟爱。五殿下容王宋雱,单纯直率,于武学上颇有天分,素来不喜诗词歌赋,也不关心朝廷政事,成天在府里舞刀弄棒。大概因为这份简单,反而得了皇帝青眼。五皇子与三皇子一母同胞,远比其他皇子之间的关系要亲密。三皇子莫名身死,如今五皇子却跟太子走得这般近,明摆着受其蒙蔽。
    玄青暗自叹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五殿下糊涂,边上人都只能看着他糊涂。陛下心里,只怕是有苦难言。至于太子,唯有说一句,到底虎父无犬子。
    通报过后,直接进了寝宫。见内侍引着自己往偏殿走,玄青不由得问:“陛下无需卧床休息了么?”就算皇帝身体好转,除夕日连出席祈福大典都做不到,这才几天,就能下地乱跑了?
    内侍欣然道:“正是。陛下正要用膳,上人不如留下共进午膳,也好多陪陛下一阵。”
    玄青微笑点头,这才想到已是午饭时分。两位皇子进宫问安,皇帝居然没有留饭,叫儿子们饿着肚子出去,可也太小气了。
    刚迈进偏殿,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爹,这个你不能吃。你叫御膳房上这个,难道不是特地给我吃的么?别看了,上人来了也不会帮你的。”
    玄青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走几步,望见皇帝下首坐着的年轻人,惊得目瞪口呆,连行礼都忘了。
    皇帝和蔼道:“上人来了,不必多礼,赐坐。”
    早有内侍在宋微对面为她摆好椅子餐具。
    皇帝跟自己说话,玄青总算有了反应,弯腰施礼。叫一声“陛下”,各种猜测纷至沓来,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宋微手里捧着盘红炙北海大虾,笑嘻嘻道:“上人快请坐,凉了就不好吃了。”忽地拍下脑袋,“呀,忘了,上人你吃素。那这个还归我。”说着喜孜孜将盘子放到自己跟前,又把两盘素菜端起来,示意内侍送到对面,“我吃了几天宫里的菜,单论素斋,手艺比起青霞观,嗯,还是略逊一筹。上人看在我爹面子上,勉强吃点。”
    玄青愣愣道:“小隐,你怎么……”那声爹听得清清楚楚,硬是跟意思联系不起来。
    宋微笑道:“怪不得我跟上人见面就投缘,闹半天是一家人。”
    皇帝此时插口,却用了玄青在皇室的封号:“明华,这是老六。多亏宪侯,替朕把他找了回来。这件事,也有你的功劳,朕心中十分感念。”继续向玄青解释:“他母亲乃是纥奚昭仪,你幼时应当见过,那时年纪太小,大概早忘记了。”
    明华公主于宫中长大,纥奚昭仪死的时候,她不到十岁。
    皇帝把话说得如此明白,玄青一下想通许多事。缓缓道:“陛下,纥奚昭仪曾是陛下后宫最美丽的妃子,明华当时尽管年幼,然而记忆深刻。可惜年深日久,面目模糊了。”望向宋微,“此刻陛下提起,再看小……再看六殿下,果然面善。”
    ☆、第〇九八章:忽喜忽嗔皆爱子,一颦一笑总娱亲
    皇帝病重,各种宫廷新春节庆活动自然搞不起来,是以宫中十分冷清。
    太子注重礼仪形象,不论早晚,每日必定来探望一次。遇上皇帝没精神没心思接见,也要在寝宫外磕个头请了安才走。
    至于其他四位皇子,老二安王宋霂向来病恹恹的,说话又刻薄,皇帝看见他只觉添堵。发话给了恩典,叫他在自己府里养着。
    老四端王宋霏贪玩躲懒,能不来便不来,来了必定卖乖讨赏,要钱索物。皇帝心情好的时候,觉得颇有几分天伦之乐,赶上心情不好,看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老五是个直性子,说白了还稍有点儿愣。年前几兄弟一块儿探病,皇帝发过脾气,嫌人多吵闹。他便当了真,果然不宣召就不进宫。若非后来太子特地去叫,指不定直到宣读遗诏那天才会出现。
    从前皇帝很喜欢五皇子这份简单直率,时不常便召入宫中闲话一番。后来因为施贵妃和老三的缘故,一度曾怀疑老五大奸若拙,经仔细观察,认定其实是情商不够。父子感情深厚时缺点也是优点,一旦厌屋及乌,缺点原形毕露,自然不愿继续容忍。何况病中烦躁,难免指望来自身边人的殷勤小意,贴心安慰,直来直去的容王宋雱当然不可能令皇帝满意。最终皇帝得出一个结论:白疼了老五一场。
    至于老六……不提也罢。
    正当皇帝深深沉浸于孤家寡人悲情感慨中时,宋微自己跑回来了。
    正月初三晌午,父子两个单独聊天。话没说几句,报太子前来请安。
    宋微站起身,皇帝看他一眼,见情绪平和,没什么变化,问:“你大哥来了,你是这会儿见,还是先回避,过些日子再正式相见?”
    宋微想了想,道:“我听爹的。”
    皇帝又看他一眼,满脸怀疑:“你不是最有主意?但说无妨。我既问你怎么想,自会考虑你的想法。”
    宋微笑了:“我的主意就是,回来陪着爹。大哥什么的,见不见,何时见,爹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好了。反正我也不认得他,早一日晚一日,没啥差别。”
    皇帝盯着他瞧了好一阵,实在看不出作伪的痕迹。权且相信浪子回头幡然醒悟,顽劣不化的小混账一夕蜕变,成为敬顺不违的大孝子。
    稍加思量,道:“既如此,你且回避。”似乎怕他多想,赶忙补充,“过些时日,待入籍加封前,再安排你们兄弟见面相认。”
    “成。”宋微笑笑,挥手示意没关系,转身躲进隔壁暖阁。
    就在刚才,随着那句“我听爹的”出口,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掠过身心,令他瞬间思维通透,想清楚了一个重要问题。
    过去不论哪一世,因为抵挡不住诱惑、因为自以为是的轻率、因为不安、不甘、不服、不认命……总是刻意去争取,屡败屡争,屡争屡败。而这一世,却又因为曾经的阴影,因为同样自以为是的轻率,因为自私、怯懦、以及宿命似的悲观……始终刻意去逃避。
    有如惊弓之鸟。
    细想来,其实大可不必。
    此刻,太子正在寝宫外,等候皇帝召见。没暂且回避的六皇子什么事。
    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皇帝还活着,枕边人乃大靠山。
    宋微一身轻松往里走,忽然觉得自己活过好几世,简直蠢毙了。此番重头再来,居然从没想过顺其自然会怎样。
    仿佛刹那间找到人生真谛,他走出皇帝视线,欢欣鼓舞,眉开眼笑。从此专职逗便宜爹开心。
    到得初九,皇帝好转许多,已经可以吃比较正常的食物。父子两个商量着,叫御膳房午饭做几样大菜。宋微眉飞色舞,跟皇帝讲交趾国人如何吃鲜虾。海虾是发物,皇帝还不能吃,却听得津津有味。宫里每年冬天都有北海进贡的冰虾,遂临时传令,添一道红炙大虾。
    口谕刚传下去,报太子与五皇子求见。
    宋微不待皇帝表示,也不等宫女伺候,飞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杯子点心,端在手里往隔壁去。走到中途,回头冲皇帝期期艾艾:“爹,那个……红炙虾……”
    皇帝大笑:“放心,不留他们吃饭。”
    果然,皇帝把另两个儿子草草打发走,一道红炙大虾刚刚烤得外酥里嫩,呈上来恰到好处。即便不能吃,皇帝那乐呵劲儿一点也不比小儿子少。父子两个如同合伙做了什么恶作剧,面对满桌美食,相顾嬉笑。
    玄青的面子比太子和五皇子大得多,听说是她,皇帝连忙放下筷子,命内侍领人进来。宋微觉得在老朋友兼新堂姐面前不必伪饰,端着那盘大虾便没松手。
    三个人一顿饭吃得和睦开心,偶尔回顾往事,点到即止,略微惆怅,不见悲哀。
    玄青临走,皇帝道:“朕病中无聊,有小隐作伴,老怀大慰。难为他肯圈在宫里陪我这孤老头子。”
    皇帝说得可怜,玄青只得出言安慰。心里明白,皇叔这是叮嘱自己保密,好叫六殿下在宫中多留一段时日。
    侧头往宋微看去,见他站在皇帝身后,笑容温顺乖巧,人畜无害,暗忖也不知这淘气鬼能忍到几时。又想宋微脾性有的是,然而他若起心讨好谁,只怕所向披靡。当年纥奚昭仪若有他一半本事,何至于早早香消玉殒。六皇子归来一事内情甚多,皇帝这里不方便问,回头定要找个机会,仔细盘问盘问宪侯。
    皇帝又道:“六皇子认祖归宗,还须劳烦上人算个良辰吉日。宗庙祭祀之时,若得上人主持,幸何如之。”
    玄青容色端敛:“谨遵圣谕。陛下与六殿下骨肉团聚,实乃皇家之福,社稷之福。”
    又多了一座实打实的大靠山。宋微咧着嘴与玄青告别,心想皇帝老爹对自己真算不错。哪怕他把自己圈得再久些,忍忍便过去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住进来的第三天,他就试着往门外溜过。在寝宫里头,去哪儿都没人拦,唯独迈向大门口,被侍卫们彬彬有礼挡住。宋微探头向外瞅几眼,掉头回转。心想:如此看来,皇帝对于自己寝宫的安全,还是很有信心的。
    景平十九年宫变,令皇帝对宫廷内部人员做了一次全面整顿。太子近来虽然嚣张,但鉴于父子之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协定,因此并没有急切地重新将手伸进宫里来。
    在宋微看来,论绝对规模,咸锡皇宫并非最宏伟。不过大概当初迁都时规划得好,又巧妙借用苑城多山多水的地形,各个宫室错落起伏,重叠蔓延,远处飞檐高耸,近处曲栏回环,显得格外深邃多姿而富于气势。寝宫面积不小,多奇花异草,盆景怪石,即便在这大冬天里,也有些看头。皇帝打盹儿的时候,宋微得空,便自己到处溜溜。
    他盘算着,等新年过完,朝廷开工,皇帝身体好转,自然没有躲懒的道理。这般拉着自己从早到晚作陪,也陪不了多久。
    无论如何,这把年纪的人了,身体并不健康,哪怕天天陪,又能陪多久?
    玄青走后,皇帝兴致很高,硬要儿子陪着下棋。
    上回被人邀请下棋,还是去丽情楼嫖妓。于宋微而言,这游戏实在太过高深。奈何他会的、擅长的,皇帝都不会,或者不合适。只得硬起头皮,舍命陪君子。
    皇帝耐心不错,手把手地教。宋微记住基本规则,什么布局算路皆不管,纯凭感觉落子。皇帝看他全无章法,半途停下,一招一式讲解。
    宋微道:“爹,这个太难了,我记不住。”
    皇帝道:“谁要你死记硬背?你只须纵观全局,分清虚实,算出后手……”
    宋微听得头大,使出杀手锏,撒娇:“纵观全局,分清虚实,算出后手什么的,有爹你来就可以了。爹你这么厉害,儿子真是佩服死了!”
    皇帝恨铁不成钢,忽然语气一变:“你一点功夫都舍不得下,如何能赢?”
    宋微奇怪地抬头:“我陪你消遣而已,干嘛非得赢?”心说你不是皇帝么,谁跟皇帝下棋还敢老想着赢。
    “你……”皇帝一时无言对答,略微停顿,道,“不单下棋,你这般毫无计算,不动心思,别的事上亦难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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