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半夜里茅草房里闯进了人,这个刚醒来的看起来略显瘦弱的年轻人一下子精神起来。虽然睡眼朦胧,屋内昏暗,但并不妨碍年轻士兵迅速捡起身边的枪,并大声叫醒了另外三个同伴。
墨语旭就在门口,只需要后撤两步就可以到达茅草房外,消失在林中,留下恐惧继续伴随这四个人整晚上以及随后的许多天。但他却选择了站在原地,津津有味观察着对面的人一个个醒来,一个个摸起枪,一个个在一头雾水中将枪指向自己。只需这一点时间,他已经彻底心中有数,对这些人的素质水平到底如何已经了如指掌。他要准备说点什么了。
“他在偷我们的东西。”第一个醒来的年轻人却首先发话。其他三个人仍在努力搞清楚状况。
墨语旭将手中包括枪支等东西全都慢慢放下,看向另一个稍微强壮点的人,他感觉这个人应该也已经足够清醒了。这个人也没有让他失望,说了句在墨语旭看来非常有想法的话:“霖,小心点,他也许有同伙。”
“放心。就我一个人。你们可以把枪放下了。我和你们一样,斯格斯人,落在后方战场的。”
“别相信他。”这是第三个清醒的人。
“那我会是谁?突尼瓦士兵?那我还需要跑来偷你们的东西吗?”墨语旭在笑。
“别笑。如果你和我们一样是斯格斯人,你就不需要半夜来偷了。”
墨语旭感觉那个叫霖的仍然可算是这群人中最清醒的一个。“我有我的难处——”他只能这么回答,“但我可以证明,如果你们允许,我可以给你们看士兵证。”说罢,他慢慢将手伸进外衣里面。
对面的每个人都更加紧张起来,直到看到墨语旭拿出来的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塑封小本子。
“铄,你拿过来看看。”叫霖的下达了命令。
第二个清醒的人将枪放下,缓慢谨慎地移动到墨语旭附近,伸手拿到小本子后迅速退回来,打开手电筒仔细看着上面的字迹,又照向墨语旭的脸对照起照片。“嗯!士兵证看起来没问题,这个家伙叫墨语旭,四等士兵。”
“那你为什么要偷我们的东西。”第四个人也终于说话。
“也许是因为四等是囚犯。”
墨语旭意识到这个叫霖的对军队方面的事情知道得明显比其他人多,他也不打算再隐瞒:“是服刑人员中表现比较好并愿意为国家做贡献的人,可以在特殊情况下参军,并获得一定程度的减刑。长官。”
“继续!”
这个霖的军衔显然超过自己,既然承认了自己是斯格斯军人的事实,墨语旭只好继续按照部队里的规矩回答上级的问题:“是的,长官。我们是在董佧那场大战中被切断退路的,后来我们分队一直遭受着突尼瓦的围追堵截,有走散的,也有死了的,最终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董佧?距离这里很远呀。而且是冬天吧,年初,战争刚开始的时候!”
“是的!我已经在各个地方躲了很久。”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另一个人问。
墨语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倒是那个霖替他做了回答:“没有担保人,估计担保人也牺牲了吧。这么回去没有证据,也就没法减刑。弄不好还会被当成逃兵。”
墨语旭默默点头。
“不过,我可以看出你的生存能力很强。这样吧,我想我们需要你的这种能力。帮我们回到斯格斯,找到组织,我们可以给你做担保人。你看如何?”
已经一个人在野外坚持了几个月的墨语旭,听到这样的条件后,根本无法拒绝。他又点了点头。
“很好。我是班长晨霖,这是士兵朱铄。另外两位,预备士官孙明月,以及士兵高时。我们都是在西滩河战役与部队分开的。就在大概一个月以前。欢迎士兵墨语旭加入我们。”
“谢谢大家。”墨语旭认为自己应该表一下态度:“我一定努力,与大家配合好,服从各位的领导——班长,能否提一个问题,或者一个建议。”
晨霖看不出其他人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没关系。我们虽然级别高,但不代表战场经验丰富。所以只要是好的建议意见就尽管指出。”
“那好。你们到底怎么把自己弄这么脏的?”
几个星期以来,这几个人难得笑了起来。
↓
鲁繁星只感到自己母亲的眼神是麻木的。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直勾勾看着前方的白墙。在她的眼睛里,鲁繁星找不到任何东西。
在经历了那么多挫折之后,在不切实际的期盼了那么久之后,等到的却仍然只有如此的结局。鲁繁星明白自己母亲的心情是什么样子。
监狱的病房太狭小,拥挤之中让人感到更加的压抑。鲁繁星和母亲不得不贴着床头柜挤在一起,为医生和护士留出工作的空间。
没有人说话。各种测量仪器的传感器一点点从身体上取下来,呼吸器和氧气的管子从身体里抽出来,它们分门别类被卷好后堆放在一边的推车上。所有的设备一台台被关上,那长久以来不停弥漫在耳边的滴答声终于彻底的消失了。
医生撤出病房之后,最后一名护士简单整理了一下父亲的仪态,把被子重新平整地铺在身体上。“再给你们几分钟吧。”护士很小的声音说完,也退出了病房。
但,病房里仍然充满了拥挤和压抑的感觉。
鲁繁星举起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旧书:“我终于找到这个版本的《诗经》了——但对不起,我送来晚了。”他坐到病床旁,翻开这本封面已经不太完好的书。
书页中的文字看起来复杂难以辨认,但他仍尝试去念出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母亲凑上前来,跟着读下去:“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母亲终于哭起来,没法再将最后两句念出来。鲁繁星将《诗经》合上,轻轻放到了父亲的枕边。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母亲。
服刑人员无法得到一个体面的葬礼,父亲的遗体只会在第二天被匆匆下葬。但自己父亲这一生的最后一天,这葬礼,仍让鲁繁星感到了些许的欣慰。
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照在冰冷的心上也能感到温暖。墓地并不冷清,仍有家族的亲戚和朋友陪伴在身边。一直陪护着父亲的护士也跟随遗体来到墓地,并见证了下葬的全过程。
没有任何的仪式,也不会竖起墓碑,只有埋葬的过程。鲁繁星在父亲入土之前,将放在父亲病床边的诗集以及那本刚刚得到的《诗经》工工整整摆放在棺椁上。看着这两本书与父亲一同埋于地下,他只剩下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没有你,我是否还能再念出任何一首诗词。”
没有墓碑,只有一片土地。除了自己的家人,不会再有人记起。但看到亲戚正凑在一起安慰着自己的母亲,鲁繁星至少是感到放心的。
“繁星——”当大家都逐渐散去的时候,他听到有个女声在喊自己名字。
他能听出这是谁:“莉安,你也在这里呀。”
“对不起。我刚才看到——是你的父亲吗?对不起,我以前不知道。请节哀——”
鲁繁星不想再待在这片没有墓碑的墓地旁,他主动向着埋葬朱铄的方向走去。“没关系的。我们没告诉任何人。而且父亲已经病很久了,并不算突然。”
“但毕竟是——”石莉安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两个人只保持着默契,走到朱铄的墓碑前,坐在那正对着的石椅上。
“你最近经常来这里吗?”鲁繁星深知道答案。
“是呀!我已经退学了。也没有想好以后要怎么样。而我——润涵说我这样不行,我也明白。只是需要时间。”
“我们都需要时间,才能接受。”
“希望时间对我有用。但许多事情,不会被时间冲淡的。只能逼着自己去适应。”
“你在说你和寺喆吗?”他看着石莉安的表情:“对不起,可能问多了。”
绿化很好的墓园吸引了无数飞禽在这里落脚,眼前它们正飞来飞去,欢快的唱着各式各样的歌曲。而无论远处的山涧还是身边的草丛,绿油油之上野花也是遍地开放,淡淡的香气阵阵传来。但鲁繁星仍察觉到了些许不和谐的东西,他的额头紧皱起来。
“我和寺喆,那真是一段复杂的——”她习惯性的把那段历史跳了过去:“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铄。我从没想过会弄成这个样子。但现在,我无法对他们任何一个道歉,也没法补偿任何一个。”
鲁繁星意识到这里面的事情远比自己以前认为的复杂,他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同时也害怕这女孩儿会继续说。
而石莉安则反过来问了一句:“那你呢?”
鲁繁星并不明白这个问题有没有特别的指代,他捡了一个自己愿意谈论的方向:“虽然我们同宿舍,关系也很好,可实际上我和他们俩差别还挺大的。比如,我承认我不怎么爱学习。”
“听说你总是抱着古书诗词看。”
“嗯!这是我父亲——的爱好,所以我也就一块了。”
石莉安也没有就他父亲的事情继续问下去:“诗词,我不是太懂。”
“这东西已经没什么用了,几乎没有人再去研究它们。”
“但有个爱好,有点事情做,让人感到充实,也是很好的。”石莉安叹了口气。
“你学习那么好,而且在医科研究院,退学真的是——”鲁繁星感觉到了些什么,往身后的树丛看了看,但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
“我也知道。但其实大家都已经上不下去了,老师也不怎么教课了。润涵说她们那里也差不多。——但的确,天天来这里守着他们俩也不行。”
看到石莉安对自己的行为有数,鲁繁星决定不再主动展开这个话题。
“这几天,我看到了无数场葬礼。”石莉安继续说:“全都是在战场上宣告死亡的,全都没有遗体,全都是空棺。我只想知道,这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还会有多少人死去!——对了,我听到有反战组织,我想加入他们。”
这却是鲁繁星第一次听说:“反战组织?规模大吗?你一定要谨慎。但战争已经不可能再进行太长时间了,局势是一边倒的,我们可能很快就会投降了。”
“投降?——那铄和寺喆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吗?”
听着石莉安略显矛盾的说辞,鲁繁星仍想指出些什么,或者干脆承认自己为寒寺喆做的那些事情,来换取她心中的一丁点希望。一切词语都已经在嘴边准备就绪,只剩下一口呼出的气流将它们带出来。
“鲁繁星。”身后的树丛一阵骚动,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上前来。
鲁繁星怒不可遏,猛站起身要向那人冲过去。但石莉安就在身边,他只好又将火气重新压了回去。
“你的亲戚吗?”石莉安也站起来:“你好!”
鲁繁星只好顺势答是。
“真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时间。你今天肯定也很忙的。”石莉安道起歉。
“啊——还好,还好——那我先走了——你一个人——”
“没关系的。我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再见。”
“再见。”见此情景,鲁繁星也只好与石莉安道别,推着那突然到来的人赶紧往远处走去。等距离足够远之后,他直接骂起来:“你有病吗!”
那人说话平静:“你不能告诉她寒寺喆和朱铄的情况。那可能会对你和她都不利。”
“我根本不知道朱铄什么情况,可能他已经死了。而且是否要告诉她是我自己的事,只有我能决定,和你无关。还有,你不要催我,难道现在轮到你直接来催我了吗?而且还是今天?”
“不。我今天来,只是因为你父亲的葬礼。”
“但根本没有能称为葬礼的东西。”鲁繁星沉默了。
那人在鲁繁星的肩膀上拍了拍:“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们都曾失去过某人——或很多人。”
“可我真的不想再失去更多,裕华。我接受不了这些,我并没有足够的勇气——”
这瘦高男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还有感情,就没有人能接受,勇气不是用来做这个的。所以——”
“所以什么?”
“我也不知道——”裕华撇嘴笑了笑,“我们还是随便走走吧,在这附近,可以什么都不说。”
“但我真想知道祂们到底打算把我怎样!”
裕华往前走起来,沉默了很久,思考了很久,才回答了鲁繁星的问题:“毕竟他们不是魔鬼,所以,也许,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但也许至少可以留有希望吧。”
看到一个应该经历过很多的人变得吞吞吐吐,鲁繁星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能问你一下吗,当初你是为什么,做出了选择。”
“为了追一个女孩儿——”
不得不说,这句话让鲁繁星惊讶,也一下子有了兴致,他追问起来:“竟然还能有这种事情?在你身上。”
“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年轻过,却还没有你成熟,简直可以用不怕天高地厚来形容。”
“那后来呢?”
“后来——你还是不要知道了!”裕华不再想讲下去:“回家吧,好好陪陪你的母亲。以后的事情,放到以后再说吧。”
而煎熬从不只属于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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