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冬至头也不抬地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下山之后往西。一路向西,大概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到达青石镇了。”
从地图上看,青石镇与石榴村这边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是要沿着公路绕道的话,路线就被拉长了。
这是一个位于四川甘肃交界处的小镇,被两道山脊挤在中间,呈现出狭长的地形。镇上只有一条比较像样的公路,本地人口非常少。在凌冬至看来,来这里走动的人都带着点儿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那一伙刚刚落网偷猎者,他们就经常来这里销赃。走私团伙、偷猎者、亡命之徒和一些不那么好定义的生意人,共同架构起了这个籍籍无名的小镇。令它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面貌。而那个被叫做狼牙的老人就在小镇的一角开着一个名叫“张家店”的小客栈。
客栈不大,靠街道的是一个很旧的二层楼房,门脸不大,一进去就是个门房,过了门房是个挺大的院子,十来间客房正好将这个大院子围了起来。院子中间搭着一个简易的大棚,下面是两排露天的水槽,供客人们洗漱之用。因为天冷的缘故,水管上都裹着厚厚的保温层。凌冬至他们住店的时候店里的伙计就提醒他们,头天晚上最好接点干净水在屋里,否则夜里太冷的话水管会上冻。对于他们带的猫猫狗狗,店里的人倒没说什么,这里往来的好多人都带着猎犬,或者准备出售的猎物,他们已经看习惯了。
伙计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房间,又热心地指点他们该到何处解决三餐,到市场上哪些店面淘换东西价钱更合适。凌冬至一边敷衍地听着,一边四处打量。
除了这个带路的瘦瘦的伙计,店里还有个腿脚有毛病的老人帮着干杂活。凌冬至打量他几眼,觉得又不太像那个偷猎者对于狼牙的描述。
凌冬至很干脆地打断了他的介绍,“我想见狼牙。”
小伙计带着微笑的表情顿时一僵。
庄洲在旁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家冬至好像总也学不会迂回地办一件事,总是这么直统统的,问个话也不知道先拐个弯儿。
凌冬至听到了那一声叹息,不过他没顾上看庄洲的表情,只是紧盯着伙计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狼牙,有人想见见他。没别的意思,打听点儿过去的事情。”说着,他把领口解开,拽出那块绿色的石头。
小伙计的脸上微微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凌冬至觉得心里有谱了,“我们没什么恶意的。你把话转过去就行。”
小伙计看看他,迟疑地点头,“老板大概晚上能回来。”
“行,我等他。”凌冬至往他口袋里塞了两张票子,“麻烦你了,小哥。”
小伙计抿着嘴角笑了笑,转身走了。
庄洲扑过去捏住他的脖子,恨得牙痒痒,“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凌冬至被他捏着脖子,立刻痒的笑了起来,“等不起,再过几天学校要开学了。咱们还得把路上时间留出来呢。再说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老老实实呆在店里?你不吭声,谁知道你是干嘛来的?”
庄洲说不过他,气得直瞪眼。
凌冬至捏捏他的手腕,“走啊,出去找个地方吃饭,再四处逛逛。说不定还能淘到一些好东西。”比如说他那把帅气的刀,虽然从来没摊上什么实际的用处。当然这话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庄洲的。
庄洲指了指一屋子的猫猫狗狗,“它们怎么办?”
“带着啊,”凌冬至回答的理所当然,“你看我的。”
又折腾了几分钟,一家人终于出门了。黑糖让庄洲牵着,小灰最老成,也最稳当,就让它坐在黑糖背上。小样儿最不老实,凌冬至自己抱着。西崽让庄洲抱着,它在很多事情上都看小样儿的,小样儿老实了,它就不会折腾。
一家人招摇地出去吃了一顿以牛羊肉做主菜的晚餐,又在市集上逛了逛。这个小镇算是这一带小型的商品集散地,市集上最多的货就是毛皮、皮制品。凌冬至是不看这些东西的,溜达了一圈,挑了几块根雕一类的工艺品,这才拖家带口地往回走。
店里的伙计正等在门口,看见他们回来连忙笑着招呼,“我们老板回来了。”
凌冬至心头一跳,“什么时候能见见他?”
伙计指了指楼上,“让你们收拾完了就上去。”
凌冬至下意识地抬起头,果然二楼的窗口已经亮起了灯。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窗边正俯视着外面的街道。站在楼下的人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凌冬至能感觉到从这人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沉默萧索的味道。就好像他尝尽了生活的甘苦,但却什么也不肯说。
76、多年以前 ...
顺着吱嘎作响的楼梯往上走,楼梯的尽头出现了一道虚掩的木门。木门和楼梯原本都是浅色的原木质地,但是使用年代太久,已经被灰尘和油烟染成了深浅不一的黄褐色,在灯光投下的阴影里沁染出岁月苍莽的味道。
凌冬至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进来。”
凌冬至推开门,带着庄洲和猫猫狗狗一起走进来。三只猫好奇地东张西望,黑糖则一脸警惕地四处轻嗅。
狼牙就站在那扇破旧的窗户旁边,眸色沉沉地望着外面的街道。在灯光下看去,他的年龄至少要比凌爸更年长。瘦削的身材就像被这片土地吸干了水分似的,略略有些干瘪。头发长而蓬乱,鬓边的发丝已经变成了斑驳的灰色。
“自己找地方坐吧。”狼牙上下打量着刚进来的两个年轻人和他们身边的猫猫狗狗,很随意指了指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的卧室,房间中央支着小炉子,除了单人床和几样简单的家具之外没有任何装饰。家具也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东西,看起来这位老人的客栈经营的并不好。
狼牙的视线在扫过一圈之后落在了凌冬至的身上,略显浑浊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异样的亮光,“能让我看看你的东西吗?”
庄洲微微蹙眉,凌冬至却已经从领口拽出了那块石头,递到了老人手里。
狼牙近乎贪婪地接过,就着灯光翻来覆去地摩挲,良久之后才恋恋不舍地递还给了凌冬至。凌冬至伸手接过,指尖轻轻抚过石头光滑的表面,淡淡问道:“你也有一个?可以给我看看吗?”
狼牙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相框,很珍爱地看了看转身递给了凌冬至。
“东西现在不在我手里。”狼牙的语气有些踌躇,“或许以后有机会能让你看看。”
凌冬至没说什么,伸手接过了照片。照片上的狼牙怀里抱着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孩儿,背景似乎是一个游乐场。他身上那件浅色的衬衫衣领敞开,露出一块鹌鹑蛋大小的墨绿色石头。照片已经很有年头了,边边角角甚至有些褪色,但凌冬至还是一眼就看出那块石头跟自己手里这块几乎完全一样。凌冬至握着相框的手指紧了紧,声音微微发颤,“我能问问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吗?”
狼牙沉默了一霎,反问他,“那个山里,真有什么山神吗?”
“山里有没有山神我不知道,”凌冬至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但是有一群被叫做山神族的山民。他们住在深山里,不愿意与外人接近,安然自得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凌冬至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是发生意外,他们如今应该还在那里安然自得地过日子。
狼牙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垂着眼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冬至却对他这样沉默的近乎逃避的态度感到不耐烦,“我想知道你那块石头是怎么来的,方便说吗?”
狼牙像是被他的声音惊动,抬起头愣了愣才又问道:“你这块又是哪里来的?”
“从生下来就带着了。”这句话也不算骗人,至少把自己丢在姨姥家门口的那两个族人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阴差阳错,让米团帮自己保管了二十来年。凌冬至敏感地察觉到狼牙听了这话之后,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要比之前多了一种类似于热切的东西。
“怎么?”
狼牙掩饰地摇摇头,“没什么。”
凌冬至坐直了身体,严肃地看着他,“那现在能说说你的东西是怎么得到的吗?”
狼牙反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凌冬至微怔。
“石榴村后山有一条产量非常少的矿脉,知道的人不多。”狼牙掀开旁边小炉子上的水壶盖,看了看壶里的水,又略带遗憾地盖了回去,“山神族的人应该很喜欢这种矿石,他们把它打磨成精致的盘子、杯子、孩子们玩耍用的玩具、女人们佩戴的首饰。”说到这里,狼牙起身,从柜子里捧出一个纸盒子,推到凌冬至的面前,“这些是我陆陆续续收集来的……那个村子里的东西。”
凌冬至看着他拿出来的东西,心头涌起莫名的激荡。其实盒子里的东西并不多,两件掌心大小的玉牌,上面分别刻着鹿和狼的造型,线条简单却栩栩如生。还有几个盘子、碗、茶杯,都是用墨绿色的石材手工打制的。做工虽然粗糙,却有种古朴沉厚的意蕴在里面,只是看着就足够令人心动。
凌冬至骤然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这一族的人已经掌握了很好的手工制作技术,如果这种技术,这种独特的工艺制品能够让更多的人知道……凌冬至翻来覆去地看着这几样东西,心里的热切慢慢冷却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想左了,如果想让更多人了解这种技术,那这个族就免不了要跟外界的人频繁地打交道,想要保有他们自己的秘密只怕很难了。
凌冬至叹了口气,心中油然生出一丝苍凉苦涩的感觉,“这些东西能不能转让给我?价钱你开。”
狼牙摇摇头,“这东西不是我一个人的,需要商量。你可以给我留个电话。”
凌冬至摩挲着手里的玉牌,恋恋不舍地放回了盒子里,“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给我讲一讲你知道的事情了?”
炉子上的水煮沸了,狼牙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茶叶桶泡了一壶茶。茶叶的香气混在袅袅升起的水汽中,给这个破旧的房间增添了一抹暖意。
狼牙抿了一口茶水,淡淡说道:“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子的时候大概是十岁。十岁之前在什么地方生活、跟什么人在一起生活,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在这里沿街乞讨、小偷小摸、后来加入一个盗窃团伙。严打的时候,团伙的头头都被抓了,我只是小喽啰,被送去劳教。三年后出来,在饭店里给人家打小工。”
凌冬至张口正要说话,被庄洲在后面拽了一下衣角,于是识趣的没有出声。
狼牙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地说:“饭店么,各种各样的客人来来往往,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奇怪的客人,谈一些我听不懂的买卖。有时候也会当场交易。毛皮、标本、动物的角、骨头、甚至牙齿。”
老人沉默了一霎,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有偷猎这个说法。他们说是打猎,我就羡慕得不得了。男人么,哪个不爱摸枪?”
“后来饭店开不下去了,老板就关了店回河北老家去了。我又没了营生,就在市集上摆了个摊子卖些小玩意儿。过了大半年的光景吧,我又遇见了来过饭店的一个男人。他跟市集上的几个人也有联系,开着车,买卖做得很大。看见我,他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他们有枪,有六七个人。”
“后来我就跟着他们上了山。那个向导认识路,带着我们在山里走了三四天,到了一个很小的山谷。据他说就属那一带狐狸最多。我们在山谷外面设好埋伏。狐狸这东西鬼灵精的,一不小心就能让它们看出来。”
“我刚入伙,重要的活儿他们不放心给我做,就派我去收拾过夜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进山,在山谷里绕来绕去就迷路了,不巧的是又摔伤了腿,躺在雪地里动不了。然后……我遇到了一个人。”狼牙停顿了一下,脸上流露出沉思的表情,“一个很奇怪的男人,长得非常漂亮。”说到这里,他仍不住看了凌冬至一眼。
庄洲皱眉,觉得这老头看上去怎么这么不正经。凌冬至却觉得他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某个与自己相似的人。
“他帮我包扎伤口,还送了我一瓶烧酒。”狼牙咂咂嘴,好像直到今天他还在回味那个烧酒的滋味,“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冲我笑了笑就走了。他走了之后我才发现他身边还跟着两头豹子。”
凌冬至胸口咚咚直跳,“后来呢?”
“后来啊,”狼牙叹了口气,“后来不知怎么,套到的狐狸都被人放了。老大他们抓到了那个跟他们对着干的人。那个人又叫来了帮手。他们也有猎枪,到后来两边都开了枪。那些人退开之后,老大才发现他弟弟受了伤。当时是冬天啊,又是在山里,我们一伙人紧赶慢赶赶下山,结果人还是没保住。老大当时就发了疯,非要报仇雪恨不可。”
凌冬至靠在庄洲身上,有点儿透不过气。这些虽然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但是一想到那些人当中有自己的生身父母,有把自己送到村子里去的族人,他心里就胀痛得难受。
“那天应该是冬至吧,”狼牙想了想,“老大带着在山下召集起来的一伙人又摸上了山。这一次,老大花了大价钱从后山村请了向导,直接摸到了那些人的老巢。快进村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他们发现了,结果两边又打起来了。老大手里有枪,有子弹,还有不少土炸弹。几个炸弹扔过去,整个村子几乎被炸翻了。”
“这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多动物,豹子狼什么的,一个个凶的……我们有几个兄弟就是被它们给伤了。后来动物越聚越多,连鹿啊兔子啊,盘羊什么的都出来了。后山村的向导就说动物都往外窜,看着太邪行,该不会是要地震吧。结果还没等我们跑出山,真的就地震了。”
“老大跟他的大部分手下都被困死在山里了,只跑出来两三个小喽啰。我们也怕,互相约好了谁也不把这事儿往外说。这东西就是跟山里人打起来的时候,从他们身上抢来的。”
狼牙说到这里,老脸上终于现出几分愧色。
凌冬至抿了抿嘴角。他有些茫然地想,难怪送他去村子里的人会带着伤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不把他送走,留在村子里只怕是活不成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孩子也被送出来了呢?一个村子,不管怎么说也不可能只有他一个婴儿吧?
凌冬至的喉头不由得发紧,“那个村,后来怎么样了?”
“两边对掐的时候死了一大半,后来又地震……”狼牙摇摇头,眼神中满是唏嘘,“都毁喽,什么都没剩下。人也都死光喽。”
77、回家 ...
坐落在大山深处名不见经传的的偏远小镇,常住人口不足十万,周围没有农田、没有矿藏、没有大型国企也没有旅游景点、甚至连一家像样的百货商场都没有。就这样一个毫不出奇的偏远小镇,却因为某些不能拿到明面上亮相的生意所支撑起的庞大市场而显露出了畸形的繁荣。
凌冬至呆呆看着窗外彩色斑斓的霓虹灯,心思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庄洲铺好床,走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肩膀摇了摇,“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冬至,别钻牛角尖。这些事不是凭你的意愿就能改变的。”
“我知道。”凌冬至靠在他肩上轻轻叹了口气,“但是心里难受。”
庄洲犹豫了一下,“你别被这个老猴子给耍了。我觉得他在骗你,而且他还有不少事情瞒着你。”
凌冬至诧异地回头,“为什么这么说?”
庄洲捏了捏他的下巴,笑着说:“他跟这个族全无关系,为什么会对这一族的事情这么上心?他有那个跟你一样的挂件,还四处收集那种石材做的东西。你不觉得古怪吗?就因为人家给他包扎过伤口,还送了他一瓶烧酒?”
凌冬至垂眸不语。
“也有可能是他压根不相信你。”庄洲拍了拍他的肩膀,“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或许以后有机会他会跟你再多吐露一些什么。”
凌冬至抿着嘴角一笑,“你怎么知道我还想再来?”
庄洲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低声说:“直觉。或者说是因为我对你的了解。”
凌冬至侧过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正要深入,就听一旁的小样儿喵的一声叫了起来,“你爹地讨厌死了,总是拿冬至当点心吃。我记得冬至的嘴巴以前长得肉嘟嘟的,被他咬的都变薄了!”
凌冬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庄洲,“……”
庄洲很悲摧地看着他,心说自己的技术真有这么烂吗?
凌冬至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听那边猫猫狗狗吵架。
西崽在床沿上跳着脚喊,“就是,就是,我都看见好几回了!他咬的可使劲了,冬至的嘴巴都被咬肿了!”
小灰也有点儿困惑,不过它毕竟老成,考虑问题也更加尊重科学,“我想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会不会因为冬至的嘴巴里有鱼味儿?从市集上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买了好大一包鱼干。”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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