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也有小时候吗?」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仰着头问她。
「当然有啊。」
「你小时候都在做什么?」
「我小时候啊?我很小就被抱去叔叔家,跟他们处得不好,我都一直做家事,一直做一直做。」
「好像灰姑娘喔。」
「那爸爸就是王子了吧。」
「真的吗?你和爸爸是在舞会上认识的吗?」
「不是喔。我是上班时认识爸爸的,他很搞笑,我每次跟他在一起都很开心,所以就跟他结婚囉。」
「好棒喔!」
「我也觉得好棒喔!」妈妈在阳光下露出幸福的笑容──
『欸欸,等一下要去哪里?』
『京都塔怎么样?还是要去先斗町?』
两个女孩兴奋的声音,粉碎了我想念的笑容。
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樱之宿」的房间里。房门外女孩们的讨论声持续传来,是住客吧?
我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的梦境。梦里的是我久未想起的回忆,大概是幼稚园时的事吧,当时妈妈和我真的很幸福,谁想得到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我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恨不得自己能就此消失。
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平常这个时间我早已出门,才能赶上四点四十五分和大家一起作开店准备。但事到如今,我完全失去上班的动力了……
我倒回床上,在忧鬱中载浮载沉。
滋滋滋……手机震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来电者是──阿镜。
我陷入犹豫,心头却被震动声不断揪紧,终究还是接通了电话。
「芊芊,你……怎么了吗?你还没到店里,我有点担心,你还好吗?」他语带迟疑,但后半段又变成那总令我想哭的哄人语调。
「我……」喉头一紧,我忽然说不出任何不上班的藉口。
「嗯?你──」
小娟激动的喊声盖过一切:『千寻?你在干嘛?赶快过来!已经有客人在外面等了,你不来根本忙不过来啊!』
「芊芊,如果你身体不舒服,也不要勉强,我会跟卓郎说。」阿镜补充似地说。
对喔,这个异世界已经不是异世界,这里有会担心我的人,也有需要我的工作!
我居然打算放任阿镜担心我,还想丢着工作不管、给别人添麻烦,真是不负责任,糟透了!
「对不起,我马上就过去!」
我套上制服,化了超简略的妆,连背包都没带就拔腿往外衝。
抵达「坂本家」,已经五点二十分了。
因为有团体订位,店内已经坐满七成,外场同事忙进忙出,连厨师都出来帮忙送餐。
在吧台调饮料的卓郎先生招手找我过去,严词厉色地说:『准时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昨天还特别提醒你要准时,你没听到吗?不是有一副很漂亮的耳朵吗?嘖,不要製造我们的困扰。』
『非常抱歉……』又一次,我明知故犯,真是太任性了!
『卓郎,好了啦,这又没什么。』坐在吧台席的熟客劝卓郎先生,他不劝还好,一劝反而让我觉得更惭愧……
『扣你一小时的薪水。来,送去四号桌。』他把两杯调酒放到檯面上。
『是。』
我加入送餐阵营,阿镜把握与我擦身而过的片刻问:「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起昨天的拥抱,整个脸倏地发烫,用力挤出微笑,「我没事。」
忙了一整个晚上,总算送走所有客人,大家陆续开始吃员工餐。
小娟在我隔壁坐下,『千寻,你今天晚来真是累惨我们了,啊,你昨天也请假!干嘛去了?』
看来阿镜和卓郎先生替我保密了,我偷瞄阿镜,他脸上没有什么变化。
『抱歉,今天迟到给各位添麻烦了……』我满怀歉意地合掌。
『没关係啦,谁没迟到过呢?阿丈最常迟到了。』裕子瞪着阿丈。
『没办法,生活中就是充满意外,谁能预测到老师什么时候会晚下课,女朋友什么时候会找架吵呢?』阿丈装出苦瓜脸搞笑。
大家笑成一片,我尽量配合欢乐的气氛。
下班后,我慢慢地下楼,往「樱之宿」的方向走去,阿镜从背后骑着自行车出现,「芊芊,你有空吗?」
他下车站在我身边,我愣愣地点头。
「既然有空的话,你陪陪我吧,我请你喝点热的。」阿镜指着两百公尺外的便利商店招牌。
他是在向我兜售他的温柔吗?我犹豫了几秒鐘,决定买下他的温柔,「好吧,我也有事想跟你说。」
五分鐘后,我拿着热玉米浓汤,阿镜拿着热柠檬汁,坐在便利商店外的长凳上。
阿镜打开柠檬汁铁罐,喝了一口,「我今天传讯息给你,你都没有回……」
「啊,对不起,我一直在睡觉……」我垂下头,紧握着未开封的玉米浓汤铁罐。
「没事,我只是担心你会消失,跑去别的异世界,上班时间你没出现,我真的吓到了。」
「别再提迟到的事了……」
「你很自责?」
「嗯,卓郎先生昨天还特别提醒我要准时……」我竟然还企图蹺班,真是说不出口啊!
「你就没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啊,我跟你说有事打给我,但你有心事也不想告诉我啊。」
「对不起,我太不懂事──」
阿镜挥挥手,打断我,「我逗你的啦。」
「你很过分耶。」我半开玩笑地埋怨。
「是,我很过分。我知道要尊重你的意愿,但还是私心想成为你的力量,想逼你把所有烦恼说出来,让我一起分担。」
这段话比我从前听过的告白都更加动人,难道──
「毕竟,你是我好不容易才遇到的,拥有相似感受性的盟友啊。」
他的笑容如此纯粹,看不出友谊之外的情感。
我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说的「盟友」都是在划清他的底线,才不是什么甜蜜的暱称,是我自作多情了……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不管我们是盟友也好,曖昧对象也罢,这一秒,我都想依赖他。
「昨天我真是太丢脸了,不好意思。」
「没事,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说这么痛苦的故事──」他浮夸地遮嘴,「呃,这句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怪,好像我把快乐建筑在你的痛苦上一样……」
我噗哧一笑,心情放松许多。
「总之,谢谢你愿意信任我,跟我讲你的心事。」
「我才要谢谢你还愿意跟我这种人当朋友。」
「你这种人才是我想交朋友的人啊。」他深邃的双眸笔直地望向我。
我使力勒住自己心中的小鹿,开啟理性对话,「你昨天……说我要学会原谅自己,是什么意思?」
「这有很多层次啊,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就算只是迟到,你也会很自责。」
「毕竟我造成了别人的困扰……」
「你为人着想是好事,但别人骂归骂,骂完也就没事了,事情还是照样要做,生活还是要过。大家都会犯错,迟到会被扣薪水,送错菜会被骂,想办法弥补,以后尽量避免就好了。即使犯错依然是好人,你觉得呢?」
「嗯……」
「你昨天说的事不也是一样吗?」
「才不一样!我是明知故犯!」
阿镜侧着头看我,「明知故犯也是逼不得已的,你那时就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了嘛……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坏心?」
「我就是这么坏心啊,还把赖柏如害得这么惨……」
他喝了一口柠檬汁,「你勇敢选择相信你爱的人,即使最后发现那个人是骗你的,你也勇于承担责任,尽可能作出补偿。我觉得这样的你很了不起啊。要不要试着从这个角度看你自己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阴阳师》里的鬼怪作乱都有他们的理由,你明知故犯,一定也有你的理由吧?为自己说点话吧。」
我别过头,看向街道另一侧。他的切入点太犀利,直接把我的心解剖,我猝不及防地看见面具下的自己。
我察觉林杰可能另有情人之后,之所以没有要他把话讲清楚说明白,是因为我想争胜。我想当上一个可以得到胜利、得到爱的角色。我想透过被人所爱,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自己是值得被爱的。
但踩到妈妈的地雷、被推上道德的靶心,我也不敢争什么了,我被轻易地唾弃了,我也轻易地放弃了自己。
因为我不值得被爱。
一直以来,在察觉别人对我的好感时,我总是也为之倾倒,因为我是如此迷恋对方宠爱我时那种「我很有价值」的感觉。我一直想用爱情证明自己的价值,爱是战利品,所以我从前不曾想过要拒绝别人的追求,也不曾想过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爱情。
比嘉追求我的时候,我无法拒绝他,也隐含着这个原因。
我品尝这层层包裹的丑恶情感,竟感到解放般的刺痛,「我想……我是想得到爱吧。」
他和煦地微笑,「你看,这不是很合情合理吗?」
「我把爱情当作战场了,妄想和人一决胜负,我想赢,我想证明自己值得被爱,但事实证明……」我难过得说不下去。
「你本来就很值得被爱。」
「哪有?」
「有啊,你有敏感这项超能力、你勇于追求爱、你很认真地面对每件事、你常常会说出天外飞来一笔的点子,这不都很有价值,很值得被爱吗?」
我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怎么了?」
「你说的是我吗?」
「是啊,你很纤细、很勇敢、很认真、又有创意。」
阿镜说的不是日文很好、很会煮饭、善于打扮之类的客观条件,而是类似于本质的属性。
我的确是那样的人,但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他完整地看到我,我也趁机瞥见自己的灵魂。
这世界上,也有这样的事啊。
这就是我想要的爱吧──无论是爱情或者友情。
一股奇妙的暖流拂过我的心。
「只要这样就值得被爱了吗?就算做错事也是吗?」
「嗯。你做错之后,已经懺悔了,也弥补了,对方要怎么回应,不是你能掌控的,你能做的,就只有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
「我没办法不自责……」
「你啊,对自己要求这么高,会活得很累吧?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对错之分,你可以对自己温柔一点,你可以多心疼自己一点。」
我的哭点好像又被戳中了,「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我把温热的汤罐贴在眼皮上,试图垫高自己的哭点,「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
「你就照你自己的步调来吧,做不到就算了,也不会怎样。」他顿了顿,「我会陪你。」
好错乱,有人拋弃我,却也有人愿意陪在我身旁……
我泪流满面,哭到汤罐都凉了才停歇,阿镜一直静静坐在我身边。
从小到大,即使热恋期也一直纠缠着我的寂寞乌云,此刻似乎散开了一些,阳光自远方轻轻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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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一个渴望爱的女孩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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